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人格]隐囚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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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阿尔瓦会在忙活完自己的开学典礼后根据明信片的信息找上自己”这件事，卢卡斯并不感到意外，或许可以说是因为心灵感应，更或许可以说是他对一个迫切地希望自己为家族分担忧虑的年轻人的深刻了解，所以当他通过办公室那扇彩色玻璃的花窗，定睛看到阿尔瓦站在巴尔萨克老宅的大门前踌躇不定，卢卡斯立刻吩咐家中的佣人将阿尔瓦安全带领进他的办公室里。

　　拘谨的少年和他面对着面，训练有素的佣人们无需指示便合拢笨重的木门，伴随着“咚”的声响，房间内除了角落的唱片机播放着巴黎城内相当流行的曲调以外，再无他声，卢卡斯坐在用动物皮革和昂贵木材搭制的巨大椅子上，手中拿着一份需要过审的文书。那天的阿尔瓦穿着一件崭新的白色衬衫，仿佛是用新买的衣衫维护自己的脆弱的自尊心和体面感，那双紫蓝色的、像被风吹拂的湖泊似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卢卡斯的全身上下，也许是因为他初到乍来巴黎的时候听到了不少奇幻可怕的风云新闻，因此他等待着卢卡斯的下一个举动的同时又恐惧着卢卡斯做出的下一个举动。卢卡斯放下文书后清楚地看到年轻人像一个受惊的小鹿一样不停地转移视线，这幅滑稽的模样险些让卢卡斯咧开嘴笑得像一个真正的怪人，卢卡斯心情极好，甚至故意去挑逗着正对面的阿尔瓦：“你怕什么？难不成我能吃了你？”

　　“抱歉，先生。”

　　年轻人白皙的脸颊瞬间就像喝了一杯甘醇的红酒一般涨得通红，他慌乱地摇着头，为自己的失礼致歉，卢卡斯善意地吐出一口浊气，他伸出左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把手中的文书轻轻推到阿尔瓦的身前：“我需要一位助理，他在闲暇之余帮助我整理这些东西，而我会每个月给他客观的报酬作为回报，你觉得你可以胜任吗？”

　　“我……”阿尔瓦抿了抿自己的嘴唇，卢卡斯在阿尔瓦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抹影子是多么霸道，黑漆漆地占据了男孩的大部分眼眸，阿尔瓦用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便向卢卡斯做出答复，他把头向高处仰了仰，声音从弱小变得强大，他坚定地对卢卡斯说道：“我觉得我可以胜任，巴尔萨克先生，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阿尔瓦的确贯彻了他的承诺，从他对卢卡斯做出回复到他正式成为卢卡斯的助理开始，卢卡斯的办公桌上再也没有堆叠得乱七八糟的文件，并且和同龄人相比，这个男孩又要成熟稳重得多，他对知识的渴望不亚于一个吝啬鬼对金子的追捧，卢卡斯曾亲眼看到他在整理文件的时候险些因低血糖而昏倒，也曾亲眼听到他在打扫办公桌下的纸篓时默背着教授上课讲述的那些课程公式，卢卡斯在他和阿尔瓦相处的第二个月里好心地批准阿尔瓦可以在他的办公室里阅读从图书馆中借阅到的书籍，面对阿尔瓦心存感激又满是困惑的表情，卢卡斯的睫毛颤动了几下，却用着漫不经心的口气对阿尔瓦说道：

　　“因为我也想看看人类的科技究竟发展到哪里了。”

　　阿尔瓦的手中紧紧地攥着厚厚的书本，他耐心地倾听着卢卡斯心不在焉似的话语，少年那颗敏感的、可以捕捉到他人各种思绪的心灵却迅速明白面前的大人话中有话，他冲着卢卡斯露出像棉花似的软绵绵的笑容，又把书本放到卢卡斯的桌子上，用书本压实卢卡斯桌上惹人厌烦的商业文件，他将自己对知识的憧憬和卢卡斯的呼吸声短暂地交织在一起：“巴尔萨克先生，如果您不嫌我烦，我可以在您空闲之余把我学到的所有的东西都讲给您听。”

