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佳江边旧事

　　淑清和我同岁，小时候我们在一起玩，一起长大，在同一个班级上课，经常去彼此家串门，吃同一锅饭，睡同一个被窝。我们也曾在人海中丢失彼此二十年，退休之后，六十多岁时我们又恢复了联系。

　　淑清家住在我们村岗后（小山岗）后的村子，我们小时候野外有狼，所以天黑之后我们都不进山。我们上的小学在我们村这边，所以每次放学晚了或者冬天下大雪的时候，淑清都去我家住，那个时候我家穷的叮当响，平时都是吃高粱米饭烀土豆，但是每次淑清来，我妈都会做好吃的给淑清吃—这可是只有我奶奶和我爸才有的待遇呢！淑清长得浓眉大眼，黑漆漆的大眼睛总是笑盈盈的，一张巧嘴能说会道，格外招人喜欢，她虽然学习没有那么好，但是却是学校的文艺骨干，人长得美嗓子又响，唱起样板戏有滋有味的，我特别羡慕她，我就不敢这么抛头露面。一方面是我妈从小教育我女孩子处事要“派成”（大概就是端庄不出风头，寡言少语的意思吧），还有一方面是因为我从小就是一个“隐形”的存在，在家里最期待长子长孙的时候，我“没有眼力见儿”的出生了，让妈妈蒙羞，让爷爷爸爸失望，所以在家里从来没有受到过重视，也从来没有受到过认可，从来也不敢去争抢或者展示自己，直到晚年我才意识到，其实妈妈潜意识和行动上是爱我的，她最珍重的宝贝都传给了我，她的知心话也都是和我说，从小到大她也是尽力的呵护我的，只不过同是女性的自卑和她的怯懦，让她没有办法勇敢的去给我争取。总之，虽然我的成绩从来都是遥遥领先，是年级里学习最好的学生，但是我心里最羡慕的，是成绩普通的，最有文艺才华的，最美丽的淑清。她是我的好朋友，也是我最羡慕的人，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嫉妒人，所以我只会去羡慕。但是淑清却是会的，她极其聪明，机灵，自信，人情世故似乎是无师自通。

　　我们村子里都没有初中，所以需要去二十来里外的县城。我和淑清这两个相邻的村子，还愿意继续上中学的只有五个人，一对爸爸是上海下放干部的双胞胎姐妹，一个我们村书记的儿子，一个是从小对爷爷和爸爸的学问耳濡目染的我，还有一个就是淑清。淑清家是普通农民，她妈妈的第一任丈夫早逝，留下五六个孩子，后来淑清的爸爸又入赘到她妈妈家，生了淑清，所以她是她爸爸的独生女，她的同母异父的哥哥姐姐又比她最多大快要二十岁，所以她一直是备受宠爱的独生女的待遇，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所以她也要和我一起去读初中。我们家和村书记家是世交，村书记是我爸爸的同学，球友，最好的朋友，所以我和村书记的儿子也是发小儿。虽然小时候很害羞，但是我们两个都心知肚明两家都是有意结成亲家的，所以来回去县里上初中的路途，我们两个大部分时间是结伴一起走的。后来淑清知道以后，也非要加入我们，从此三个人一起走。

　　再后来，我就去找双胞胎姐妹一起上下学了。因为村里发生了件很轰动的事，不知道为什么，淑清的爸妈去村长家大闹一场，后来折腾了很久才消停，再后来就听说淑清和村长儿子订婚了。我一直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我妈红着眼睛，坚决不让我和他们两个来往了。

　　我不久就因为家里生活窘迫辍学回家务农，后来家里又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让我自顾不暇，身体为过度劳动所伤，精神为前途渺茫所累，情绪又为家人伤病所忧，整日浑浑噩噩忙忙碌碌，友情爱情这种奢侈的小情绪，哪里是我可以奢望的呢！后来我只是隐隐约约的听说，淑清和村长儿子退了婚，嫁给了个城里人。

　　大运动结束之后，我的运气也终于好起来了，我先是为了照顾弟弟，上了大专，后来又有机会去读了本科，我的斗志似乎被激发出来，一腔孤勇的为自己活了一次，考上了研究生，毕业之后很顺利的在我们市里最好的医院做了医生，后来结婚生子，每天忙碌于白班夜班考试进修孩子家庭，和年少时的朋友偶有联络，大部分见面都是在帮他们挂号或者来住院的时候。

