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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忆
船顺了风,便能自发而往;记忆有了锚点,也易一并带出。
常度由符家出事想到了“礼议之争”,又由“礼议之争”想到了安泽康旧党在建宁八年组织引导的关于“非真龙”的谣谚案。
同样的,那时候常度也还未出生。但为绝谣言再议,此案在宫中禁了言。
直到建宁十九年,他才在《承天诏狱牍》那本当年由建宁帝钦命礼议新贵何佑汇编的、昭示天下的、以平息地方流言的、含盖了从发案到结束所有案件细节的书籍中,了解到此案涉事人员的数量竟与当初“刺杀案”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书中罗列出的罪臣之名,就有数十页之多。
如:张相、毛淮、裴枞琼……
好似,也还有个姓符的。
意识到这点,常度大惊后又大喜,好比是盲人摸出了象。
“叫什么来着……”他喃喃自语,记忆卡了壳。
见他思索有困,席箐开口欲帮。然而声儿还没飘出,常度的大巴掌便盖上了他的嘴。
“我自己想!”他瞪眼。
越是这种临门一脚的时候越要他自己来,不然就如行百里者半九十,登高山者坠悬崖,如芒刺背,如鲠在喉。
而常度用来想起的办法,是身临其境。
他闭上眼,潜入记忆,回到那时、那刻、那场景。
耳边的声音静了。既而,又起水流珮鸣。有风习来,清冷幽香。顺涧而行,望眼是万树梨花。
是了,他们当时所在之处便是这梨花坞。
那年开春,建宁帝生母董太后无意弄断了她最心爱的赤玉手串,也弄丢了那颗用以记数的最重要的母珠。
且因此物是滇南进献的宝物,其十八子用料,皆为柿子红玛瑙。满色满肉,无杂无裂,是为极罕见之珍品。
后来打听到,那边寒昭寺里的某位高僧,曾在给这串念珠开光持咒时得了块同石所出的余料。
只是可惜,其人行踪不定,是个惯爱闲云野鹤的主。
补珠一事,难上加难。
匠人们犯了愁,哀叹连连。然而那些受了“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1]熏陶的京中少年们,却是欢忭鼓舞。
意气的他们,自发来了场比试,看谁能最先寻到那高僧,赶在董太后的寿诞前献上赤玉为贺礼。
束发时期的顾懋也参与了。
而这处梨花坞,便是他出宫南下时偶闻梵呗穿空,乘兴追音后而误入的。
常度循着记忆,渡河,过林,进了那座黄墙灰瓦的老庙。
再寻到那时住的禅房。
推开门,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击石,敲瓦,捶芭蕉。
顾懋半卧在窗边木榻,伴着雨声,翻阅着手里那卷旧书。
听见动静,他转眸:“又去哪儿玩了水?”
“空潭那边!”
门边小童眼里闪出光:“癞和尚说那潭里曾盘了条老龙,因日夜听禅师讲经,生了佛心。”
顾懋:“怎知它生了佛心?”
“说是它听老禅师想建寺,于是让出了自己的潭宅,一.夜间给吸水填成了平地。”
顾懋低头笑了下,又问他:“那为何如今仍有水有潭?”
小童卡了壳,挠着头。
那癫和尚未说。
他不知该作何而答,憋着思索了半晌,最后试探着回——
“所以才叫它‘空潭’?”