　　“你不怕我会觉得这是你在我面前卖弄是非而把你轰出府邸吗？”卢卡斯将手头的纸张捻成一小团雪球，随意地扔到他的脚底，他突然觉得自己聘请的这个助理有点不太聪明，一般人哪敢像他这样在自己面前蹬鼻子上脸，但是他依然无动于衷，语气中没有带一丝不满的斥责，他半闭着眼睛，就像是在应付什么梦幻的泡影。

　　“当您这样问我的时候，我便可以理解为——您绝不会因为这种事情把我轰出府邸。”阿尔瓦诚恳地回复到，他绞着手指头，这是他每一次思考高深问题时会做出的潜意识动作，很快他把手指归到原位，张开口说道：“因为我觉得，您也很喜欢物理与科学，虽然我不清楚为什么您最终选择成为一位强大的富商而非物理学家，但每当我谈起类似的事情时，您的眼睛依然就像绿宝石一样闪闪发光。”

　　“我的确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就把你赶走。”卢卡斯直白地回答道，可能是因为卢卡斯被阿尔瓦的话语带动起了追忆往事的心绪，时间在卢卡斯说完话后变成了一个亘古的史书，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成年人再次接上自己的话头：“而且，我曾经有机会前往你现在进入的那所学府，学习着你现在正在学习的专业。”

　　“那您……”阿尔瓦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却被卢卡斯突兀地打断，他决口不谈自己年少轻狂时的冲动举动，把阿尔瓦放在自己商业文件上的物理知识书放回男孩的手中，他从他的“王座”上起身，用肩膀剐蹭着阿尔瓦的手臂，卢卡斯继续说道：“但是我将它们抛弃了，我没有去那所学府，也没有学那些深奥难懂的学识。阿尔瓦，如果哪一天，物质和梦想你只能选其中一件，你会选择哪一方？”

　　阿尔瓦沉默了，他现在和卢卡斯站在同一水平线上，他透过五颜六色的玻璃花窗仰望到一片陌生的天空，卢卡斯猜测他此刻或许感到有些毛骨悚然，这个全新的成年人的世界真实得可怕，一切的丑恶和残忍像鬼魂一般呼吸着空气四处飘荡，卢卡斯清晰地听到阿尔瓦倒吸了一口凉气，又轻轻地把它们吐出，阿尔瓦最后张开嘴，用着一种贪婪到不知满足的口吻小心翼翼地对卢卡斯说道：

　　“先生，我选不出来。”

　　“物质确实很重要。”阿尔瓦固执己见地回答道：“我不否认生活需要物质，就像是如果我去进行了一次大胆的发明尝试，通过长期的实践，我发现这个发明只会浪费我的财力和精力，根本无法实现，那么我会放弃它，不会让我自己继续在这个无尽的黑洞中迷失自我……”

　　“但是，”阿尔瓦低下头，他用自己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手中的书本，他看着书本封面上那些用金色染料烫成的纹路，他的眼睛不自觉地闪着像泪水一样的光亮：“梦想给予了我感觉自己还在‘活着’的灵魂，它就像是男人的烟，女人的酒，从我发现我沾上它开始，我便再也甩不掉它了，我因为它而成为了我自己，而不是其他什么随随便便的东西。”

　　“所以，先生，我选不出来。”阿尔瓦伸出手，他知道卢卡斯是一位刀子嘴豆腐心的好人，因此他此刻的举动就像任何一个跟自己长辈亲近的孩子一样，他突然拉扯了一下卢卡斯的衣摆，用一种卢卡斯不可抗拒的乖巧眼神凝视着面前的大人，他忽然用着狡黠的口吻反问到：“先生，您呢——倘若让您的心灵为您做出选择，您可以毅然决然地选择纯物质的生活吗？”

　　“我不相信像您这样的人会说：我只会选物质——除非您在撒谎，先生，您知道吗，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盏绿灯，既触摸不到，但也熄灭不了。”

