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十六章
斜阳金辉被两仪殿内焚起的香雾吞入,化作浅浅的金霭四下流溢。
李世民捏着眉心,缓行几步,将半边身子没入了阴影中,披着金华的半张脸露出几分沉静而浅的微笑来。
“陛下对方才的谈话很满意吧?”
李世民睁开眼睛:“辅机,你怎么看太子方才的论述?”
长孙无忌也站起身来,缓缓走过去:“自古以来,有治便有法。律法,乃维系纲纪之基石。殿下论政,从刑狱论起,非常扼要。”说着,轻轻抚须:“这律法嘛,之所以是基石,因它关系一国从生产到治统的根本秩序。殿下说‘刑狱不可太宽也不可太严’就是抓住了这点。”
“怎么说?”
“不可太宽只因会使天下治安恶化,治权浮滥。上无明旨,下自矫文饰意、擅行权柄,则奸邪难平,良善受屈。不可太严也即不可走向其本意的反面——法如过严,将成刻板冷酷之风,即便案件有情可矜,臣下为不落渎职之罪,不敢以原情宥过,宁使覆理之狱失宽,不使法司之案留柄。且古来官吏,上行下效,其弊必倍而重之,如此下去,岂不民情怨怼乎?”
听罢,李世民点点头,轻叹道:“是啊,良法如良药,可以医病,方子对症,治其要害。倘若问脉寻方已然走偏,哪里份量过轻、过重,都会使病势恶化。”
二人久相扶持,此刻品味着话中那熟悉之至的‘托重’之意,长孙无忌极有默契地在李世民身边站定,一如旧时,并肩向外望去。
目之所及,五色交织的宫殿群在斜阳柔暖中依旧肃穆,楼阁殿宇之间,蓦地迎来一阵乘风而至的嫩白花雨。
花雨落尽,天子沉吟道:“这样看来,你认为承乾天资很高。”
“难道陛下不这样认为吗?”
“我正有些为难。”天子换上了家常的语气,“承乾他…无论是长处还是短处,都不像个孩子,我总是有些不安。我令保傅多多教导劝谏,修养他的德行,后来,我发现这似乎并不足够。想来想去,不如由我亲自教导他。”
长孙无忌笑道:“这很好啊,陛下的言传身教,对太子殿下来说将是最好的约束。”
“你这话和皇后真是如出一辙。”
“要不怎么说是兄妹呢?”
李世民笑着揽过长孙无忌的肩,像从前在军帐内倾心而谈那样,“可是辅机,你觉得,我应该如何教导太子?”
长孙无忌也仿佛回到了那个时候,浑身泛起一阵舒畅自在的热切来,面上不由显出几分寻常家翁才有的神态:“陛下,我在教育子弟这方面真是说不上有什么好的见解啊。就连我自己那个儿子,都要我去求太子帮着我管管他才行。”
李世民哈哈大笑:“从前闲聊时,对于教育之道,你不是满口道理,说得一套一套的吗?”
长孙无忌眉毛耷拉着,苦笑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呐,臣也就是嘴皮子上逞能。”
李世民看着他的表情,有些不信:“我看冲儿很好啊。”
“他呀,中规中矩罢了。”长孙无忌摇摇头,“更何况太子……太子不一样。”
“是啊,太子不一样……”
太子在甘露殿等候陛下,无聊地来回踱着步。
正出着神,一名宫女走到近前,行了礼,引他去看刚刚收拾一新的侧殿。
听闻宫女说“已整顿停当”,李承乾满心以为是陛下赐他一殿暂居,好能常常聆训,谁知走到殿门前方瞧见不是那回事。
侧殿虽出自甘露殿,却被天子赐以新名——少阳殿。已添了新匾额。
这分明不是赐他暂居,而是赐予他一间紧邻着天子常居之处的殿室,以示郑重,又示亲密。
前世令他百般介怀嫉妒愤恨不平的殊宠——比之赐居武德殿更为亲密郑重的待遇,就这样给了他?在他犯下过失惹怒陛下乃至遭受痛笞的几日之后?
受宠若惊之下缓缓步入——里面的陈设比陛下那间还要丰富些,席垫也更软。
他坐在上面,打起竹帘向外望,此地遥对着池水花海、亭台回廊,景色开阔而端秀。
“陛下吩咐,此处以后任凭殿下使用,可用作暂歇之所,省去频繁往返东宫的疲累。”
往返东宫……疲累吗?
