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站着一棵树

　　急诊做了简单固定处理，下了手术通知单，要等到白天正式上班的时候才能手术。沈阳把他送到病房时，周坦便让他回去休息，两个人都在干熬着没意义。
　　沈阳也不推脱，从进医院开始到出门，一路跟医生护士不停地道谢说好话，求关照。
　　临走前跟他说早上医生上班前过来。周坦冲他摆手，冷汗珠子还挂在鬓角处，咬牙说没大事。
　　出了门的沈阳又折回来，到底是闲下心，丢一句，通知女朋友吧！
　　走吧，走吧！周坦催他，病房里还有另外一家，少打扰别人休息，虽然隔壁床上这位看样子也休息不好。
　　周坦这是第一次尝到骨折骨裂的滋味，那劲儿像是一眼泉水，汩汩往上翻涌，又像是衣服里揣只兔子，不停地在那蹦跶。越是安静越是疼，隔壁床这家半下午出的手术室，一条腿吊着在那哼。有那么片刻周坦觉着自己脑子里架了一挺机枪，“突突”声不绝。
　　隔壁这位仁兄见周坦和沈阳进来哼哼倒是停了一会儿，跟着八卦起来，等沈阳走了，只留周坦一人安静的如老僧入定，他又哼起来，带着节奏的那种。
　　周坦被气笑了。陪床的不知道是什么样一个人，睡在床边的行军床上，蒙着头听不见似的。周坦心底暗道如果哼哼能解决问题，那一起好了。
　　每一秒都数着过，周坦半倚在床头睡不着，摸出手机瞎翻看，他截屏的电影场次，沈然选定的转发回来，他的视线停在最后一句注意安全上，心下盘算等天亮之后怎么跟沈然说。
　　白天说，她上班呢，分心惦记着，下了班说，晚了点，临到电影开场再说，换做自己也觉得不合适。
　　到底是没抵得住困意，他在分不清是头疼还是骨头疼中合了眼，听不见隔壁的动静，慢慢呼吸声变得绵长。
　　再睁眼是护士进来检测隔壁床的数据，躺着的两个人都没了声响，黑夜还没有过去，肩骨处疼得钻心，他支了另一只手臂，坐起来。刚才短暂的睡眠中，脑袋里好似播了一部电影，有自己小时候，在警校拉练的时候，上高中那会，还有自己追着一个背影喊妈妈。转而又跳到亲吻沈然的那个晚上，沁人心脾的香包裹着自己，周坦不愿再回去梦里纠缠，闭着眼，尝试放空自己。
　　转而又松懈下去，把自己靠在床头里，肩头跳着疼，很难聚拢和发散注意力。
　　就这样摒弃杂念，强迫自己脑袋里什么都不想的熬到了窗外泛白。
　　很快走廊里，病房里有了各种响动，周坦这才看清行军床上躺着一个年龄不算小的男性，起了身冲躺在床上那位骂骂咧咧。
　　清理卫生的挥着拖把进来，见床上躺着的周坦，不太在意的说一句，这是昨晚来的。也无需回答，又自顾推着拖把出去。
　　沈阳赶在医生上班前过来了，带了早饭，进门之后一字在床头柜子上摆开，摆完又问周坦，能吃吗？早上要手术吧？
　　眼下周坦已经疼到麻木，脸颊处被擦伤的地方红肿一块，压根吃不下去东西，扯着嘴角笑了一下，“你吃吧，我吃不下。”
　　沈阳吃着问有没有告诉女朋友呢。周坦摇头，不想说，没什么大事，要她跟着担心。
　　沈阳见他一副无可救药的模样，三下两下解决了早饭，丢一句，有你后悔的时候，出门找医生去了。
　　等他再回来，见周坦笔直地坐在床上，被定住一般，不知道出神想什么。随他去，眼下刚恋爱，换做沈阳自己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该跟对方说，这才是见证二者是否有真感情的时候。
　　沈阳暗骂一句呆瓜，捞过椅子坐在一旁，不再搭理他。
