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沽子
雷沛出事以后,许系舟就没再管过华启的事了,华启就是他和雷沛极力主张要投的那个新能源车。他自己本来的那摊也基本都扔给了许氏外聘的ceo和有用没用的执行董事们。许家有几个上市公司,股东们颇有微词。但作为许家之主,许慎倒是全不在意这些的。他们父子在雷沛死后四次碰面,许慎关注的都是许系舟到底能不能尽快攥紧雷潜。
而在那之前,许慎最在意的是雷楠笙到底是死是活。
只有周伯彦才能见到雷楠笙,是许慎对周家不满的最主要原因。且他无所顾忌,当着许系舟的面就直用“男表子”“卖屁股”一类的字眼,把周伯彦和周家骂的狗血淋头。
许系舟显然习惯了。就麻木的听。好像许慎不曾把他也一起骂进去那样。置身事外的听。
许慎急于确认雷楠笙的状态。在熔城,在雷家,死从来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但是病死,绝对是的。
像雷楠笙那样的人,可能被设想过一万种形式各异的死法,但无论是对不计其数的仇家,还是雷氏内部的各家来说,病死应该都是最难接受的那种。
然后,然后却是雷沛先死了。
雷沛出事,许慎应该是最早得到消息的一批。他年纪大了,觉少,五点是他正常会醒来的时间。而雷楠笙、严敏和许系舟,应该都是被从病床上或睡梦中硬闹起来的。
他不知道许系舟两点多还给雷沛发过消息,收到回复才睡的。半个小时后雷沛的车就从小孤舵的悬崖翻了下去。
那时许慎正预备要喝新沏的茶,早饭是点心加鱼生,他最喜欢的。来人避开了往来的佣妇和端坐的茶师,附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话。他顿时半点胃口也无了。
他在雷沛身上倾注了太多心血。他不是好赌的人,但这就是他的all in,果然赌徒的下场都是输。有好几分钟,他人都是懵的,很难接受他精打细算了小半辈子,居然最后会输在这种飞来横祸上头。
其实他也不相信这是个单纯的意外。熔城的一切都有人在背后操纵,每个人的命运都有安排。没有什么是随机发生的。没有的。
他也痛恨这个不单纯的意外。但是必定和雷楠笙,和严敏不一样的痛恨,他恨的是这个意外竟是如此轻易地摧毁了他精心布置的计划,让他不得不全部推倒重来。他八十六岁了,他还有多少时间?更重要是雷楠笙语焉不详的病况,雷楠笙又还有多少时间?
那前后三天三夜七十二个小时里,雷楠笙可能急着安排接陈冉母子回国,严敏可能还无法接受儿子死了的现实,许系舟可能已经决心报仇。而许慎,许慎忙着确保自己确实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他去见了他最看不上的周伯彦。周伯彦第一件事却是先告诉他说王美汎给算的,雷沛死相不妥,理气相克,老爷做主烧了。许慎即便早就料到了,亲耳听见这离谱的说法,还是没忍住讥笑。
他想着,这应该也能算是一种物竞天择吧。陈冉是个一无是处的弱女子,但她生的儿子,毕竟是雷楠笙的儿子,既然能把雷沛干掉,那一定有比雷沛更值得投资的地方。起码就比雷沛敢做。也比雷沛更狠。
雷沛是个废物。他真的这么想。他也是这样跟许系舟说的。雷沛是个废物。他只是出于那个什么所谓的沉没成本,才不得不选择忍耐和等待。
重来是个好事情。雷潜一定比雷沛强。他这样说服自己。也准备这样告诉许系舟。
许系舟却是多少让他有些意外的——他一度也认为许系舟是废物——许系舟很早就确定了雷潜和雷沛的死没有关系。至少没有直接关系。许慎从他自己的角度看,很难说这种超然的理性是好还是坏。许系舟永远是理智的最好不过,但纯粹的理性之下的他又是否可以完成一个纯粹感性的任务呢,毕竟他们最终想要达到的目的,是纯粹感性的。许慎也有想过,在雷沛那里他们一直没能达到目的,是不是因为许系舟太像一个机器了,而一个机器再好看,再聪明,也无论如何无法通过操纵感情激发出他想要的那种疯狂。
