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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东暖阁里寂寞无声,浮光似金,碎影如屑,漫天遍地间挪移。王简一番话斩钉截铁,尖刀般慑着弘广心魂,令他不由感慨谢元孤绝,深思锦衣玉带囚系的刑罚。
诚然,尽职尽忠是臣工本分。可谢元身上担着的,是千里江山,亿万百姓,数不胜数的恩怨难题。弘广于是痛心,想自己为宫中俗务尚战战兢兢,一介凡人之躯又如何支持天下,如何在一片青史未及的黑暗里掌灯前行。
王简垂下眼睑,见弘广深思,想他已知晓话中含义。又想起回京拜见之时,谢元曾抚脸颊说了句“教我如何放心”,恐怕也是为社稷着想,不愿他轻易涉险。可是先生,他那先生,为何不想想自己,想想悬崖万丈间的后路呢?
王简念及此处,一颗心骤然痛得无以复加。但面上却仍有笑意,仍坦荡直言道:
“太傅也好,飞龙卫也罢,都是陛下臣子,都在陛下掌中。纵使万一之时,亦有乾坤独断之能。故依臣愚见,二府之事不妨暂由太傅处置,是用人不疑,也是天子气度。”
弘广听王简说话,想他实在磊落光明,不同凡响。旁人在谢元韦慎两党间取舍,见风使舵,首鼠两端,却从未将弘广当作九州万方的主人。唯有王简,愿意正视他,愿意以诚相待,八年来不畏些许世事炎凉。
弘广于是动容,又为之暗自发誓,决不辜负追随信赖。他闻言重重点头,尔后一字一句道:
“此当头棒喝,实在令人深省。”
王简见他言语赤诚,亦内心震颤,良久不绝。他深深感慨,或许谢元在重逢刹那便已看清他为人,看清他炽热襟怀。因而指派他入宫讲学,与同样炽热襟怀的少年相处。八年离散,谢元依然照拂他,教育他,对他一次又一次施手。
这何尝不是一种诚心,
一种迟来而又无言的当头棒喝?
王简几乎落泪,却碍于弘广面前,极力克制内心汹涌的痴念。他默默的,将目光移向青砖地面,看光影神形寂寥的逡巡。正在此时,门外太监细声细气的禀告,传永寿宫陈太后召见弘广。
弘广闻言抬头,并不解此中缘故,于是命他进门详说。便见一位二十出头年纪的蓝袍太监弓着身子,脚步轻捷的走进门来。他在弘广面前跪下,行了叩拜大礼,却欲言又止,一双眼直瞟向王简。
弘广心领神会,因道:
“什么话尽管开口,王翰林不是外人。”
“是……”
那太监得了圣旨,于是诺诺回答,又如竹筒倒豆般,向二人说起事情原委:
“方才老祖宗进永寿宫请安,太后念其侍奉多年,特赐八宝瓷瓶一双。怎料老祖宗谢恩时,竟失手打碎,落了满地瓷片。太后虽不见恼,他却自以年迈,无论如何都要请辞出宫。”
弘广听了,只觉一时不能分辨。却想太后垂问,希望他来决断,总是认同他这个皇帝的。于是心中稍定,又意存探寻的望向王简,好听取真诚恳切的谏言。
王简一面听蓝袍太监供述,一面在心中剧烈思索。他虽对宫中人物了解不多,却知潘岳是司礼监首揆,亦是谢元在宫闱深处的唯一仰仗。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为何要为两个瓷瓶辞官出宫,放弃苦心经营的所有?
他想不透,然弘广目光已催他开口,令他沉声奏对:
“陛下是宫中主人,定夺此事也理所应当。至于是否允许潘岳请辞,还望陛下移驾别宫,问清缘由再行处置。”
王简言罢,顿了顿,想弘广幼冲,恐怕难以决断,于是将话说得更加透彻:
“依臣愚见,先帝新丧,诸事繁杂,似乎不宜轻易改换,以免人心动荡。倘若潘岳确乎老迈,也应指派人选辅佐,帮衬行事。”
一番话,为弘广指出条进退有余的万全之策。即便此事还有内情,也能将辅佐人选推给太后指派,使个金蝉脱壳之计,躲避宫中无妄之灾。
弘广闻言放下心来,于是下令摆驾,前往永寿宫赴召。王简因此先行告退,整了整青色官袍衣襟,又大步走出门去。静安殿掌事太监汪兴隆站在门外,似乎听闻他先前对答,便撩起眼皮,冷冷斜望。
王简只见廊下站着位绯袍太监,手执白玉拂尘,一张脸眉眼促狭,神色倨傲。他正打起暖帘,便听那太监言辞刻薄道:
“前朝人不管后宫事,王翰林今日拿什么耗子?”
王简闻言暗笑,想此话是为劝弘广慎重应允之故,又想此等气量,也要贫嘴贱舌的丢人现眼。便故作怔愣,回身转了两圈,尔后四处一看,低声笑道:
“哪有什么耗子?看了半晌,只见得汪总管。”
汪兴隆被他拿话噎住,只道好个酸儒后生,一介六品侍讲竟敢拐弯抹角的骂他。于是瞪着眼,正要寻出些更加厉害的话来,却见王简已拱手作揖,飘飘然转身而去。
王简挥着衣袖,倒不为汪兴隆言语挂怀,只是忧虑谢元处境,意图向平波院通禀潘岳之事。然他那先生已批完奏折,因而扑了个空,唯有在五凤楼外等候。
却说谢元离开平波院,半路听飞龙卫说起永寿宫一案,于是命二人抬舆连忙赶赴。但一路走一路想,竟回忆起先前司礼监中,潘岳所说“静观其变,放宽心去”。
一个念头因此油然而生,徘徊在他心里。今日之事,是为保穆王遗孤,是连环计中一计。他便刹那间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仿佛面对此间遮天蔽日的宿命。
谢元掐着手中念珠,一颗颗数过,盘算起万无一失的对策。然不及细想,便见不远处停着架明黄步辇。弘广身穿团龙锦袍,正在太监簇拥下走近面前,尔后神色关切,
“太傅也往永寿宫去?”
谢元听他说话,想是有人通禀,又想王简今日入宫,大抵已交代如何行事,因此放下心来。他想,倘若王简已有定计,便似乎不该多言,
“承蒙陛下过问,臣是往五凤楼去。至于永寿宫一事,虽有所耳闻,但朝臣毕竟无权处置内侍,还望陛下降旨定夺。”
弘广闻言点头,只觉此言并无差错。却念及潘岳同谢元的多年交情,一时也为其中袖手旁观之意错愕。他于是一面同谢元告别,一面心中感慨万千:
“为何人越是思虑,就越是绝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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