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友未满

　　景宴昨天与我近距离接触过，还被我搂着当抱枕和床垫睡了一夜，因此早饭后，两个人都做了复数次抗原测试，看是否染上流行病，意外的是，结果很好，都是阴性，证明我那来势迅猛的起烧，只是普通的感冒。

　　景宴得知安全，就要出去开会，她出门时，我追过去玄关，对她说：“你，你等一下，我有个不情之请。”

　　她看看我，用眼神示意我往下说。

　　我双手合十，“我想在这里再住两天，我宿舍有舍友发烧，还没好。你允许吗？”

　　她穿大衣，整理衣襟，一面说：“我不是早就让你搬过来，还问我做什么？”

　　这就是同意了。

　　我目送她进电梯，关上门又赶紧回来，趴在窗户那儿，等着她从屋檐下出来。屋子在四楼，可以把一楼的人影看得很真切。

　　这栋建筑最高层是三十三楼，选择四楼来居住是有点偏矮了，我是不懂这些，不过听闻国人一般追求中庸路线，三十几层的楼，15、16、17楼大概是最紧俏的，我没问过景宴什么原因买四楼，不过她应该有她的道理吧。

　　她的身影很快出现。

　　我把身子往回撤一点，以免被她发现，但还是目不转睛看着楼下的状况，她坐进那辆黑色卡宴，车子发动，缓缓加速，接着无影无踪了。

　　我不了解车，但有留意她常开的几辆车，偶然在网络上遇到同样的标识，知道她使用频率最高的是宾利欧陆，还有这辆黑色卡宴。当时得知这车的名字我就知道这位是个不信邪的，名字里有这个字，然后还被“卡”了，她真是一点也不忌讳啊。

　　我恩准自己今天对她恋恋不舍。屋子里没有别人，我没必要伪装。景宴也看不到我，我不至于暴露。

　　超过两个月的时间没有见面，我是想念她的。过往的那些龃龉我也不计较，印象很淡。我不明白为什么，但我确实很想她。我很希望见到她。当然不是为了做那种事。待在她身边我觉得就很好。也许，等到结束那天，我真的会有类似于失恋的感受。

　　她走了，屋子里剩下我一个，心里还空了一阵。

　　在平板上看文献，还做了两小时兼职，到了中午肚子准点饿了，我不太想吃面包，打开冰箱想看看上次的饺子还有没有，搞不好阿姨清理冰箱的时候扔掉了。

　　我是连冷藏室的门一并打开，打眼一瞧便吃了一惊，里面码着满满的蔬菜水果，七彩缤纷的。

　　这些菜，包括早上煮粥的大米，来历都很可疑。不过她总有办法。兴许是叫谁跑了一趟。又或者点了外卖。

　　我觉得依靠这些食物，独自在这里过几日隔离生活并不困难。

　　可我一天独居日子都没过上。

　　原因是李晖告诉我，点心已经精准送达，“不过你那位亲家母好像要出门哦。”我下午给筱萸打视频电话，想问问她喜不喜欢我托晖晖带回去的小礼品，电话接通，她和她祖母似乎并排坐在车上，座位的设置很像在高铁上。

　　我先问她：“筱萸，姨姨给你的礼物收到了吗？”

　　她稚嫩清脆的小嗓音透过话筒传出来，“姨姨猜猜我在哪？”

　　我说：“你在坐车。你去哪儿呢？”

　　“筱萸来看姨姨了。”她咧开嘴笑，露出刚长好的两颗洁白的新门牙，“惊不惊喜？”

　　我愣了愣，赶忙说惊喜，然后问怎么回事。

　　筱萸的祖母接过手机，向我说明缘由。

　　原来她九十几岁的老母亲，也即是筱萸的曾外祖母，新近过世了，丧仪要持续一个多星期。

　　她解释：“筱萸太小了，太小的孩子参加白事不好，而且仪式上人多又杂，我精力上顾不过来她。这过世的不是别人，是我母亲，为人子女，必须得去尽这最后一趟孝心。她小姨，你帮忙照看孩子几天，听说你们也放假了，我不想增加你的负担的，只是把小宝交给别人我太不放心，她也只喜欢你，别人她都不肯跟，所以我直接送过来，你也不用对她太好，给她口吃的就行，跟你住宿舍，让其他大学生担待点，都是高素质的人才，想必肯帮忙，她可好带了，绝不吵人的，你也知道。”

