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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黄的凤凰
我对东方檀的第一印象很模糊,只记得她梳着厚重的斜刘海,总是低垂着眼,没什么反应。
我在军训班就恰巧和她做了同桌,后来我们又一起正式被分到八班。
“嗨!”我在一群陌生的同学之中能看到这么一个熟悉的身影,别提有多激动了,把最近联系不到时漾的坏情绪一并抛走。
“好巧啊,我可以继续坐在这里吗?”
她十分冷漠,只是点了点头,就又低下头紧握自己的笔杆子。
我仿佛贴上了冷屁股,但又不好意思离开,就决定还是坐下。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是独来独往。有人对她说话,她也爱理不理。但生物学成绩出奇得好。我们都对她敬而远之。
她是叶晓梅钟爱的课代表,我偏偏是叶晓梅的“敌人”,所以因为来自班主任的强能压迫,我必须去试着和东方檀开始交谈。
后来她请了很长的假。
回来时,整个人变得和过去不大一样了。
她把厚重的齐刘海梳到两侧,整个人看起来清爽了很多。
还有——,过去我被要求向东方檀补习生物习题,她明明都对了,还紧抿着嘴,憋红了脸,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似乎是不愿意给我讲。
现在,她开始和同学们相处,广泛地交朋友。大家最喜欢的就是听她讲生物的遗传题,因为她的声音灵动又活跃,除了语速有点快,其他没有任何问题。
不过她对数学就不是那样思路清晰了,尽管一直强调自己是个数学天才,但她连第一步的辅助线都画不出来。还颇具喜剧效果。
她笑的时候,总拿那只肉乎乎的巴掌挡住自己的嘴巴,只露出那条眯成缝的双眼。
“小檀,我怎么总是能感觉到,你的神经一直处在紧绷状态,你是不是在害怕什么?”
我又一次看到她捂着脸,虽然在笑,但眼神飘忽,双手也在不易察觉地颤抖。
当时,我们在笑生物书上那只傻乎乎的半瞪眼海豹,她说特别像海豹还没有睡醒,就被抓在晃眼的镜头前留下“熬夜特别纪念”,她还说,如果海豹有头发,肯定十分凌乱。
她在画像上添了几笔简笔画,一个更好笑的“美人豹”被白炽光照耀下像一只邋遢鬼。
“叶晓梅起床就是这样的,你看它呲着的两颗大门牙,跟她的一模一样。”
我们想起叶晓梅的两颗兔牙,笑得前仰后合。
但她的举动却说不出的怪异。
似乎她是面对镜头的女主持,在临时救场后却不知道下一步该怎样的局促不安。
就像她明明是滑稽小丑表演秀里的主角,却偏要在结尾怪异地加上一个绅士似的优雅鞠躬。
我问她。
“啊?你怎么看出来的?看……”
她浑身一震,紧接着原本飞扬的五官瞬间就垂落下去,面瘫似的不再吭声。
“小檀,我知道了……”我用看懂一切的表情环顾四周,“周围有出现你喜欢的人!让我看看是谁……”
我本以为只有在面对自己在乎的人的时候,才会注意自己的形象管理。
但她不管是面对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熟悉的,还是陌生的,都会对自己的现状有莫大的压力,以至于总是时刻观察着别人的反应,她在害怕看到那些不友好的眼神,尽管别人只是匆匆一撇。
“我的抑郁已经好多年了,是最近才转向躁郁症的。”
她低声说。
“为什么会躁……”
“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我有了一个喜欢的人,不过我多么希望我没有喜欢上她。”她的语速慢下来,像乌龟一样,声音低得我必须靠得十分近才能听到。
这样的精神疾病,我曾在初中订阅过的刊物上看到过,当时以为只是极少数人,现在却发现原来就在身边。
“说起来,也挺感激你的,在我抑郁期间,看到我有口难言,连语言都无法组织的时候,你还愿意不厌其烦地问我,你不放弃我我很开心。”东方檀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挽起我的胳膊,“要跟我去一个地方么?”
其实是叶晓梅在盯着,我也没办法。但是现在看来,我若是因为她间断的失语症就疏远她,说不定会在她心上落下多么大的伤痕。
“当然,你信任我,我也很开心。”
我们一起坐在操场的秋千上,听她讲她的过去。
“我曾经,会害怕见到‘丑’这个字,任何时候。我只要一见到或一想到,我就会陷入无休无止的内耗。”
那段长达数年的时间里,她从未开心过。
小时候被爷爷奶奶养得白白胖胖,又十分依赖别人的东方檀,在第一次踏入市里的初中并住校后,是别人眼里的怪胎。
有时候孤立一个人没有什么原因,到目前为止她也想不明白,可能只是因为在村里通讯落后,她还留着班里最独特的杀马特发型的原因。
“你就不能把你的刘海掀上去吗?”