　　现实情况不允许周坦百转千回，医生来查房，他情况特殊，一早已经有电话打到骨外科主任手里。上午借手术室都要把这台手术安排了。
　　绕是疼了半夜的骨头，在医生眼里都是小问题。简单查看交待之后便问家属在哪，准备各项检查，等手术室车过来接。
　　沈阳站一边应了声，冲医生点头致谢，把医生交待家属的话一一记下。医院里各种事见多不怪的医生倒没有诧异，谁是家属都一样，上手术台前自己都能签了字。他记着刚才一眼扫过的记录单，上面写着年龄，大概是个未婚的小伙。
　　查房的医生们呼啦啦一阵进来又出去，沈阳开始往护士站跑，打听清楚要做的检查。出门前丢一句，说不说？不等周坦回答便风一般出了门。这一句掐头去尾的问话二人都能听得明白，说不说他自己考虑去。
　　周坦的心被一根无形的绳牵着，从认识沈然到现在，没给她带去过一丝欢愉，只有无尽的事，每次遇上不是生病就是进派出所，再或者眼下。他想见到她，又怕她知道，这些年练就的遇事冷静的心，此刻压根静不下来。
　　他单手拎起沈阳早上带过来的厚外套，披上身下床。肩胛疼，胸腔里有团火，烧着自己。他绕出门转悠，无声地站在边上看沈阳端站着填单据，回头扫他一眼，抿着嘴扯一丝无奈的笑，给他肩上的衣服整了整，便有回过头去。
　　周坦跟着笑，仿佛明白他所想。他转到楼梯的转角处，给沈然发消息。
　　接到消息的沈然刚进办公室，她出门的时候跟金韵说晚上要单独行动，周坦买了电影票。金韵丢一句早些回来，明天还要上班给她便不再接腔，由着她手舞足蹈地发癫。
　　二人的车还没进公司的地下车库，她又恢复如常，今天的一些工作在脑海里再盘一遍，要沟通消防支队，公司第一季度的演练还没做，前期准备和后期宣传。要去一趟市里，配合消协举办的活动。要把昨天的扫尾工作做完，客户要求出的效果图不够满意返回来要求改动的。各项工作分配到人，下午下班前汇总过来。沈然部门又要求，几乎做到日清日结，如果不能的由经手人持续跟进。
　　工作几年下来，沈然学乖了，多请示多汇报多听多问，总错不了。她给老板们留下的印象是灵活又扎实，坦诚又能变通，实际工作中深受老板喜欢，大小项目毫无保留地交与她，这几年她跟着几位资深老板学了很多。
　　沈然落了座，放置了手边的东西准备部门内开简会，扫一眼，都在。她招呼着接水的同事赶紧点，这时手边的手机震了下。
　　“我夜里进医院了～”周坦。
　　沈然心一惊，出事了，到嘴边的关于工作安排的话被咽了回去，她抬手对几位同事示意，稍等。踏步出门打电话。
　　“怎么了？昨天夜里的事？有任务？”
　　周坦发了消息没想到会回复的这般迅速，很多话还没有组织好怎么说出口，电话便进来了。他沉沉地“嗯！”了一声。
　　“周坦？你在哪家医院？”声音里明显焦灼。
　　“沈然，没大事，只是晚上的电影看不了了。”周坦的心跟着起伏，他舔了舔嘴唇，“你不用担心，沈阳在呢。”
　　“周坦”沈然听到沈阳在心下有了一些思路，如果不是单位出事，那在的人定是贺启阳。可单位里的事更让她揪心，进医院就不得是轻微小事，从他口中问不出来个所以然，她不受他糊弄，语气坚定，“跟我说你怎么了？住院了？在哪个医院？”
　　周坦突然觉得心头发胀发酸，第一次感受到自己不是一个人。
　　“医科附院，骨外科，四病区。”周坦如实说，“真的不是大事，你下了班过来，电影之后再补你。”
　　呵，男人，等我过去再说。沈然心道，她冲电话说一句，“知道了。”便挂了电话。
　　她站在楼梯间旁深呼吸两次，调整自己的情绪同时把先前将将要说出口的工作安排调整了。