　　筱萸小时候老生病，老人家迷信，找师傅看过，说筱萸命格弱，医院探病都要少去，更不要提白事的场合。能免则免。

　　老太太不容易。我不好指责什么。如果我回了老家，她就不用老远把孩子送过来，在路上接触很多人从而增加更多感染风险，而是只要坐跨区公交将筱萸送到我家就可以。但我觉得她应该早一些打电话给我，不说商量，至少提前通知一下。

　　要是她早点知会我，我上午和景宴说要住这里时就一并都说了，不用分两次，晚上还给她发消息说这件事。

　　她允许我在这里住，并不代表，我可以随意带亲戚或是别的人回来。

　　“知道了。”我向她交代清楚以后，她给的答复没带任何评价。

　　我回她：“谢谢你。”

　　要是可以去宿舍，我真不愿把筱萸带进这个屋子。这里对我来说是有一点耻辱的地方。留下了很多不能见光的回忆。

　　不过好在，等筱萸长大，应该也不会对这里有太深刻的记忆。她会有很多属于自己的事情要去记得。信息过载很痛苦的，人类最善忘，以此才能健康活下去。

　　发完消息我本以为对话就此结束了。没想到过了会儿景宴还发过来一条：“几点到？”

　　筱萸的祖母说了两遍，我当然记得真切，就顺嘴和她说：“不晚点就十一点半吧。你为什么问这个？”
　　景宴没回。

　　我与筱萸祖孙二人在出站口胜利会师，筱萸的祖母段老太太把孩子的手往我手里一塞，连一包换洗的衣物也给了我，坐都不打算坐一下，就说要搭返程车回去，票是提前买好的。

　　老人家的眼睛已经哭红了，头发乱乱，嗓子也是嘶哑的。一个人年纪这样大，短短几年内又经历了太多生离死别，能挺住就已经很了不起，不能再苛求她在外人面前保持仪态。

　　我把手里提的一袋子零食饮料交到她手上，说：“我会照顾好筱萸的，你放心。等你那边忙完了，我送她回去，你就不用再跑一趟了。”

　　段太太擤擤鼻子，说：“那不会，过两天她爷爷做生意就回来了，我让她爷爷来这里把孩子接回去。她小姨，我知道你是最好，但本来就给你添了麻烦了。不用你送小宝。”

　　筱萸的爷爷早就收手不做事，打算在家安享晚年，直到家里出了变故，被逼无奈，又重操旧业，干回年轻时的老本行，去了西藏青海一带做药材生意，常年不在家。听闻噩耗应该是要即刻回家的，估计手头有事没忙完，所以耽搁延捱住。

　　把奶奶送进站，说完再见之后，筱萸不免有点闷闷的，而且这个点她也早困了，就一直没说话。

　　我叫了网约车，还有五分钟才到。我蹲下，仔细看看小姑娘，相比上次见面，她长高了一点，穿崭新的白底粉花羽绒服，配了小红裙和黑色打底裤，踩一双绛红小皮靴，头上用黑橡皮圈扎两个小羊角辫。看来她祖母给她精心打扮过了，毕竟也算出远门。

　　我拉拉她的小手，问她：“累不累？”

　　小家伙被我拉着手，用她另外一只小胖手来回揉眼睛，揉得红彤彤的，嘴撅着，嘟嘟囔囔地说：“姨姨，到你宿舍要多久，我好想睡觉。”

　　我摇摇头：“不去宿舍，我宿舍有舍友生病还没好，我们坐车去另一个地方住。车车等下才来，你在姨姨怀里先睡一下好吗？”

　　她上下眼皮已经在打架，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是半眯着眼点点头，很乖巧地靠过来。

