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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你的命可真贵
也不知天何时亮透,栖岩懵懵睁眼,不敢草率有动作,生怕扰了她试图拼凑昨晚残破梦境的力气。就在她隐隐抓住了一丝藤蔓,正待顺藤摸瓜的时候,忧服毫不客气的敲响了门。栖岩凝结在指尖的周身力气,瞬间无功而返了。段忧服顶着一张睡意懒散的脸,身后站着两三个别着刀的侍卫:“收拾收拾,随他们走一趟。”
半晌后,师徒二人跟着侍卫。那侍卫一前一后,半句话也无,屋檐上也隐了些人。栖岩微微抬头,不禁又细琢磨起那位绰号一个‘羽’字的神秘人。正值流火之时,连人都不免沾了几分浮躁之意。栖岩走在忧服身侧,他身形颀长,便顺手替她遮着阳避着风。
来到一处厅上,有一老者,背对着门。他单衣墨袍,木冠素靴,威严不类,正是从永鄞赶来的段秦。他身侧站着一深衣男子,叫做秋垣,是段秦所谓的心腹。此人刀剑配齐,一手一个,两耳不闻,目不转睛,颇有心腹该有的死心塌地的样子。
忧服迈入堂上,笑脸相迎:“有些日子没见了,师叔,”他目光一转,不见外地坐下,轻靠着椅背,“来,丫头,给你师公打个招呼。”?
“师公好,”栖岩迈进厅上,二话不说先问了个好,却见段忧服面对长辈,自己先大爷般的坐下了,一时看懵,便低声问道,“什么师公?”
对于这种没脑子的问题,他一向置之不理,只见他唇角一弯,像是过年的时候认真地同亲戚打着散漫的招呼:“听闻师叔本在永鄞,如今特地绕来陈国,是……吊唁南薇?”
“噢噢……”栖岩姗姗反应过来了他的身份,段南薇他爹,那个被逐出鸾羽的段秦。
段秦背对着他们,听见忧服的话,才舍得转过身来。他身形不佝,眼睛藏着年岁,深不见底,虽然是间临时的瓦舍,他却还是颇为讲究地煮了茶。待茶有了香,段秦这才浅浅一笑:“不肖女,不提也罢。”
看来段南薇说得中肯,段秦丝毫不差地照着她的描述行事,即便她死了,段秦也懒得分一丝精力在她身上,遍身抽不出一丝血脉相连。
“你就是誉家那丫头?”段秦忽然将目光移到她身上,细细打量起来,“果然是个伶俐的丫头。”
栖岩自从猜出他的身份,便一身防备。段秦极尽酷刑,忧服血迹斑斑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如今段秦竟然能武装着好几层脸皮,不痛不痒地蜻蜓点水,若无其事地在这里有说有笑。她第一次在慈眉善目之上,望见了穷凶极恶——这大概就是话本里‘人面兽心’四个字的人间绘本吧。
见段秦端详起栖岩,忧服蓦然神色一凛,极快地说:“过来。”
话音正落,段秦陡然出手,袖中蹿出巴掌宽的布帛,直直朝栖岩飞去,自她腰间束起,一直缠到胸前,又蓦然收手,力道一催,栖岩整个身体便顺力翻起,被他拉至右首。忧服几乎立时起身,破光剑便朝那布帛落下,段秦利落转身,电光火石间,布帛被砍断,他却一手掐上栖岩的喉咙,一手抵在她脊骨处,方才和蔼可亲的笑容,瞬间消失于举止间。
实是同时,破光剑端也抵在了段秦喉间。
段忧服有所动作的同时,秋垣当机立断,掏出手中弯刀,只是动作不如他俩快,待破光剑出鞘,他的弯刀才扣上忧服的腰间。几番动作还热着,四下里暗卫骤现,屋顶瓦砾声不乏于耳,像是有千军万马从天而降,齐刷刷将堂前挤了个密不透风,将屋子团团围住。弹指之间,七凰城郊这一间静院之中,十八般武器都亮了相,一环扣上了一环,拧成了好几股死结。
段忧服的手拧着劲,青筋骤现,栖岩从没见他这么凶的样子:“师叔可要试试这破光剑?”
“破光剑?”段秦眉间一沉,先盯着那剑,半刻后对上忧服的目光,讥笑道:“破光剑骁勇不改,可那独步天下,唾手九州的段忧服可依旧如故?如今老夫瞧着,不过是个内力尔尔,尚存一息的凡夫俗子。破光剑,通不了你的筋骨,也救不了你的命。”
剑尖未有一鳞半爪的松懈,忧服顶着一张明火也烤不热的脸:“若破光剑入不了师叔的眼,师叔又何需扣着栖岩的脖子?师叔究竟是有所求,还是有所惧?”
