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辩论
走出武华殿,杨柯回想起方才的遭遇,绕是有些后怕。虽然宇文泰“擅自”用了她的线索,但也至少坦荡承认了。再者,方才在宇文拓面前,若不是没有他出言相助,自己恐怕也免不了半身不遂的下场。
思及此处,杨柯忽觉喉头哽住,自己竟感恩起宇文泰来了?
“杨柯啊杨柯,你清醒点,那家伙明明跟宇文拓是一伙的,他们仗势欺人!别被他几句好话就给收买了!”
说完又觉自己苛刻,又摇摇头道:“罢了罢了,大人不记小人过,以后见着他们,绕道走便是!”这么一想,心里顿时轻松不少。谁知她刚跨进凌薇苑的大门,忽然脚步一顿,眼睛瞪圆:“糟了!今日是开学第一堂课!要迟到了!”话音未落,转身便往崇文馆的方向飞奔而去。
此次讲课的地点,已从承影湖畔的崇文馆迁至湖中央的凉亭。此亭建于湖心小岛之上,杨柯气喘吁吁地踏入亭中,幸好,先生尚未到达。
杨柯一屁股瘫在席位上,终于缓过了气来。她一手撑着下巴,开始观景神游,环顾四周,可谓是松风鹤影,鸟鸣花浮,鱼乐泉飞。杨柯不由得在心里啧啧感叹,这地方既宽展又幽静,要是小时读书也有这么好的环境,哪里还会犯困。
正想着,众人纷纷起身,行礼作揖。
只见一众皇子公主迎面走来,不过杨柯的视线瞬间便被为首的伯喻勾去,他身着天水碧的锦袍,质地细腻,称得他眉目间英气俊朗,与前几次的一身雪白不同,今日恍若竹林仙人,楚楚风流。
“诶,七皇子怎么也来了?”角落里忽然响起一声压低的抽气,听到“七皇子”三个字,杨柯耳尖瞬间高高竖起。
“兴许是殿下勤学好问,也想来听听?”
有个脑袋从屏风后探出来:“殿下都监国五年了,按规矩,他在翠微殿内和夫子上课便是,哪用得着和我们一起挤?”
“是呀,我昨儿瞧见内务府往翠微殿搬了三箱子书!”窗边一个姑娘突然凑过来,“莫不是殿下专门为了谁而来?”
“得了吧。”另外一人嗤笑着往嘴里塞了块绿豆糕,碎屑喷得满桌都是,“咱们听个课都哈欠连天,难不成还能入得了他的眼?”
杨柯正听得入神,耳边忽然传来呼呼的鼾声。
原来,纪启明讲课语调平顺,如念经一般,云昌吉听得眼皮子打战,竟睡了过去。
纪启明正口沫横飞,忽然停顿片刻,目光停留在云昌吉那里,面色渐肃:“昌吉,为师问你。”
云昌吉本来快要睡倒过去,听到自己被叫,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应声道:“回先生,今日讲的是《花间集》。”
说完,众人哄堂大笑,纪启明面色一黑:“我还未提问,你怎么就知晓答案了?”
云昌吉见乐白对他一个劲儿地猛摇头,才反应过来,忙找补道:“弟子知道老师想问什么,这不是提前说了,刚好省去了老师的麻烦。”说完对着纪启明嘿嘿傻笑。
纪启明扬眉道:“所幸你还知道我们今天讲的是哪本书。”
云昌吉听了忙点头,顺势坐直了身子,用动作向老师展示诚意。
纪夫子目光投向隔壁的杨柯,随口问道:“杨柯,你对方才为师讲的有什么看法?”
杨柯心里一咯噔,她只顾着听伯喻的事,哪知道纪启明讲了什么。幸好方才云昌吉答了个《花间集》,加之平日里翻了几本诗词,于是硬着头皮道:“夫子今日所言,弟子大多都赞同,《花间集》乃词家之祖,夫子选这本来讲,眼光独到。”
纪启明点点头:“嗯,听你的意思,还有未尽赞同之处?快讲与大家听听。”
“有倒是有些,只是……”杨柯面露迟疑。
“诶!”纪启明宽和地一摆手,“课堂之上,畅所欲言。”
杨柯道:“花间集收录十八首词,虽首首精妙,却因尽写闺阁情思,常被诟病‘靡靡之音’,可奇怪的是,既是摹写女子心绪,却无一首出自真正的女子手笔。”
纪启明道:“其‘儿女情多,风云气少’,乃是遗憾。不过你为何独独惋惜没有女词人?”
杨柯反问道:“既然要写闺阁题材,女子难道不比男子更明白?”
话音刚落,章可馨便扬声反驳:“《花间集》明明借美人香草抒发才子不遇,哪里是单纯的儿女私情?”