　　我顺势把她抱起来，起身时才觉察，七八岁的孩子已经很有点重量，跟我以为的抱孩子那种轻而易举的感觉不是一回事。过往有些时候我坐着，她来坐我腿上撒娇，也不感到有这么吃力。

　　她把额头磕在我肩上，一下子睡熟过去。

　　我盯着手机上的网约车app界面，那人绕了一圈之后，竟然取消了接单，系统再度匹配司机，足足尝试了四五分钟，都没成。我刷新好几次，越焦躁越是没进展。按道理说不应该。火车站周遭最多等生意的车才对。也许就是单纯的手气不好。

　　我耐心等待，就在我感觉搂着筱萸的那条手臂发酸时，有辆看起来眼熟的黑色卡宴开到我面前。

　　我起先还不敢置信，怕自己看错，不敢声张。屏住呼吸等后面车窗玻璃下来，看到橙色路灯光里景宴的脸，我才真的放任自己目瞪口呆：“你，你怎么……”

　　“顺风车，坐不坐？”景宴表情很平淡。

　　她身上穿着黑西装，但今天这件不是修身款的，很宽大，就显得气质酷酷的。及腰长发随意披散，戴了一副银色素圈耳环，妆也淡到几乎没有。估计她这一天的工作内容并不很严肃，也不和商务伙伴谈判，所以穿着打扮都休闲随意。

　　我去另外一边上车，发现前面开车的依旧是将沉默进行到底的杨叔。而这显然并不是一趟顺风车，因为后边突然多出来一张酒红色的儿童安全座椅。是她用心安排的。我把熟睡的小朋友安顿好，系安全带的时候景宴见我手忙脚乱，就伸手帮忙。

　　与她手指碰到的刹那我皮肤触电一样麻了一下，赶紧把爪子往回缩，还条件反射般藏在身后。我不知道我在矫情什么。我们更限制级的事情都做过多少次了。说现在碰到手指会害羞那简直就是侮辱纯情这个汉语词汇。

　　但我脸却千真万确呼啦啦起烧，“谢谢你。”

　　“不客气。”她颇有兴味地打量我。

　　可能今天晚上不好的运气全部都在我叫网约车的时候用尽了，沿途交通灯全部都是绿灯，车很快到了齐悦小区。下车我抱着筱萸，走了没几步呼吸就有点参差起来，景宴就探手从我怀里把孩子接过去了。我不太懂，为什么交接时我那么熟练。

　　一行三人回到屋子里，景宴没问我任何问题，径直把小朋友送回卧房，也就是那个唯一在使用中的主卧室。我跟过去，等她把筱萸放在床上，我才上前去，把小朋友的小辫子拆了，把鞋袜也脱掉，羽绒服也脱了。

　　只是这么几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已经累得出了一层薄汗。不敢想象平日她的祖母，还有别的带孩子的女性有多操劳。

　　我抬头发现景宴竟然还没走。

　　她抱着双臂站在床边，头微微倾斜着，刚刚她估计就在旁边用这个姿势看着我笨手笨脚地做事。想到被她像看大猩猩一样观摩，我的脸又不争气地发烫，而且有点恼羞成怒，“你怎么还在这里啊？”

　　“看你。”她倒是直言不讳。

　　我搭讪着试图转移话题：“哎，照顾孩子真的很辛苦。”
　　“因为你笨。”她一点情面也不留。

　　我不想和她说话了，我素来都是被人夸聪明的。就只有这个人，一直打压我。我问：“你还不走？很晚了。”

　　她听了，非但不走，反而在床沿坐下，纤巧的两腿交叠在一起，略微揉揉脖子，声音带着慵懒，“对啊，很晚了，那还走什么？”

　　“……”我突然紧张到不行，一下子结巴起来，“我，警，警告你，你，你可别乱来啊。”

　　景宴听了，站起身，踱到我身边，微微俯身，似乎想看清楚我的表情，接着在我耳边低语了一句：“谢妤桐，你又在期待什么？”

　　说完她就去外面的独立浴室洗漱去了，留我站在原地风中凌乱。

　　她为什么血口喷人呢。

　　“谁期待了。”我摸着刚被潮热的呼吸点燃的耳根，忿忿地小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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