Cake的恩惠

作者:付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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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问题


      宗教节日的意义是经不起推敲的。最终会发现,是人而非神更需要节日的存在。

      礼待于你有恩者。这个陈述存在两个可待阐释的子命题,什么行为是恩,该实施何种礼仪。约定俗称的方式是,通过家庭聚会来感谢全知全能的神,感谢神赐予他们生命和延续生命的一切。统摄生活的总是最简单的规则。梁韵亭知道,不只有他存在关于本质的疑问,但从众是更容易的做法,有时也是更聪明的。

      兰港具有宗教信仰者占了全体人口的六成左右。梁韵亭和他的父母一样是无神论者。在上一辈中更是少数派。难道正因为他们不是信徒,所以缺乏繁殖的欲望?梁韵亭没有姐妹兄弟,这也是他在兰港短暂的学生生涯中成为异类的原因之一。

      见一见黎耀的双胞胎妹妹,可能是他对家庭聚会唯一好奇和期待之处。虽然黎耀屡次提醒过他,不要对她们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梁韵亭:“你不要提前就给我强化负面的印象。”

      黎耀:“我这是未雨绸缪,降低你的预期,到时候你才能对她们增加好感。”

      黎耀让梁韵亭随意些,梁韵亭也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太在乎。到了这天,免不了还是有些紧张不安。

      梁韵亭换了几个回合的衣服,仍是不满意。在迟到的边缘匆忙坐上车后,突然想起忘记涂口红。

      黎耀安慰他:“看不出来的,已经很完美了。”

      梁韵亭在懊恼中自暴自弃,懒得反驳他。

      到达目的地,黎耀却没有立即敲门。梁韵亭疑惑地看向他,下一刻,黎耀按住他的后脑,低头咬住两瓣柔软。

      梁韵亭僵了一瞬,差点把礼物掉在地上。

      不多时,黎耀意犹未尽地离开,食指点了点润泽的水红:“很好看。”

      梁韵亭瞪大眼睛:“我还以为你是为了尝到家常菜的味道。”

      “那就是一举两得了。”黎耀笑着说,揿响门铃。

      梁韵亭还没来得及与长辈问好,就见两个扎了马尾辫的女孩蹬蹬跑到人前,向他伸出手:“你好,我是黎耀的妹妹。”

      黎耀看他一眼,表示他没有冤枉这两个没大没小的姑娘。梁韵亭歪头,依旧认为黎耀是低估女孩在外人面前的端庄能力。

      汤还有一刻钟煲好。黎耀负责摆盘,梁韵亭陪女孩们在客厅聊天。

      “姐姐,你们是怎么认识的?”“黎耀说你会读心,是真的吗?”“黎耀平时对你好吗?会带你出去吃饭吗?”“会给你送裙子吗?”“你们一起睡觉吗?”……梁韵亭被一连串问题砸得晕头转向,惊讶于她们的开朗大胆,同时也感到些难以招架。

      黎耀的母亲听见,教训道:“你们注意点,不要问人家的隐私。”

      黎耀的母亲是虔诚的信徒,他的父亲,按黎耀的说法是“对此毫无主见”。梁韵亭在出生二十多年后见识到兰港传统的礼恩节如何度过。桌上点燃手臂长的蜡烛,用六种方式烹饪的鸡肉,还有双手合十的饭前祷告。

      梁韵亭能够想象出黎耀此前的成长经历。严肃的母亲、随和的父亲、三个打打闹闹的孩子,一个适合拍摄美式情景喜剧的搭配。角色有明显的性格缺陷和符合普世价值观的底色,但总体而言是教科书级别的“健康”家庭。不像他在工作中遇到的大多数顾客,和他最熟悉的,扭曲、冷漠,会被归类为某种病态的模式。

      作为从业者,梁韵亭比一般人更了解发育良好的亲密关系有何种特征。在这个其乐融融的时刻,他忽然理解,为何有人认为无知是一种幸福。但他不能苟同。

      即使在乌托邦里,他也是毫不犹豫吃下蓝色药丸的人。*

      ……

      将近年末,城市风平浪静地繁荣着。

      对于梁韵亭而言最重要的改变或许是,他的不定期购物活动多了一个参与者。

      梁韵亭并不总是那么乐意有个拎包的随从,因为黎耀的存在会抑制他的购买冲动。黎耀会表现莫名其妙的男子气概,不让梁韵亭自行付款,这让他很担心黎耀过不了多久就会背上银行的债务。

      梁韵亭不禁怀疑:“你们工作变清闲了?不会是在浪费我们纳的税吧?”