杨柯继续道:“既然才子自觉英雄无用武之地,又为何偏要假借女子之口?若世人都觉男女之情难登大雅之堂,那男子为何对此题材趋之若鹜?”
“什么混账话!这能一样吗?”一名男伴读嗤笑道,“男人不写,难道指望你们女人写?我看女词人也没几个吧。”
一直静坐一旁的伯喻此时缓缓开口:“并非女词人寥寥,而是能被记载的太少。不过,典籍之中,也不乏女子的惊鸿一瞥。眉山苏轼的《定风波》里,柔奴跟随王定国远走岭南,归来后东坡问其境况,她答‘此心安处是吾乡’。女人或许难留著作,但若有慧眼识其风骨,也不失为一种弥补。”
“好个‘此心安处是吾乡’!”一声赞许自身后响起,众人惊觉回首,只见皇帝不知何时已立于馆内。
“荣辱不惊,表里如一,确是奇女子!”皇帝面露赞赏,目光扫过众人,“方才听你们讨论甚是热烈,所论何事啊?”
纪启明忙上前禀奏:“陛下,臣为诸生讲授《花间集》。他们各抒己见,不乏新解,颇有见地。”
皇帝兴致盎然:“哦?有何妙见?”
章可馨抢先道:“回姑父,杨柯认为女诗人不该被埋没,男子也不该越俎代庖,代写闺阁情思。”
“越俎代庖?”皇帝语调微扬,目光已落在杨柯身上。
伯喻适时接话:“父皇,杨姑娘之言初听离经叛道,但仔细想来,也不无道理。”
皇帝未理会伯喻,径直问杨柯:“杨柯,朕问你,如今朝廷之内,可曾有亏待女子之处?”
此言一出,满座皆寂。方才的讨论尚在风雅诗词之间,可皇帝这一问,直接引向了朝政之上。
杨柯道:“回陛下,臣不敢妄言,陛下重开女官制度,允许女子施展才华,较之前朝,已是开明之举。”
皇帝缓缓道:“不必害怕,更不必急着恭维,朕想听的,是你心中真实所想。”
杨柯抬头,见皇帝面容平静,又瞄了一眼乐白,见其微微摇头,心下挣扎,终是垂眸道:“陛下开明,臣……便直言了。方才所言,确是心中所想。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臣希望女官不仅能任职,更能和男子一样,享自由婚配之权。”
“自由婚配?”皇帝双眼微眯,剑眉挑起。
杨柯并未察觉到异样,续道:“是。臣听闻宫中旧例,凡入内廷之女官,不得……”
“父皇!”伯喻急声打断,“儿臣方才所论,只是书生之见、纸上谈兵,还请父皇不必为此等琐事费心,当作玩笑听过就是。”
皇帝抬手止住他,目光仍锁定杨柯:“让她说下去。”
杨柯顿了顿,豁出去般道:“臣以为,女子和男子一样,也有七情六欲,理当享有同等婚配自由。”
“荒唐!”皇帝一声怒喝,众人皆骇然跪伏。待寂静持续片刻,皇帝方沉声开口,点名问道:“公孙,你以为杨柯此言如何?”
众人目光齐刷刷转向皇帝身侧之人,只见她从容躬身,声音清亮悦耳,语气不惧更不急:“杨姑娘心系姐妹,敢于直言,这份胆识与体恤,令人钦佩。陛下废除旧制已是浩荡天恩,杨姑娘此番建言,让宫苑更添几分温情,其心可嘉。只是……”
她略作停顿,露出无奈笑意,“眼下百业待举,若骤然放开红线,臣等怕是要日日忙着当月老、断相思,今日这个为争郎君起口角,明日那个因私会误差事,只怕到时,尚书局连安排洒扫的人手都凑不齐了!宫庭安宁,关乎根本,若待根基稳固,此事再从长计议,方不负陛下仁心与杨姑娘美意。”
此番言语,如春风化雨,紧张的氛围顿时松快了许多。
皇帝脸上怒色渐消:“杨柯,朕今日明明白白告诉你,内廷虽处后宫,职责却关乎国政。每日朕批阅的奏章、下达的谕令,第一道关口便是内廷。若内廷与外朝联姻,内外勾结、政令泄密,朝堂岂不大乱?江山社稷,又当如何?”