　　她把工作交代下去，跟同事们打招呼，说自己要出门一趟，沈然平日里出门办事都会跟他们交代自己去做什么，大概什么时候回来，会交代哪些时候办什么，不要打扰之类的，同事遇到问题会自行判断如何解决。几个同事多少带些疑惑，但没多问，招呼着做自己手头的事去了。
　　沈然来得快，周坦倚坐在床头等手术的时间里，听外面有脚步声，不自觉抬眼看门外，总觉得下一刻会是自己心里想的人推门而入。沈然带着一身寒气踏进来，先是见他眉头拧着，见到她的一瞬间，眉眼舒展开，眼里盛着浅浅的笑，淡淡说一句，冷不冷。
　　沈阳见来人神色紧张，眼里满是担忧，心下判断是周坦心里记挂的人，他起身招呼。沈然见他一眼便回想起是哪位，笑着问他是不是沈阳。沈阳一脸疑惑点头。
　　沈然没多做解释，浅浅说一句，我是沈然。便靠近到病床边，垂着眼看床上的人。有多疼沈然无法感同身受，单从他的神色便可看出不是皮肉之苦。他穿着病号服，端着的那条手臂大概是不能动，脸色泛青，以往精神的双眼微微肿胀，眼下有明显的痕迹，估计前一夜没睡，即便是见着自己扯出一抹笑，也夹杂着苍凉和苦楚。
　　沈然不擅长安慰人，绕是满心的担忧，她也只吐出几个字，“你这是怎么了？”只是声音打着颤，凑近在一起的人一听便知她此刻的心情。
　　周坦的喉结滚动，他的声音像是从胸腔里出来，“别担心，真不是大问题。”
　　“这还不是大问题？”沈然不理解，什么算大问题。
　　“你坐下，我跟你说。”沈然发颤的声线揉捏着周坦的心，他低声安抚她。“昨夜我们有任务，只是被摩托车冲撞了一下，除了这里没有哪不好的。”
　　沈然不愿坐下，她盯着他上下打量，他盘腿坐在那里，一眼便看全所有，脸上有一处擦伤，护士已经处理了，此刻泛着红肿，看着伤口应该没大事，只是这条手臂端着不能动，十有八九伤着骨头了。
　　周坦见她不语，盯着自己的肩头看，“拿另一只手的食指微微一指，”这里有些问题，约了医生，可能需要一个小手术。”见她神色变了又变，“小手术，没问题的。”说罢勾着手去牵她的手，撒娇般说到，“你来了，我甚至都不疼了。”
　　沈然没见过如此模样的周坦，站在一边的沈阳更是没见过，他还是那个工作上拼命，生活上把自己罩得严严实实的周坦？二人被他的话气笑，无奈地摇头。不等他二人开口，他接着说，“你手怎么这么凉？冷不冷？”
　　哪里是冷，分明是一路提着心走来。见到他还能与自己说笑，心算是稍稍放下了些许。
　　“医生怎么说？”她问。
　　“没大问题，安排了今天手术，估计要住个三两天院。”周坦勾了勾唇角笑。
　　“伤筋动骨一百天，三两天院能解决什么？”她这会儿不太信他，转脸看向沈阳。
　　这一会工夫沈阳即便是回忆不出来关于沈然的信息，端是看他二人的举止也猜个七七八八。她转脸以眼神问自己时，他不顾周坦递来的信号，坦诚地把所有都告诉了她。
　　整个事件纯粹是一场工作中飞来的横祸，那几辆摩托车早晚都会找出来，包括打周坦的人。只是听他二人的话里不止是周坦受伤这一件事。
　　“你这是半夜受了伤？”
　　“嗯。”
　　“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我？”
　　～
　　“你本来不打算说的？”
　　～
　　“对哦，晚上买了电影票，不说可能说不过去，不过你可以瞒着，说有工作，执勤？查酒驾？找个借口搪塞过去变好，你忙我也忙，手术之后修养几天不见，再见时我可能就察觉不了。”
　　周坦没想过沈然会这般想，他静静听，见她止了话，摇头否认。可惜沈然一颗吊着的心刚落地，一口浊气不知道往哪出。