　　有次我爸爸来医院替大弟弟找我借钱，说大弟弟的媳妇要开间日杂小百货。大弟弟结婚数年，他自己还是公务员，虽然弟媳妇没有工作，但是在县城里生活，精打细算还是应该温饱无虞的，但是弟媳妇时不时要出去旅行，去省城大商场购买时装，偶尔还去省城大医院检查身体做个手术—她总是感觉自己生病了，坚持要医生给手术看清楚。这种奢侈的生活，当然靠着弟弟的工资是支撑不起的，所以“买单”的是我和其他弟弟，我们姐弟们每每抱怨，妈妈总是哀求着我们劝说道，有人（大弟媳妇）要他（大弟弟）就行啊，有人要他就谢天谢地了！在妈妈的眼里，大弟媳妇给了大弟弟一个家，给他生了儿子，是我们全家的恩人。

　　爸爸来医院和我借钱时，我正刚刚下了夜班，要赶回家照顾生病的女儿，听到大弟媳妇又要借钱“挥霍”时，我生气的说，她的性格根本不适合自己做生意，没有那个本事，就是在造害钱，他们就是个无底洞，我不再管了！爸爸脾气更硬，见我生气了，他更生气，他说他要做担保人，大弟弟还不上钱他来还！我们的争吵引来了我同事和患者的围观，我又羞又囧，愤愤的带着爸爸回家取钱了。

　　我手头的钱远远不够开店，剩下缺补的钱哪里来的我也因为生气没有过问。等我再次知道弟媳妇的生意的消息的时候，是大弟弟再来借钱—果然如我所料，小百货开了没几天就黄了，原因是大弟媳妇和旁边美发店的老板娘吵架动了手，双双“英勇”住院。但是开店的成本还远远没有收回，大弟弟说，剩下的钱是和淑清借的，淑清现在在他们县城，她和原来那个城里人老公离婚之后，嫁给了他们县城的一个局长，很有钱。现在小百货店关门没有收入了，只能再和我借钱去还淑清的钱。我妈少见的沉了脸，说还完钱别再和淑清来往了。

　　果不其然，就像我妈妈预料和担心的一样，没过多久，大弟媳妇又打上淑清家去，因为怀疑淑清勾引我大弟弟。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也是因为大弟媳妇和淑清“结仇”了的缘故，自那之后，经常从大弟媳妇那里听见淑清的消息。淑清嫁的局长年纪有些大，为了和淑清结婚，净身出户，和前妻生的儿子们也决裂。在他们县城里广为流传的轶事是淑清生了他们的儿子坐月子的时候，局长亲自下厨剁鸡做鸡汤，竟然把小手指剁掉。大家都唏嘘原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领导竟然也愿意为美娇娘和老来得子下厨做羹汤了呢！再后来，又听说淑清又生了女儿，儿女双全后开始经商了，生意做得很大。之后的事我就不清楚了，因为我的大弟媳妇热爱上了全国旅游，一年到头的不在东北呆着。

　　我们这代人，退休之后好像格外热衷于同学聚会，从小学到大学，一轮聚完马上就有下一轮，恨不得幼儿园同学都扒拉出来重新认识下，搞搞聚会活动。因此我又在同学聚会上重新见到了淑清，她变化很大，头发几乎全白了，样貌也和之前相差很大，但是画着浓妆，穿着很艳丽，聚会时仍然爱表演节目，唱了一段又一段的样板戏，又唱了一首又一首的流行歌曲，最后借着酒劲又开始朗诵诗歌，比小时候还活泼，精力旺盛的很。她要给聚会上寡居的女同学介绍小年轻的男朋友时，我以为她是喝醉了酒。

　　我那时候在北京住，所以聚会结束就和同在北京生活的老上海下放干部的双胞胎女儿一起返程，听她们讲，淑清的局长老公早早过世，她又因为经商失败，不知为何进了监狱关了四年，今年刚刚放出来，现在精神状态还没有恢复，我心里有些暗暗的感慨，很是可怜她。聚会之后，淑清从同学微信群里加了我，虽然没怎么聊天，但是却是每天早上发问候的图片或者吉祥的问候语，还时不时发来她唱歌或者朗诵诗歌的语音信息，我也次次都会礼貌的回复赞美。

　　我们如今这些都活了快要四分之三个世纪的老太太们，没什么比健康快乐更重要了，每天吃得香，睡得稳，没事还能穿穿漂亮衣服出去旅旅游，还夫复何求呢！兴许再过十来年，我爹叫啥名字我都要好好想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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