空,无物。
非形而意也。
顾懋大笑,调侃其也要生了佛心。
小童不解,只跟着呵呵地乐。
顾懋见他冷得哆嗦,又为其添了杯热茶,与之招手。
常度就这样在门边看着,看着那小童从他身体里钻出,一蹦一跳地跃到了顾懋跟前。
两人就着那旧书,一个教字,一个认字,吵吵闹闹地读完了整本。
也不知过了多久,连这读字的声音也渐远了。
常度眼眸清明,慌里慌张地去寻脑中的影。
也是在窗边,也是在榻上,他捉住了那抹半卧的人。
与记忆中的,交合重叠。
只是,由锦红变成了燕青。
许多人都忘了,其实顾懋最爱的色,是红。
红,以白入于赤,为间色,非正也。按顾懋的说法,赤太烈,见血;白太寡,死气。两者相撞,最为佳。
况且大臣们不是常议他,巡狱阅案,近墨易染,多身心不正。他这不正的人穿这不正的色,甚是相配。
但常度清楚,巡狱阅案不过是他窥视世间的方式。而顾懋喜欢的红,也是白鲤头上的那点红。
据称,鲤鱼三月渡龙门,得渡为龙,不得则褪鳞点额而返。
世人大多都望能鱼跃龙门,可他知晓,顾懋只想做条凡鱼,能忘事无忧,能游海自在。
就如那次寻玉南下,旁人都为搏董太后一笑,谋个好前程。只有十六岁的他,出京只是为出京,南下也只是为南下。
随心所欲,纵.情天地。
不像此之前,他被圈在宫里,只能看那人造山、人造水。也不像此之后,入了乌衣卫,虽不再被圈着了,但每次出去,也都只为了差事。
莫名地,常度泛了鼻酸,想起了从前跟着顾懋学来的那句:“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梨花坞的梨花还能再开,但顾懋,却已回不到那年春季。就如那红衣,他也不再着,改为去穿了那能藏血的玄青。
况且,常度想,就算将来某日他们真能重回故地,那也是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2]
耳边的雨声又起,在常度心里下了个滂沱。
“如何,可是记起了?”
席箐没眼见,煞了情绪。
常度又溯了一遍那本他与顾懋在禅房共读的、上个房客留下的《承天诏狱牍》。
“是符钺。”他答:“符太后堂弟之子。”
“嗯。”席箐接上:“他还有一胞姐,名铃,嫁了武威侯卫家。”
也因着嫁了卫家,建宁三年的那场刺杀案,其公父卫围邡为姐俩削爵请柬,才得以保全了他们性命,一家人还邸出京。
可符家人就是符家人。
符钺改不了姓氏,自然也没能摆脱符家的命运。
他逃过了建宁三年,但在建宁八年的谣谚案,他依然入狱身死。
至此,符家满门,除了幽禁宫中的符太后,唯一留下的,只有这位远离了京城纷争,藏踪匿迹的符铃了。
“我还道她早已客死他乡,没想竟是住进了这同化城里。”
席箐的话,常度没去接。他又拿起窥筒,朝对面看了过去。
一来,是为遮自己泛红的眼;二呢,他先前走马观花,也实在没记住卫勋的貌。
然而瞧了许久,常度才发现那位置上站的,换了人。
同是穿了件素衣,但现在那个,头上却绾着挽髻。
是位姑娘?
常度眼睛睁大,揉了揉,与窥筒怼得更近了些。
细看认出后,他更是连嘴也睁了。
“林家娘子?”他愕然。
席箐没听清:“谁?”
常度:“就是在客栈被我一道绑来的那位。”
席箐看去,还在琢磨那姑娘怎就被他改了姓。这边常度却已嘟囔出了没能细瞧到卫勋的迁怒。
“这大冷天的,她瞎跑个什么劲。”
可这怎么能是瞎跑。
徽音来,也是为了交付之前的薄荷承诺。当初顾懋给她的地址,就是这养济院。
常度自也是瞧见了那些挑薄荷叶的脚夫,闭了嘴,收了声,也生了些愧。
上次生出这情绪,他也是因了徽音。在入城那日的马车里。
还得追究回客栈绑人。
那次绳绑徽音,常度主要也是因了冲动。
他在顾懋身边待得最久,也最是知道薄荷膏的重要。可就是这重要的薄荷膏,徽音在得了之后,竟然胡乱分与了旁人。
一边脑中盘旋着顾懋夜里的辗转反侧,一边眼前见着的是徽音与小二的欢声笑颜。
两方一对比,他自是激出了怨怼。
加上徽音前边的投机要粮,常度对她一直没有什么好印象。所以即便知道她与“囊袋嫁祸”无关,他还是将她一道绑了,想叫她也吃吃苦头。
只是这苦头,常度没想自己竟也陪着一块儿吃了。
要说起来,也怪那送柿饼的小子。
谁让他嘴上没个把门,也不管旁人愿不愿听,一上车见着顾懋案前那罐从小二怀里搜出的木盒,便叽叽喳喳地倒出所有家底。
什么这盒子是他阿姐的及笄礼,因着是他与阿母亲手做来装胭脂的,所以一眼便瞧出了。
又说什么这罐里的薄荷膏是神药,清清凉凉的,抹上额头和脖子,便减了他许多苦痛。要不是听说有人需要,他根本不舍得同意分出去。
最后末了,他还睁圆了他那双单纯的眼、顶着那张无害的脸,询问顾懋身体是否好了一些,愿他能与他一样快些摆脱病魔,往后皆是康健无虞。
可谁要他的关心了,又有谁要他的祝愿了!