许慎很老了,他并不真的懂这些,他甚至不曾懂这些。他这一生,比起爱,更了解恨。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对这个他想象中的结果有一种入魔的执念。他要求。许系舟就必须做到。
必须做到。
他去见周伯彦,听周伯彦说雷沛的处置,又大概问了问雷楠笙的情况。但真正想说的,只是许系舟和许氏在雷家的位置,不能因为雷沛的死而有任何改变。
不管他心里再怎么看不起周伯彦和周家,都得承认赫连这个人的能耐和城府。他们俩之前都是极其仰仗雷沛的,也不管真假,都各自摆出了一副“非大少爷莫属”的态度。而此刻周伯彦“装作”——许慎看来——万分难过的模样,更衬得许慎急迫的嘴脸是何等的利欲熏心、不堪入目。周伯彦有没有在心里骂许慎树倒猢狲散不知道,但面上是一点也看不出。许慎特地仔细的看了。真的一点都没有。也没有趁机反过来“安慰”许慎几句,作为讽刺。
只是说:“这你放心,我问过老爷了,老爷也是这么想的。”
陈冉母子回国之前,许慎凭辈分进过一次简正中道。雷楠笙是必然不会见他的,也不过是在灵堂和许系舟匆匆交代了几句。
许系舟没说雷沛的死不是意外之类的废话。这一点所有的人心知肚明。但他执着于要查明真相,表现的仿佛是一个真正死了“丈夫”的未亡人,让许慎深感厌烦。
“这些事自然雷楠笙和严敏会管。”许慎当时说。最不济还有周伯彦呢。
“你做这个样子有什么意义。”他说,“……严敏那个女人,就算气糊涂了,怀疑到你头上,她能跟许家作对?”
“做好你自己该做的事情。”他把那个该字说得恶狠狠的,“雷潜马上回来了,你该把你的心思放在雷潜身上。”
他都不怕在这雷家的老宅,到处都是雷楠笙眼线的地方,大声说出来。
因为这才应该是雷家和伴家,尤其是有实权的伴家之间最正常的、最合理的、最安全的、最正确的关系。
后来就在葬礼上见到了雷潜。总算见到了。
远远的一看,他就很失望。
雷楠笙命里可能真的是有什么业力在吧。许慎根本不信这些。但是你看雷楠笙,两个儿子都不像他,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更像他们各自的母亲,都更斯文,更英俊。冷可能是唯一从雷楠笙那里继承来的东西,但乍看上去完全没有学到雷楠笙丁点的狠。
而雷潜甚至还不如雷沛。他都不算是在雷楠笙身边长大的,连雷沛原有的那一丝世家戾气——许慎本也没怎么当回事的——雷潜都没有。他看上去完完全全就是个寻常商人,除了好看的脸蛋,华尔街街头你扔出去一块砖可以砸死十个。脸再好看又有什么用呢?
许慎在那个瞬间就明白了许系舟为什么会认定——七成以上的概率——雷沛的死跟雷潜没有关系。而这也是他最失望的地方,更深程度上的,还是双重的失望:不是许系舟冷静,能轻易地从雷沛的事情中抽身,而是雷潜这副样子,就摆明了在脸上大字地写着“杀不了人”。
他把这匆匆一眼的愤怒全都发泄在许系舟身上。
去盐巷,他借故把许系舟叫到他的车上,一路说了太多难听的话。
他也明白他的愤怒,更多是因为他和雷楠笙一样,再没得选了。
“……”为了怕死在心愿达成之前而强行戒掉的烟最近又捡起来了,他满不在乎地把雪茄浓厚刺鼻的焦油吸进肺里,还看了看亮燃的烟丝——他总是把头切的很差劲,行家看了会痛呼糟蹋的那么差劲,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不无尖刻地说,“哼,都像了女人,我早该知道,陈冉怎么可能跟严敏比呢。”
“一个比一个废物。”他说。开始懊悔。明知道再纠缠这些那些改变不了的东西,没有任何意义,还是忍不住反复地想,到底是谁呢,怎么会让雷沛死了呢。
他想到他的竹君,他那么宝贝的,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的竹君,他感觉他干枯了快三十年的泪腺都快要活过来了。然后他说:“你跟雷潜睡过了吗?”