      黎耀反问:“没有恶性事件发生不是很好吗?我以为好公民应该期待我们失业才对。”

      而且,全天候监视嫌疑人怎么不算工作?

      梁韵亭指了指黎耀提着的袋子们:“有道理哦,所以我这个坏人更希望你每天都加班,才有我的好日子过。”

      黎耀故作惊讶:“嚯,Miss梁还想当小妲己呢。”

      梁韵亭摇头:“我哪敢对你有那么高的期待。”

      他们沿着灯火通明、宛如白昼的商业区向停车场走,经过贩售夜宵的店面和推车。

      梁韵亭很快被诱惑:“好香。”

      “想吃什么?”

      “那这个吧。”

      梁韵亭拉着黎耀走到一个靠近边缘的摊位,一个带着孩子的独身女人在卖最简易的鸡蛋仔。

      梁韵亭:“要两个原味小份。”

      “好的。”比起周围花样繁多的叫卖,女人稍显木讷。她的孩子蜷缩着坐在塑料板凳上,亦是神情呆滞。

      她抬起头收钱,看到黎耀的模样,倏而笑容凝固。

      女人轻声确认:“是黎警官吗?”

      黎耀恍然:“噢,你是……陈石的家属。”

      女人苦笑:“您还记得啊?我上个月还递了申请想见那孩子,他又拒绝了。”

      黎耀叹了口气:“算了吧,都过去了,你还见他干什么呢?他应该也没有出来的机会了。”

      “我也不知道……”女人前额的头发被风吹散,更显得茫然,“但我就是想见他一面,我也不是想咒骂他或怎样,他看到我们这么惨,也说不准更解气。噢,你们的原味好了。”

      等到两人走远,梁韵亭问:“刚刚是怎么回事?”

      “去年的事了,陈石是她丈夫,生意人,因为拖欠工人的薪水被杀掉了。杀人的也是个年轻男孩,刚毕业家里又穷,一气之下杀人逃逸了,没几天就被我们抓到。很简单的案子。”

      兰港已经废除死刑很多年。结局是杀人犯被判一辈子收监,被害者家破人亡,失去经济来源。

      梁韵亭若有所思:“这种情况你们应该见到很多吧?很难说哪一方是罪大恶极的,但就是这么阴差阳错的注定般的悲剧。”

      黎耀:“很多,但我们不审判罪行,我们只按规定逮捕犯人。容易陷入道德风险的事,是律师和法官的专业范畴。”

      “但是你们主观上会有倾向吧?比如觉得谁该死,谁可以被原谅。”

      “梁医生,实在拷问我的良心吗?”

      “难道你的良心经不起拷问,黎警长?”

      “或许一开始会。”黎耀想了想,“现在很少。规则是固定的,我们的工作只是社会流水线上的一个环节,我只会做好分内事。思考太多的结果,就是会去你那报道。”

      梁韵亭笑了笑:“那么,其实我们的工作本质是一样的。我们负责治疗个体,你们负责治疗社会。唯一的问题是,如果人们所遵从的‘秩序’是错的,所谓异常、病症都是被制造的,杀人犯实际上是清道夫,那我们会成为病毒还是药物?”

      黎耀:“我们要做的是客观意义上的矫正,正确与错误的判断是哲学家和立法委的命题,试图挑战判断的要么是疯子,要么是我们针对的工作对象。”他圈住梁韵亭的手腕,又抬起来掂了掂,眼尾挑起弧度,“梁医生不会想成为他们的吧?”

      “黎警长,我还没有掀翻自己饭碗的想法。”梁韵亭打了个哈欠。

      当我们所讨论的秩序内的手段失去作用时,神明的存在则是必要的。梁韵亭想起刚过去不久的礼恩节,意外碰见的受害者家属像是某种隐喻。他确定自己永远无法成为“老师”合格的学生。他只能传播“病毒”,没有对别人进行审判的兴趣。

      但Lucia告诉他,他可以审判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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