常度闷了气。
就因着这小子的口无遮拦,害他知了徽音确实有个弟弟,也知了他们确实生病缺粮。
先前的那些揣测和编排,像是他扇出的、没能寻到落点的巴掌,在绕了一圈后,最终拍回到他自己脸上。
苦麻了。
常度扯住席箐,低声问:“你说实话,我是不是很易冲动?”
他语气有些落寞,在反思,也在寻求反驳安慰。
可席箐没明白,真就老实答:“是有点儿。”
常度脸更瘪了。
尽管后面席箐反应过来找补,称其冲动也无妨,出了事总归有他与顾子美顶着,但常度还是那副蔫儿了神的样。
果然,他想:他就是行事冲动。不仅如此,他判人也爱武断。
因着林家娘子在客栈的投机要粮,他便先入为主地认为她德行有亏,认为她“还”薄荷的承诺也只是句空话。也因此,他才让其弟带回了那句“言既出行必果”的提醒。
如今来看,全是画蛇添足!
常度赧颜,两颊都愧红了。像是触犯了什么罪无可赦的天条,他头低低垂着,就在快要钻进地洞之时,顾懋声音从后按上了他的肩膀。
厚重,温暖,且踏实。
他道:“冲动可以是果勇,武断也可以是经验直觉。”
常度下坠的心被瞬间拉回,阴霾散去大半。但紧接着,他又听顾懋道:“可行动总归是三思而后好;直觉己见,也需不断修正。”
席箐与顾懋的话常度都听进了。
但比起先挨巴掌再吃枣,像顾懋这样先肯定再提点,常度更容易接受。似乎要证明自己并未固执己见,他特地指了徽音给顾懋瞧。
“林家娘子果真来送薄荷了。”
潜藏意思是:林家娘子信守承诺了,加之先前还给了小二薄荷膏,她也当算是个良善好人。他改了想法。
而说与顾懋,只是常度以为能从他那里得到认同。
毕竟那日在马车,顾懋也给林家娘子带了句话。
从常度角度,顾懋素来不爱管闲事,可就这样的他,那日却破天荒地让人带回了一句“慎用聪明,勿滥交友”的劝告。可见其与他一样,对徽音的印象也没差到谷底。
可不差并不就是好;非黑,也不一定就是白。
许多事情,都要一码一码论。
就如那些因杀霸主而入狱的罪犯,其虽犯了杀罪,却也保了地方一时安宁,怎可称其为“真恶”;而某些沽名钓誉的大商,虽施粥以赈贫,却以此谋权,养了贪官,育了民怠,乱了社稷,又怎可称其为“真善”。
观之徽音。其弟生病无粮是事实,但她投机要粮也是事实;小二得了薄荷膏是事实,但在其求救时她没帮也是事实;同样地——
一刻钟前,徽音兑现承诺来送薄荷是事实,但她故意设计撞进卫勋怀里也更是事实。
对上常度眼里的期待,顾懋没附和,也没去掰正。
强扭的瓜不甜,思想也不该由旁人灌输。更何况,他认为徽音惯爱取巧的认知,也不一定就是正确。
可眼见总归有些是实。
顾懋视线落向巷口。熙攘人群中,卫勋正捧着替徽音买来的新簪,快奔而回。
推断得了印证,顾懋没有得意,也没有自满。他生出的,只有闪过的很淡的一丝惋惜。
巡狱阅案十几载,他见了太多太多因投机走上歧路而无法回头的人。他们的最后,要么丢了性命,要么丢了自己。
“慎用聪明”,是他还以柿饼恩惠的真心劝告。
只是这劝告,如今看来某人并未听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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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出自王维·《少年行四首》
注2:出自刘过·《唐多令·芦叶满汀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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