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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营
马肉不少，不过只有打仗的人才能吃到，新入辎重营的二顺能得三片，方桥被分了一碗汤，剩下的熟肉全都收了起来。
肉汤里加了榆钱，榆钱有点老，黄的多绿的少，吃到肚子里热乎乎的，有油水，比寻常一顿饭更抵饱。
雪下了三天，终于停了，村子来了许多逃难的流民，里面不少是从渭南城外那场大战中逃生的，他们是真的吓坏了，很多人都不敢靠近村子。
二顺拿着镐头在榆树边刨土，避开石头，挥动二十几下，土层里露出了褐色的树根。
在这四周，二顺又刨了一通，显出的树根越来越多，越来越密。
看他没有立刻拽出树根，旁边瞧着的流民忍不住咽口水，“小、小兄弟，要不要帮把手？”
山里冷，许多流民身体受不住，跑到山洞子里避风，出来的大都是饿的不行的。
之前有人想抢，被二顺打的头破血流，所以现在那么多树根在眼前，也没人敢伸手。
“不用。”二顺继续干活，“等会我乏了，这镐头借你用用。”
“真是碰上好人了……”上了年纪的流民连忙拉上自己的孩子，一起点头哈腰的感谢。
这地硬的很，用石头挖土慢，有镐头就不一样了。
将树根一截截的砍断，捆了五捆，二顺将镐头给了那人。
流民都很熟悉这个，换了棵榆树，继续挖树根。
榆树断了侧根不会死，来年还会长，离主根越远，越鲜嫩。
借了二顺镐头的流民又在树上抡了几下，弄开了个口子，他的家里人便凑上去扒树皮。
方桥扯着麻绳在测量山的高度，看到有人从坡上跌下来，赶紧往下跑。
因为有雪，人好像没受伤，方桥把她扶起来。
妇人披头散发，全身脏污，看不出年纪，青紫的手紧紧抱着一个包袱。
手仿佛碰到了冰块，没有一点温度，方桥吸着冻的通红的鼻子，问：“身体可还行？”
“冷……”妇人不停的打着哆嗦。
恰好刚才在大石头底下架了一堆火，此时还未燃尽，寻了一把干树枝放在火堆上，很快就着了起来。
树枝上有油，烧的很旺，妇人颤抖着手，在凹陷的石头弄了点雪，放在火上烤起来。
方桥正要离开，就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臭味。
现在这年月，逃命在外的人大都浑身脏臭，方桥自己也是，早就习惯了。
不过这种臭味跟他平时闻到的不一样。
站在火堆边，方桥看着女人将怀里的包袱打开，里面竟然是个孩子。
妇人端着石头，将里面雪化的水喂给小孩，哄道：“欢儿，快喝点水。”
水从孩子嘴边流下来，女人伸手去擦，方桥看到这个婴儿满身绿紫，俨然已经死去多日。
想要掉头就走，方桥忍住了，道：“大姐，这孩子冻的不轻，把他埋在火堆旁，以后就不冷了。”
妇人看着怀里的孩子，轻声道：“家里十一口人，现在就剩下我和欢儿相依为命了，他是我李家唯一的骨血。”
方桥蹲下身，用石头在地上刨坑。
“我家相公说渭城大，到了那以后就不用跑了……”妇人说起了家里的事情，轻声缓语，依稀可以看到从前温婉的模样。
妇人跟其他逃难的人没甚两样，只不过很多人饿死在路上，她们倒霉的遇到了胡人。
方桥挖完了坑，妇人不再说话，用雪水把孩子的身上擦了一遍，将包袱裹好，然后放到坑里。
留下一包榆钱，方桥继续去做事，远远有哭声传来，又像是风吹雪的动静。
快到中午的时候，李丹青来喊他，说是渭城那边送东西来了。
沉甸甸的好几袋子，放在桌子上，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驻扎在村里的人围着看。
“重的很，不知道是啥宝贝。”
“看这，还有棱有角的……”有人指着袋子里凸出的地方，猜测道：“许是珠宝首饰？”
“若是真的，这么多可值不少钱，那些大户人家指头缝露点也比胡人强。”
方桥走进来时，就听有人道：“我记着咱们有规矩，缴获的东西要充公，然后论功行赏，这些是咋回事？”
方桥循声看过去，说话的那个有点眼熟，好像是在崔三身边的人。
送东西的兄弟看到方桥，立刻上前，“梁老大让我们送过来，说要亲手交到你手里。”
他这么一说，方桥就知道里面是啥了，连声道谢。
听到梁岳的名字，刚才说话的那些都闭上了嘴巴。
当着他们的面打开袋子，方桥将里面的书册一本本的取了出来。
几个袋子里都是书和笔墨，旁边的人顿觉失望，纷纷散去。