　　最了解自己的居然是一个相处时间不超过三个月的未成年人，卢卡斯感到如此不可思议，阿尔瓦了解自己恰恰到自己本人希望被了解的程度，相信自己如同自己乐于相信自己那样，并且教自己放心他对自己的印象正是自己最得意时希望给予别人的印象，正如世界上只有被追求者和追求者、忙碌的人和疲倦的人那样。卢卡斯最后还是笑了，并笑出了声，他露出那颗依然雪白尖锐的虎牙，把它暴露在唇角，就像是一把没有生锈的刀重出江湖，他脸上的笑容一如十年前他四处游历时对自己喜欢的过路人摆出的那副阳光爽快的笑容，一如十八年前他捧着自己天马行空的设计稿展示给府邸的每一个人时的那副不谙世事的笑容，他突然开始想以一种创造性的热情投入阿尔瓦为他创造出的这场幻梦里了，不断地添枝加叶，用飘来的每一根绚丽的羽毛加以缀饰，多一点激情，再多一点活力，去补偿被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亏欠住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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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尔瓦人生中第一个发明是和卢卡斯一起制作完成的，与未来的“大发明家”阿尔瓦·洛伦兹的那些经典发明相比较，此时懵懂腼腆的年轻人的处女作的表现平平无奇、无法起到让人耳目一新的作用，但正因为这次的尝试，阿尔瓦在学校内获了奖，又幸运地被学院里颇有威名的老教授看中，或许过不了多久，年轻人会成为这位教授的亲传弟子。

　　年轻人相当开心，他的用手认真地向卢卡斯比划着他登上领奖台后亲眼看到了什么，随后又用着细致入微的描述方法向卢卡斯讲述学院里的老教授对他是如何大肆褒奖的，阿尔瓦絮絮叨叨了很久，导致忙于业务的卢卡斯最后只听明白了阿尔瓦领奖那天场外下了雨，最后，可能是当事人也感觉自己有一点聒噪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诚恳地对卢卡斯说道：“其实，如果没有您的帮助，我根本无法完成这项发明。您见多识广，比我懂得的东西要多太多太多——您简直就是我的老师，我以后可以叫您老师吗？我感觉我还有好多好多知识需要向您请教。”

　　“随你便——只要你学院的那些对你青眼有加的老古董们不会来找我的麻烦。”卢卡斯轻快地回答道，并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他看了看自己正对面的挂钟，并踮起脚尖将手中制作精良的西服外套披到阿尔瓦的肩膀上，他没有喊家里的佣人们进入这间房间为小助理更衣，反而亲自拍了拍阿尔瓦的胳膊示意他把他自己的白衬衫塞进西服衣袖里。

　　卢卡斯熟练地为年轻人扣上扣子，搭上领结与领带，当自己的手触碰到阿尔瓦像天鹅一般的纤长脖颈的时候，卢卡斯倏然发觉到自己的心脏在加速跳动，他有一种想在年轻人的脖颈上留下点印记的冲动，想把自己湿热的呼吸覆盖到年轻人的皮肤上，但他知道，这样做的结局只会让两个人都陷入尴尬和恐惧当中，他的心灵再也不会像上帝的心灵一样自由驰骋，卢卡斯暗中奚落自己是个老不正经，他表面上正经利索地继续对阿尔瓦说着：“其实我没有帮你做什么，发明思路和设计方案都是你自己一个人考量出来的——好了，阿尔瓦，我再给你喷点香水，我们今天晚上要参加一场晚宴。”

　　他们一同坐上了私人马车，又一同步入巴黎知名权贵的豪宅，奢靡的晚宴对一个从偏僻的远方土地前来求学的年轻人而言极为稀奇：夜晚的花园呈现出一种罕见的幽蓝色，男男女女像飞蛾一般在呢喃、香槟和星光中蹁跹舞动，新鲜的水果被切成干瘪的两半堆成金字塔的形状，精致的开胃菜琳琅满目，流油的培根周围满满当当地摆着五花八门的沙拉、烘焙金黄的烧鸡和蓬松的白面包，权贵的大厅里，一个用真正的黄铜杆搭起来的酒吧摆满了红酒、烈酒和被人们遗忘很久的甘露酒，调酒师们如火如荼地将各种酒水传送到豪宅的四面八方，管弦乐队很快到达现场，这并非五人的小乐队，而是拥有着竖琴、长号、六弦提琴、短号、短笛、钢琴以及双簧管等全套乐器的大乐队，门厅，客厅和游廊上已经遍布五彩斑斓的华服、标新立异的发型，以及卡斯蒂利亚人做梦都不能及的纱巾，空气中洋溢着人们的欢声笑语、随意的戏谑和转瞬即逝的寒暄。