杨柯伏首认错:“臣目光短浅,未能洞悉其中利害,实在有罪。”
“起来吧,”皇帝抬了抬手,“你尚且年轻,有些道理不懂也情有可原。”
杨柯站起身来,目光不自觉投向皇帝身侧的公孙瑶,她一身青色螭纹官服,头戴莲花冠,既有明眸皓齿之貌,又具霁月光风之姿。加之方才一番解围之语,更让杨柯心生钦佩之情。
皇帝目光望向亭内的众人:“今日之言,非独训诫杨柯一人。尔等日后在朝为官,凡事以社稷为重,不可意气用事。杨柯,今日朕赐你殿前罚站,以此为戒。”
众人一齐叩首谢恩。
皇帝离开后,杨柯悻悻站到亭外去,忽然一声清脆童音响起:“你也被罚啦?”
她扭头一看,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小男孩从柱子后探出脑袋,笑嘻嘻地指着她:“我知道你!你跟我二哥打过架,”他边说边咯咯笑起来,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他最厉害了!”
杨柯本就憋着口气,闻言更是不服:“你又是谁?”
小男孩挺胸抬头,左手两指并拢指天,右手弯曲叉腰,单脚跳起转了半圈,捏起戏腔:“我乃宇文潇——天下第二神勇皇子是也!”
见他这幅人小鬼大的模样,杨柯噗嗤一笑:“你是天下第二,那第一是谁?”
“第一当然是我二哥!”小家伙嘟起嘴,眼里亮晶晶的,“谁让他比我高那么多!等我跟他一样高了,肯定比他还厉害!”
杨柯心里一奇,宇文泰在这小孩儿心里地位居然如此之高,于是又逗他道:“既然你这么厉害,怎么被罚站了?”
小皇子双手叉腰:“哼,我才不听什么齐家治国的大道理,我要学骑马射箭、上阵杀敌的真本事!”
“可你以后要帮着父皇治理江山呀?”
小男孩理直气壮:“学那些文绉绉的东西有什么用?能杀敌破阵吗?”
杨柯笑着打哈哈:“嗯,说得有理。”
“你真笨!”宇文潇突然竖起短短的大拇指,得意地指向廊下阴凉处,“站那儿被太阳晒傻了吧?我这个位子最好,夏天晒不着,冬天吹不到,下雨还淋不着!”
杨柯听了也乖乖站了过去,果然凉快不少,她拍拍小孩的头,却见小家伙敏捷地往后一跳:“别摸头!会长不高的!”他一本正经地捂住脑袋。
杨柯的手悬在空中,讪讪笑道:“抱歉抱歉,你早说嘛。”
宇文潇小声咕哝:“女人怎么都爱摸人头……”
“老十,今日怎么又在外头?”伯喻温和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二人齐齐回头,方才还在杨柯面前神气的宇文潇,顿时像换了个人,规规矩矩地站好,脆生生喊道:“七哥!”
伯喻缓步走近,蹲下身与他平视,柔声问道:“夫子又让你出来反省了?”
“嗯,他说等我会背《道德经》就能进去了……”小男孩的声音越说越小。
“那背了多少了?”伯喻含笑问道。
宇文潇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伸出一个小指头:“一句……”
周围传来善意的轻笑,不少人见宇文潇模样可爱,纷纷驻足围观。
伯喻伸手理顺了他歪斜的衣领,老十跟着开始委屈嘟囔:“七哥,这衣服太难了,带子老是系不好。”
“要穿好这身衣服,首先要把腰间的节打好。冠必正,纽必结。有礼有节,才能立于天地。”伯喻耐心地帮他重新系好腰带,“现在可明白些了?”
老十又挠了挠头:“好像……又糊涂了。”
众人又是一阵轻笑。伯喻也被逗笑了,摸摸他的头:“有进步,一知半解比全然不通好。”
杨柯站在一旁,看着伯喻耐心教导弟弟的模样,心里格外暖意洋洋:“伯喻,方才……多谢你出言相助。”
伯喻站起身,转向她时唇角漾开融融笑意:“不必客气。父皇素来严厉,但并无恶意,你别往心里去。”
杨柯摆摆手:“不会不会,体罚这种事,我早就习惯了。”
“哈哈,你跟我一样!”宇文潇指着杨柯咧嘴笑开,又露出豁了的门牙。杨柯没好气地瞪了回去。
伯喻轻轻拍了拍弟弟的肩:“潇儿,现在该随我去学琴了吧?”
宇文潇立刻蔫了下去,拖长了音调撒娇:“七哥——能不能再玩一会儿?”
伯喻向杨柯颔首道:“阿柯,我们先行一步。”
杨柯点了点头,望着伯喻牵着蹦蹦跳跳的宇文潇渐行渐远,一时有些出神。
乐白也从屋里走了出来,见她呆呆瞧着远方,轻扯了下她衣袖,她仍兀自不觉,乐白抿嘴轻笑:“阿柯,我们也该走啦。”
杨柯惊得全身跳了起来,恍然道:“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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