没在意这些，方桥挑出几本，翻看起来。
此时渭城大摆酒席，城中士绅宴请一众将士，席间奉承之言自是不必多说，这些人想知道什么时候能打开城门。
胡人是被打跑了，城里的人胆子也被吓破了，尤其是颇有家资的人，只想赶紧离开渭城，谁也不敢想下次胡人再来会如何。
朝廷的兵马都挡不住胡人，难道他们还能指望这些流贼？
宴席到了最后，梁岳披星戴月的回到城中。
将那些士绅打发走，苗老让人重新温酒，“外面如何？”
“胡人退到了百里之外的双桥县。”梁岳道：“今年上河水解冻，河道又偏了，桃林塞那边在建工事，约莫有两万兵马。”
“那关口早该迁移。”朱茂叹了口气，“河床露出那么宽，桃林塞不似从前那般容易拦截胡人。”
这也不能怪朝廷昏庸无能，去年前年都动工了，汛期时上河水又把那地给冲垮，埋在泥下，今年又得重新挖。
听梁岳把打探的消息说完，柳西开口道：“李虎想和我们共治渭城，我这两日从城中大户人家弄到了八千多石粮食，能吃几个月，暂且不用再到处跑。”
偌大的渭城府库里只有几百石，走了几户富裕人家就募得了这么多粮食，这还不算李虎那边弄到的……
想到外面那些饿死在路边的尸骨，苗老重重叹了口气，真是穷的穷死，富的流油。
半天没听朱茂说话，柳西又问：“朱公，咱们兄弟拼死打下的渭城，难道要拱手让给别人？”
知道柳西一直有下山的心思，朱茂摸了摸受伤的耳朵，道：“渭城是个好地方，胡人若再攻城，能守的住？”
听他还不松口，柳西有些急了，“我知道朱公对守城一事有心结，可咱们也不能一直在山里头钻来钻去，这里城墙高大，胡人就算有马，也不能插翅飞进来。”
提到过去的事情，朱茂胸口一闷，喘了两口气，哑着嗓子道：“山中确实有许多不便，可进了这城，胡人只围不攻，我们和城中这么多百姓又能坚持多久？”
眼下收到的粮食确实不少，省着吃，他们能坚持几个月，城里那么多百姓家里的粮食可撑不住。
没了粮食，是眼睁睁的看着百姓饿死，还是把他们赶出去，让胡人砍杀？
说不动朱茂，柳西看向旁边，“苗老也是这般想？”
看柳西吃了秤砣铁了心，苗老问梁岳，“你意下如何？”
“柳西想留就留下。”梁岳放下筷子，道：“另外再分出人手占下华阴县，和山上的营地呈三角之势，若是胡人再打过来，也好相互照应。”
“这个法子好。”苗老道。
愿意进城的进城，想留在山上的继续留在山上。
柳西和朱茂俩人都赞同，吃个饭的功夫，这事就定了下来。
听说梁岳他们后天就走，柳西脸上的喜色一顿，“那些探马也要回山上？我手下的人打仗行，骑术不精，查探消息差了不少，梁大哥，这些人先借我用用。”
“你选些人手出来。”梁岳走到门口，回头道：“让阿枭教他们。”
从酒楼出去，柳西心里高兴，去找李虎划分城中地盘，同时让手下去招揽青壮的流民。
他手底下的人不算少，但是这回分营，千余人跟李虎的两万人没法比，不想落下风，需得抓紧些。
南山村这边，方桥正在看书，姜谊敲门进来了。
“何故忧心？”姜谊摘下帽子问道。
“渭城下辖之地连年减产。”方桥双手插在袖筒里，道：“上河几次断流，这些年天气不太寻常。”
姜谊点头，“确是如此，西北干旱，京城暴雪半月，江南冬天河水冻结，夏日洪涝，中原闹蝗灾，蜀中冰雹，这几年，老百姓的日子难熬。”
方桥皱眉，天灾是难免的，不过大江南北都不得安宁，这种很少见，更别提连年如此。
“民间有传言，此乃不祥之兆，君父罪己诏，天灾并未平息，有些人说，天子弑父杀兄，非顺天意，这大周天下气数要尽了。”姜谊不急不缓的说着大逆不道的话。
方桥这个新世界来客对皇权并无发自内心的敬畏，不以为然的道：“换个天子就能风调雨顺，哪有这种好事，能管百姓吃几分饱的是天上的日头，那个才是真真不能出事的。”
没想到方桥如此口出狂言，姜谊有些意外。
突的，他想起一个朋友，那人擅占卜，夏至时与人饮酒，醉后说过一句“阴至长生，天下恐亡”，而后他便没有再醒来。
他当时在外地，半年后前去拜祭，听人说，明明烈日灼人，停棺三日，友人身体犹如冰冻。
那之后，时常便有天灾的消息传来，有人提起这事……
苦笑着摇了摇头，姜谊想，自己这些日子怕是累着了，寻思些乱七八糟的，便跟方桥告辞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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