　　卢卡斯刚迈入豪宅里第一步就被素不相识的人们团团围住，作为巴黎城内正值壮年便创立庞大伟业的优良典范，数不清的人们对卢卡斯成谜的身世倍感好奇，他们高举着美酒，就像一只又一只的肥蜜蜂围住一朵盛产甜蜜的花朵，灯光愈发明亮，众声喧哗交汇出的戏剧盖住了乐团们亲力亲为的演奏，卢卡斯接过侍女递来的酒杯，他神态自若，拍了拍阿尔瓦的手背让去花园某个角落的餐桌上找个位置坐好，那里有阿尔瓦喜欢的南瓜拿铁和枫糖浆华夫饼，他可以一边吃着他喜欢的甜食一边等待他的老师应酬完毕。

　　等到卢卡斯安顿完毕阿尔瓦，他再次露出那副不会被众人责怪的严肃表情，他没有计算出自己究竟把多少的红酒吞进肚中，只观察到自己视线中的宾客们在不断地变换组合，新加入的客人使之膨胀，同一时间拆散又重组，他慢慢地感觉到自己的视线在天旋地转，周围的人们带着胜利的兴奋感，在持续变幻的灯光下，在如潮汐般不断变换着脸庞和声音，他看到原本老老实实坐在桌前的阿尔瓦距离自己越来越近，他的手里高举着一块巨大的像冰一样的物什，物什的内部是一片醒目的玫红色，好似一团温暖的火炬，另一只手像一个巨大的瓷盘似得奋力拨开围住自己的人群，阿尔瓦那头散开的烟灰色卷发披在肩膀，靛蓝色的西服在灯火摇曳下变成巨大的色块，大老远看就像是自由女神在像自己招手，卢卡斯忽然又感觉到自己的手似乎被一个人紧紧地握住，等他迟钝的大脑反应过来，他才意识到那只手的主人是阿尔瓦，少年抓着自己的手，就仿佛是在承诺他要照应自己一样：

　　“他不能再喝了，女士们，先生们，请允许我替代我的老师喝下剩余的酒。”

　　阿尔瓦在纷乱的钢琴伴奏声中用唇吹灭手中高举的“火炬”，卢卡斯听到耳边传来“咕咚咕咚”的风声，就像是来自深海的气泡，阿尔瓦为自己顶了不少的酒，以至于卢卡斯能迷迷糊糊看到阿尔瓦自恃镇定下的混乱脚步，待到人群散去，阿尔瓦的手依然紧捏着自己的手心，他摇摇晃晃地拉着卢卡斯回到餐桌前，像是一个絮絮叨叨的母亲，强硬地把冷掉的拼盘递到卢卡斯的面前：

　　“老师，您今天晚上没有吃饭。”

　　阿尔瓦说道，他似乎已经忘了卢卡斯手把手教给他的形态礼仪，他瘫倒进椅子里，光洁的脑门险些磕碰到雕着花的桌脚，他用一双迷离的紫蓝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不远处，看着一位戴着高脚帽的男士别出心裁地点燃一大把纸质的法郎供几位苗条的、穿戴得珠光宝气的女士们抽上几支香烟，他叹了一口气，突然冒失地询问着又开始和周围人周旋起来的卢卡斯：

　　“老师，这场宴会可以在什么时候散场？”

　　卢卡斯听到阿尔瓦的询问，他转过头，看着自己带来的小孩闷闷不乐的面庞，他挥着手，赶走蜂拥而至自己身边寻找机遇的善于交际者，卢卡斯伸手揉了揉年轻人柔软的发顶，轻声询问道：“你想离开这儿？”

　　“嗯……”

　　阿尔瓦坚定地回复道，他自认为自己已经是个大孩子，歪过头规避着醉醺醺的卢卡斯揉乱自己的发型，他抬起头，看着头顶上的璀璨星空，仿佛天上的星星中间也有什么频繁庸俗的活动，大地的空气中洋溢着的喜悦没有感染到他，他孤身一人坐在别人的喜悦里，平和，茫然，不知所措，卢卡斯跟随着阿尔瓦的动作一同抬起头，长年的社交活动让他学会在醉酒后还能保持住头脑清醒的方法，他紧绷的嘴突然上扬起弧度，随后，他对阿尔瓦说道：“那我们偷偷溜走吧，这里可太热了，热到都快把人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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