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嫂万福

　　两人辩驳对话到此番地步，老者还能有什么疑问？

　　他名唤秦稚，乃一前朝落第举人，后盘桓边州多年，教书育人些许，才算浅浅得了些名声，因此而受到边州这些流散之民的尊重，挂了个“乡长”的名头。

　　也正因着这个名头，当下这个多事之秋，天灾频频，流民泛滥，又逢将军忽迎世家贵女为妻，人人自危，多恐将军飞黄腾达后便不再管带边州，就此离去。

　　是以，众人请愿他这个时常代表百姓向杀神将军谋利的“乡长”出个头，去问一问“贪功”“好战”的裴大将军，要一个说法，顺道遣返那位世家之女。

　　本以为，有些事，总该是“水”到“渠”成......

　　可眼下，即便是边州民众已然倾巢而出，将军还是当着众人的面说是一定要娶王氏女，而那王氏女更说将军何去何从是他自己的选择，他们还说......无管任何时候，都不会弃百姓于不顾。

　　人之所以为人，因其有自由的意志，这两上位者恐怕不可能全如百姓的意愿行事，但却还是给出了边州百姓们想要的结果承诺，如此似乎也算得上是仁至义尽了。

　　前路未卜，上位者的话虽说只能信去三分......但若是敢拿墨家后人的名义作保......

　　秦稚不敢怠惰，还不算太僵化的脑瓜翻来覆去，到底是把得失利益都替百姓们想了一遍，才觉心中微定，便连忙朝王昭云摆了摆手，“老朽明了。”

　　语罢，他拄着手里的枯槁橡木拐杖缓缓转身，又竭力挺直佝偻的后背，抬头去看周遭的流民，“诸位都听到了，将军和夫人已然许下承诺，为公为民，更会为我等周旋于天家、世家之间，我等还有何奢求？”

　　一番肺腑之言后，他又拿那苍老的声音，拖长了音道：“诸位都散了罢，都散了罢......”

　　他的话果有奇效，话音甫一落下，拥挤的人群便似有了松动。

　　莫说王昭云，便是见多了民闹事件的裴远山都不知为何也陪着身边人松快的神色，跟着松了口气。

　　然这一口气还没吁全，才见松动的人头中间，又传来一道沉沉的喝问声“那我们的粮米什么时候能续上”，紧接着，攒动的人头又见停顿，又是不打算散去的意思。

　　仔细一瞧声音来源，竟就是护在秦稚身边的壮汉。

　　那人衣衫褴褛，双眉皆有断痕，失了一个拇指的手握成拳头，看着颇为唬人......但好在是一双眼睛里黑白分明，看人时虽故意凶狠但还是稍显憨气。

　　“二牛。”秦稚连忙拿中气不足的声音呵去，又拿不太灵动的眼睛不停地向他眨眼，“将军和夫人都说了不会不管我们，你还怕没有粮食吗？”

　　自王昭云与裴远山新婚之夜的俘虏与流民联动闹事为取军粮后，裴远山下令暂时停了流民的输入，同时将小量军粮挪作民用后，便关闭了边州所有粮仓，待令再向民众发粮。

　　此番作为，明面上，是军中为查明及惩戒流民所为向受惊的王家、天家给出交代，但实际则是因为边州的粮仓已然几乎消耗殆尽。

　　只是这事还不能与百姓明说，以免生出恐慌来，却不曾想，食色性也，少了粮食，百姓的嗅觉便灵敏起来，今日便围了天子近侍，又堵了王家贵女。

　　若是再这么闹下去，今日这事恐怕要没完没了。

　　裴远山眸色一沉，当机立断，便暗中朝柴安比了个手势。

　　然柴安那边才打算上去擒住“二牛”，王昭云却又先一步上了前去，竟亲自搀扶于那位孱弱老者，立在他的身边，挡在了二牛的面前。

　　她朝秦稚点了点头，似乎还微微笑了笑，才看过众人，道：“昭云此番嫁到边州，无甚多的准备，便从江南调了五千乘车米，以作与诸位的见面之礼，想来年关前皆可抵达边州城。”

　　说到此处，王昭云侧过身，朝裴远山扬了扬眉，“想来，我的嫁妆可以自行处置，分发给诸位百姓，将军应是不会过问罢？”

　　她在笑，笑得理所当然，又春风得意，好似只是与她的新婚夫君说说笑笑间，就已经能将今时秋风的萧瑟，乃至即将而来的凛冬都能驱散了一般......

　　要知道，五千乘车米可够足足五十万人三个月的口粮，而整个边州的军民总计也不过二三十万罢。

　　是以王昭云给裴远山送去一个眼神后，他立时就愣在了原地，竟不知是被王昭云扬起的眉眼勾住，还是被她三言两语摄去。

　　而一向憨厚不甚机敏的边州百姓，此时却比他们崇敬且机智的边州之主，来得要反应更快些。

　　不过两三息，因王昭云之言呆住的百姓众旋即沸腾起来——他们先是欢呼雀跃，其后竟如潮水扑浪一般，纷纷跪地，并高呼“谢夫人，谢将军”......