　　“周坦，你想过你不是一个人吗？你遇到事的时候想过我吗？他知道，你同事都知道，你进了医院，就要手术，我却不知道，你觉得这样做合适吗？”
　　“沈然，对不起！”
　　“周坦，这件事本来就是你做的不对，我不想原谅了，可是还很担心你。”
　　周坦一只大手牵着她不松，用手指细细的抚过她的手，无声地安抚和求原谅。
　　“沈然，我～”
　　“你别说话，我去问问医生情况。”说完便扭头出去。
　　“你看看，我先前就说了，要告诉人家，你不信。我看她也不真是生气，可能还是担心你。”
　　沈然背过身往外走的时候平复了心情，自己也没能弄明白刚才一瞬间情绪的翻涌到底是什么原因。她胡乱地挠了挠头发，在心底暗骂自己一句。找医生找护士挨个问了一圈，情况跟周坦说得大差不离，一边觉得还行，没瞒着什么，一边心里又难安，毕竟自己眼见着的周坦不是平日里风轻云淡的模样，他在忍着，在坚持。在沈然理解里，除了生死，其他在医生眼里都不算大事。
　　她调整好情绪再回到病房时，沈阳不在，她拉过椅子坐在床边，对上他明亮的眼睛，不说话。
　　周坦拿那只好用的手指勾了勾鼻根，像是犯了错的孩子自嘲式的笑了。
　　“对不起，以后，没有以后，有任何事都第一时间告诉你。”
　　“对不起，我刚才语气不好。”沈然糯糯地说一句，虽然没见着有多少不好意思的成分在内。
　　周坦欠身勾过她的手，虚握在手里垂着眼拨弄着。沈然见他这般专注又虔诚的模样，不由想笑。当初那个把自己密密实实包裹起来的男人，如今一副剖开来任由人打量的姿态。
　　“我～”
　　“你～”
　　二人异口同声，周坦笑着抿了抿嘴，示意沈然先说。
　　“我在这等你手术结束，医生说尽量上午把你排出来，下午我得回一趟公司，晚点时候再过来。沈阳～”
　　周坦听完笑意更浓，他知道沈然并不是真生气，接过来跟她说：“沈阳没回去，他今天会守在这，你忙着，没事。”
　　“我回去跟老板打招呼，休息几天。”沈然回握他温暖又干燥的大手，“你别把没事挂在嘴边，伤着骨头了。”
　　“嗯～”
　　“能吃点东西吗？”
　　“不用禁食，沈阳早上带过来的，吃了一些。”
　　“为什么不跟我说。”说什么，二人心中知道。
　　“怕你担心。”周坦淡淡地回一句，是了，总有一个人把自己记挂在心里，可周坦反过来又惦记着她。
　　“很久以前我奶奶住医院，我那会儿小，跟着姨婆一起来医院，从进医院大门开始手就发软，那时候住院部的楼还很矮，一部老旧电梯，人很多挤在里面，我个子小，只能看到他们的腰，然后透过缝隙，我见到了电梯壁上的印着的自己，蓬头垢面，吓得哇哇直哭，姨婆不明白我怎么回事，以为我是担心奶奶，牵着我的手，低声说周坦别哭，奶奶没事。”说到这，他顿了一下，“实际上我不是因为这个哭的，我是看见电梯中自己的倒影，有一种被吸进去的错觉，在那里，好想见着了我爸，他推我回来，让我照顾奶奶。”
　　“沈然，我特别害怕医院，总觉得医院带走了我的一切。我不想让我的亲人来医院，即便只是来探视。”
　　沈然听着他娓娓道述着，本起了打趣的心都收了起来。她把两只手都收拢过去，跟他的手勾在一起，宽慰的话她说不好，只能借手给他一些力量。
　　“跟奶奶说了吗？”
　　周坦摇头。
　　“没事，没事了，我陪着你。”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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