他问。像问一个迎面遇到的陌生人,吃没吃过早饭那样干脆。然后从许系舟的沉默中找到了的答案。
某种意义上讲,这可能是他总会落到和雷楠笙同样境地的根本原因。因为本质上他们就是完全一类人。分毫不差的,一类人。
“是你的问题还是雷潜的问题?”他最后问。许系舟依然没有回答。
他不知道那晚许系舟就把自己打包送到了雷潜床上。显然是雷潜更有问题,是雷潜没有要。
后来就是在简正中道正式见面了。许慎自认为,他们父子二人都已经彻底想开,明白雷潜是他们孤注一掷的最后一招了。雷潜还是那副令人失望的样子。但也不是全无变化的。至少许慎在他脸上找到了一些并不难被察觉到的东西,是和许系舟有关的。
看来不是雷潜的问题。也不是许系舟的问题。
只是时间的问题。
他还是要重新戒烟了。
跟雷潜说了些什么废话他记不太清了。荣家的事情倒也不是假话,他确实得到消息,荣兆杉对赌牌兴趣极大——单纯一个荣家是无力跟雷家对抗的,但荣兆杉既然敢动这样的心思,必然是得到了某些力量的暗中支持。这些力量可能来自雷家内部,也可能来自雷家外部,甚至某些对任何家族而言都可以说是不可抗的权力。但那说到底都是雷楠笙自己该去操心的事情,他许家只是个伴家,在乎,也没那么在乎。
雷潜对他的态度微妙。表现出一种很强烈的距离感,而那种距离感,则是因为他不知道该把许慎放在怎样的位置上。说的更直白一点,他不知道他是应该以一个雷家的继承人的身份,还是作为一个“半子”跟许慎讲话。
这一切都不是因为他许慎和许家。是因为许系舟总算起了的作用。
应该是睡过了。他想。走的时候他难掩高兴,破天慌的拍了许系舟的肩膀,说你是懂事的。没注意许系舟是什么表情。他从来就不关注那些。
再后来就是现在了。他听说许系舟进了华启的门,特地大老远的从米陵赶来。来的时候许系舟还在会上,他就在许系舟的办公室里喝茶等。中间还去了一趟空置但却没有任何人敢动任何东西的雷沛办公室转了一圈。
许系舟必定是从会上一下来就听助理报告了许慎的到来。进门后看见许慎坐在他的位置上,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我还真没想过,你是真的喜欢这些。”许慎闭着眼睛,听见声音就知道许系舟来了。
他指的是华启,也是铭泰、天银、天礴、天合永信这些东西。许系舟显然不是爱财的人,许慎也一直以为许系舟是为了加固和雷沛的关系才更多关注华启的。
“那全都是你的呀。”他睁开眼睛,“许家的都是你的,至于雷家,要看你的本事了。”
到时候能争到多少。全看各人的本事了。
看看周伯彦,那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只要能抓住雷家人。这些那些,还不全都是唾手可得的便宜玩意。
许慎手里抓着个东西,搁在桌上来回拨弄,像猫在玩弄刚到手的老鼠。许系舟的桌子是樱桃木的面,硬木,但是那个东西显然更硬些,来来回回间,已经磕出了几个不大明显的、有深有浅的凹陷。他发现那是雷沛喜欢用的镇纸,材料并不名贵,但是设计师大有来头,是个专门做非现实主义雕塑的华裔法国人。
那个镇纸是一对。画一群肝脑涂地的人,皮肉都像融化的蜡。
现实倒不是肉麻的爱情小说。另外一个并不在许系舟手里。那也是雷沛的爱物,现在还在简正中道被封起来的雷沛的书房里。
说是封起来了,其实一直都能进去。
只是出事后许系舟再也没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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