东方檀照做了。
“咦——”女同学露出了嫌弃的表情,立刻转过身去,自此她们再也没有更多交集。
东方檀出身农村,没有各种水乳护肤品和昂贵的洗头膏,她的脸上有很多雀斑和青春痘,油乎乎的,看起来很脏。
她父母都在外地打工,她的爷爷奶奶又保守落后。
“奶奶,我想剪头发,可以帮我换个适合自己的发型吗?”
“剪啥头?现在就挺好。”
老太太依然不抬头看她一眼,继续摸着自己的麻将牌。
她自己做出了第一步尝试,却让她的处境更糟糕了。
她原本性格内向,埋头苦学才考入市里的初中,又听不懂别人上网后谈论的热门话题,她更沉默了。
也更孤独。
一次表彰大会,她和其他年级前五十的学生站在一起,大会临时出了事故,队伍里的人开始叽叽喳喳。
“你看见没?她那个齐刘海,太丑了吧,跟狗啃一样。”
东方檀一听就知道她们在说她,因为声音是从后面传来的,而她们刚才在整理队形的时候,曾经四目相对。
即使她很快低下头去,她依然能看到那女生快要吐掉的表情。
“真不知道长这样怎么好意思见人。”另一个女生附和道。
“哎呀呀,你低点声儿。”她说,“长得丑还活得久呢,你想活久一点吗?”
“算了吧。”那女生轻蔑地笑了声说,“我还是少活点,谁想长得丑。”
东方檀想装作没听见。
但根本做不到!
她特别讨厌那首歌。
什么长得丑活得久,谁写的歌词。
她还不想活了呢。
她要凭一己之力,推翻这句可笑的,歌词。
她拿着最后一点零花钱,去了便利店,想花完之后就一走了之。
她恰好走进的是叶晓梅的便利店。
“欢迎光临。”
东方檀拿了一支笔,就随手把五块扔在桌子上。
“找你的。”
“不要了。”
叶晓梅一愣:“为什么?”
“不要。”
“小妹妹,怎么了?心情不好吗?”叶晓梅拦住她匆匆离去的身影,她看着她,认真地问道。
她的眼泪不争气地盛盈眼眶。
“送你糖。”叶晓梅不由分说将手里精致的喜糖盒子塞给她,“别伤心,今天是我表三妹结婚的日子,吃一颗甜甜的糖,笑一笑,睡一觉就没事了!”
“谢,谢……”
那是她们的第一次见面。
东方檀一直期盼着她们还有更多的机会见面。
也许是缘分未尽,她得知她在一中教授,拼尽全力考上一中。
后来,又不知拼了多少个日日夜夜,才得以将生物学的成绩提到最高。
当她作为优秀的生物课代表兼年级第一站在她面前,叶晓梅欣慰地看着她,把手里因她的成绩得到的奖金拿出来。
“小檀,我送你一件礼物。”
这件礼物就是,一份精神科医院的诊断证明。
得知她患病之后,她的父母终于马不停蹄赶了回来。
“我是幸运的,我的父母现在对我很好。如果当初没有小叶老师的出现,我就再也见不到一个全新的,真正的我了。”
“所以我很喜欢她,我……”
她如鲠在喉,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喜欢她难道不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情吗?”我笑着说。
她点点头,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后来,我们成为了很要好的朋友,但我始终没有理解她说的“宁愿不喜欢的喜欢”是什么意思。
直到她在我的草稿纸上写下“les”。
她是个会思虑很多的女孩,她从来都会对自己的决定负责到底。
我不相信她会因为叶晓梅去自杀。
可她还是走了,死在十五层高楼下。
我和叶晓梅赶到她在嘉水的住所时,她的痕迹已经被清理得一干二净。
叶晓梅拿出她随身携带的一张画,打开,是一只于飞天穹的金凤凰。
见到那副画,又将我的思绪拉到过往。
“你看,我用粉笔画的黑板报。”
她把我拉到那幅画面前,我看到一只浴火重生的金黄色凤凰跃然于上,漂亮的鸟体被她描摹地像要飞出来——她的画工真是一级棒。
“小檀好厉害!”
“我小时候没钱,就是把所有零花钱都给了画画班了。”她背着手,胖乎乎的脸颊两侧洋溢着自豪的笑容,“我们村里的老画家还说,他要选我当他的传承人。”
“我喜欢水彩,更喜欢明晃晃的黄色,那是简笔画中太阳光的颜色,任何的光线,都是用各种深浅的黄色来描绘。”
“小檀以后就是咱们班的常驻板报画师了,我喜欢这只凤凰。”叶晓梅在一旁惊奇地睁大双眼。
“小叶老师喜欢,我可以再复刻一张送给你。”
我看到她的勇敢里,是对未来的期待。
“那我就提前谢谢小檀了~”叶晓梅脸上是难得的笑容。
可是如今,叶晓梅手上的那幅画,金黄色的凤凰图案,已经被她包中漏墨的水笔染上黑色,变得浑浊不清。
“叶晓梅,你!”
她无声地流着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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