他听着都笑了。如此近的距离,就算甘露殿位置靠近内宫,也只稍远些罢了。他前世患上足疾不良于行也未被如此娇惯,倒是魏王泰……
小宫女传完了话,匆匆而去。
殿内没有了旁人,他索性躺在席垫上,望着香炉,觉得这一切分外不真实。
看来陛下的确喜欢现在的这位太子。
毕竟这位太子不会肆无忌惮地赌气,不会倔强地不肯曲意迎合,也不会对任何不公的处境和指责流露出毫无用处的天真的恼怒。
陛下用圣人的标准要求他,那他便奋力去做个圣人——只要能迎合圣心,建起自保的势力就好。
陛下喜欢对脾气的孩子,他便花心思去讨好,以巩固地位,不再奢望那高高在上的君主会为了一个叛逆孩子的伤心而赐予关怀和让步。
他应当对现在的情形满意。至少从今以后,身在陛下身边,他占据了更多主动,不必在经营之余,依赖着一道符纸、几句教诲来说服自己,相信这辈子不至落得凄惨下场。
不多时,陛下终于回到了甘露殿。
他敛住心事,恭迎如仪。
陛下脚步带风,面有喜悦,身后还跟着一只长而扁的箱子,被宫人抬到了太子面前。
箱子打开,撞入眼帘的竟是陛下新制的弓。
他两世爱猎,只一眼便瞧出了这弓用料合当、纹理端正,是行家的手笔。
看到太子的表情有些意外,李世民伸出一指轻轻抚着髭须,微笑道:“我说了,要奖赏你的成绩。金口玉言。”
太子谢了恩,拿起弓把玩,忽地发现箱子里另有一只精巧的小盒子,上面的花纹像是来自异域。
他把弓交到宫人手上,拾起那只小盒子,盒子未至眼前,便已嗅到一阵浓郁而奇异的香气。
“这是上次西域诸国入贡时所献的安神香,听你的乳母说你总是做噩梦,试一试吧。”
目光相触,天子的眼中满是慈和。
“谢陛下!”太子得体地着人把礼物送回东宫,露出符合少年人心性的笑容来。
看着太子发自内心的笑容,李世民不由被勾起了昨日在东宫所见闻的一切,心头更添怜惜。
李承乾尚自沉浸在这意料之外的关怀中,身旁的陛下却已执起他的手向殿内走去。
对这亲昵的动作有些不适应,太子的手和步履都有些僵硬,但李世民恍如未觉。
他只觉得掌心里的小手温暖而亲近,很是可爱——比起太子的优秀和辅佐,这种触感仿佛才是更加真实的存在,昭示着一个鲜活的孩子和他之间的关联,无由地让他从心底生出几分亲昵的意愿。
他忽然想起了第一次看见承乾时的情形。
秦王在忙碌的间隙,匆匆回到了王府,爱妻见了他十分高兴,可那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孩却一看到他那样子就哇哇大哭。
笨拙地伸出手指碰碰小孩的脸,那哭声终于渐渐止住了。
小孩怔怔地用小脸去蹭着他的手指,末了,竟是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纯真可爱的笑容,没有一丝杂质,带着充溢的好奇,触碰着眼前的男子。
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在那一刻忽然自心底萌生出来。
身旁的长孙无忌看到承乾笑了,笑呵呵地说:“这是父子天性啊。”
是啊,父子天性……
那时的他终于意识到——眼前那个带着乳香、眼睛亮晶晶的小东西就是他的孩子,是他和观音婢的第一个孩子。
“这孩子真像殿下啊!”
仍是长孙无忌的声音,但已不在秦府,而是在东宫。
那时的他是什么反应?
他好像已不再随意地伸指去触碰眼前的孩子,满心筹备着登基大典,并让承乾像个能成大器的世子一样言行。
没过多久,世子顺利成为了太子。
身份的隔阂,礼法的规制,让太子不同于别的孩子,那种天性的亲近和关切便再也没有了。以至于,他终于成了承乾口中“有失父职”的陛下。
昨夜,妻子笑眯眯地赞同着他的打算,说:“这回陛下可要好好纠一纠他的毛病,让他照着陛下这个榜样去做事才好。”
纠一纠他的毛病?
李世民垂眼看了看他这个聪明又大胆的太子。
没错,是应该好好地纠一纠他的毛病,免得他得意起来尾巴翘到天上去,什么事都敢做一做。
“承乾。”
李世民牵着太子的手走入少阳殿,坐在屏风前:“你喜欢这里么?”
“谢陛下慈心,儿十分喜欢。”
太子仍恭敬而拘束着,甚至有些僵硬——倒不只是前些日子给打怕了,他向来如此。
李世民不管太子是亲是疏,自顾道:“迟了许多日才叫你来,只为想着要因材施教,拿不定主意。今日我决定了,你在东宫的安排一例照旧,在我这里,则以天下事射策。我观你之言,方知可教之处。你自可随时请教,任何事都可以。”
“儿谨奉敕。”
端重的回答却抑不平太子心中的烦躁苦恼——东宫的安排就已不少,再加上陛下这边心血来潮时时考试,他只怕应接不暇,经营势力的时间精力愈发捉襟见肘了。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