　　这排山到海的气势甚至比方才这些人叫嚣着要杀人砍人的阵势还要更猛烈一些，吓得王昭云连连退了几步，直到撞上了后面的铁壁铜墙。

　　“不是说了，别慌？”

　　低哑的声音又在王昭云耳边响起，一只黑袖长臂有自环过了她的腰身。

　　她一怔，旋即回神，转头蹙眉看了裴远山一眼，便自推开他的铁臂，几步上前，去扶那老者起身。

　　“举手之劳罢，老先生不必多礼，晚辈......与将军都受不起。”她一边说着，又道：“快叫大家都散了吧。”

　　陈砾见状，便知自家主子意思，当即也令其他侍从扶众百姓起，又迅速组织人们疏散。

　　柴安见状，立马也组织将士们参与其中，不多时，算是讨得了说法的百姓们便都真的各回了各家。

　　只那老先生却还迟迟不走。

　　正待王昭云疑惑，打算遣人亲自将老人家送走时，那老先生却忽地又要向她跪来。

　　“老先生这是做什么？”王昭云已早有防备，遂先伸了手，扶了老先生一把，“老先生若有什么事，站着说便好。”

　　无论琅琊王家还是陈郡谢家，主家都鲜少受奴仆跪拜，更遑论受一“乡长”大礼？

　　秦稚被托住了手，自然跪不下去，但抬起的眼里却已经满含闪闪的泪花。

　　“老朽不敢奢求，但确有一事相求。”他一双苍老的眼睛更红了几分，“老朽虽出身布衣，又经年寥落至此，自治地位卑下，但却仍想跪拜恩人牌位，为恩人上一炷香。”

　　他哽咽得甚至不能成语，但于王昭云的狐疑中，还是勉力将话说下去，“当年老朽亦曾参军，可惜手无缚鸡之力，在城墙上抖抖嗖嗖，险遭胡贼割去脑袋，却是谢姑姑用城防云梯机关，险险救下老朽一命，后待老朽想寻谢姑姑一表恩情，却不想她又已云游而去，再不复见，更不曾想再听得她的消息，已是......天人两隔......”

　　话至此，老先生干裂的唇颤.抖不已，再不能语，却也叫周遭的人多有动容。

　　王昭云的母亲谢云尚未出嫁前，便曾随师长游历天下，期间为不过分宣扬身份，扶贫济弱时便常以“谢姑姑”自称。

　　后来母亲嫁入琅琊王氏，又碍于沉疴陋习......还有父亲的意思，母亲过去的经历便不再被人提起。

　　只是母亲去世却是因擅自离家而遭劫匪屠杀横死客乡。

　　是以为了给母亲正名，王家谢家又将母亲“谢姑姑”的名号提起，只说母亲当时是着急给边关送器具图纸，才......

　　其中真相，早随风消逝无人过问，连带着母亲生前札记都难再找全......但对于整个王家谢家来说，只要母亲留了一个正面且如此亲民的形象便够了罢？

　　王昭云眼底一抹暗色掠过，面上动容淡了几分，但对老者还是客客气气，“老先生言重，母亲能得您挂念在天之灵必也感念在心，至于母亲牌位晚辈已带至边州，只是......”

　　说到这处，王昭云视线似不经意般瞥了瞥裴远山，见他凛了凛神色，才收回目光，继续宽慰道：“只是家中还未收拾停当，待得宗族庙堂一概设好，晚辈再请老先生来家中一见不迟？”

　　届时，她或许还能与老先生议一议母亲当年在边州之事，乃至找一找母亲送往遭具图纸到边关的线索......

　　念及此，王昭云又差陈砾遣了近身亲卫好生将老先生送回家并妥善照料。

　　“不过是个冥顽不灵的老头，用得着这么周全妥帖？”

　　及至秦稚走远，裴远山扯了扯嘴角，满脸不以为意。

　　然他话音甫一落下，便见王昭云又挑眉看来，脸上的不以为意更甚，却是冲他而来，好似在说他欺老凌弱一般。

　　裴远山心中还因着方才这个新婚妻子层出不穷的“花样”而暗暗惊喜，此时被这么瞪一眼，便更是不自觉轻咳一声，随即板直身板，端正了心态，“我的意思是，与其将这等精巧心思放到一个老头身上，不如多看顾看顾其他的老弱妇孺，管顾他们的起居口粮才是。”

　　另一边，同样如裴远山一般又惊又喜的柴安听了自家将军的话，当即也按捺不住，一步上前来，便问：“夫人方才所说五千乘车米一事，当真？”

　　若真如此，只要稍加节俭，边州军民一年下来的粮食都有了着落，他们还怕什么朝廷为难或是流民侵扰？

　　只是现实往往残酷。

　　王昭云淡淡看了看裴远山，视线又扫至柴安，坦然道：“权宜之计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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