破光剑寸厘不让,仿佛段秦擅动分毫,便能即刻让他身首异处。段秦顶着剑锋,面上只当闲庭信步的闲聊,无人看见他左手正暗渡陈仓,屈指扣在栖岩背后的几处穴道,输着真气。栖岩皱眉,刚察觉有些莫名其妙,喉咙就被段秦用右手掐得更厉害,让她连个音头都没发得出来。
发不出声也不影响栖岩摸不着头脑,这老头给他传内力?我佛慈悲了?
段秦故作玄虚地大笑一声,顺着他的话说道:“你说话的语气,倒真跟山上那老东西一脉相承。只是如今,他口中那‘欺师灭祖之辈’,振臂高呼便得群雄俯首听命——你说,我求何不得,又有何惧?”
紧接着他朝栖岩看过去,像赐她一个说话的机会,手上的力道似往回收了些,眼神里翻出了些贵气,称谓也改得利落,煞有介事道:“本王有个世孙,前段日子,长了些本事,为你这小姑娘,一意孤行,忤逆尊长。今儿瞧着,确实长了一张不输刀剑的脸,能拆人理智,卸人心防——只是小姑娘,这世道难走,一朝险胜,日后可暗箭难防啊。”
段秦渡的真气扎实地捆住了栖岩的周身筋脉,让她只觉得气越呼越短,从后背麻到小臂,甚至连牙龈都微微发酸起来。段秦的话模模糊糊地刻在她脑子里,还未翻译出他这段没由来的说教,脑子里就像断弦似的发起晕来。
忧服提剑的手岿然不动,看出栖岩的不对劲,左手蓦然提了些气,就在这时,屋外卒然窜进一个副将。那副将见屋内僵持如此,一时愣在堂下,半晌不敢轻举妄动。见状,忧服一声低笑:“师叔部下,竟都是这副熊样?”
副将连忙神魂归位,把七零八落的理智尽数捡了起来,单手拱道:“世子到了。”
段秦闻言,露出诡异的笑,仿佛有什么好戏要连台上演:“让他进来。”
不过半刻,副将便带着一人进来,栖岩撑着眼皮,勉强瞅清站在副将身后那人,握着一把趁手的贝扇。现下的情境也没什么见缝插针叙旧的机会,只是许久不见,容屿依旧两只眼睛一张嘴,万幸。
他进门,扫了一圈,从人堆里错开几步,稍稍欠身:“朝王。”
朝王?这老头不是段秦吗?怎么又成了朝王?
栖岩蓦然想起早前说朝王病如山倒,本是槁木死灰,坐着等死了,却忽得一妙手回春的在世华佗,不仅药到病除,还性情大变。她轻不可闻得抽了一口气,难道朝王不是病愈了,而是被‘李代桃僵’了?
对这破光剑,段秦虽做得到视而不见,却也纹丝不敢动,便只能僵着脖子,摆出自然的笑容,朝容屿问道:“怎么跟来的?”
话音刚落,屋里持剑围堵段忧服的暗卫,霎时分了一半人马对着容屿。
段秦脸色像是舔血似的亮了起来,笑容渐渐诡异:“手段倒是比你爷爷高明,可惜你们一家都注定是些不成器的短命鬼。你当真以为,在地海你救得了段忧服,今日还救得?”他眼神流转,兀自叹息一声,“偌大朝国,废物丛生,你不去管,便要狗拿耗子,连鸾羽的事你都要掺一脚……”伴着一声漫不经心的叹气,他望向栖岩,轻巧笑道,“是因为她吗?”
容屿抬起眼睛,目光如刃,语气却十分压地住:“你口中废物丛生的朝国,如今占着天下三分之一的地,连皇城都未必有你这么大的口气。尔斑鸠之流,占鹊巢,连个示人的真面目都拿不出来,却忙着笑话他人不成器?傍人篱壁,却说自己振臂一呼天下应?段前辈,您还真会自卖自夸。”
不得不说,在骂人这事上,也得是读过书得最会‘因材施骂’。只见段秦面色登时难看至极,指尖恨不得凝了十二成的力,栖岩一张小脸,瞬时通红。他阴沉着脸,言简意赅道:“血魄呢?”
他打探到血魄时,已然晚了一步,那红石头不久前被他的乖’孙儿’”带走了。血魄能救鸾羽的命,当然这是段秦不允许发生的事情。
与栖岩分别后,容屿前脚进了永鄞,段秦后脚就到了,两人周旋一阵,段秦失去了耐心,便釜底抽薪,打起了栖岩的主意,却没想到,段忧服也大摇大摆出现在七凰城。他意在血魄,一箭双雕,便将忧服和栖岩看守了起来。永鄞的天热,消息烫手,他便把消息直接送到容屿眼前——即便容屿仍然不愿交出血魄,这段家的人,杀多少都不嫌多。
容屿收起折扇,很大方地从袖中取出一枚发着光的红石头,那石头通透不已,里面纹路翻涌,光怪陆离,还没等段秦看爽,容屿又把血魄送进了袖子里。
段秦见血魄在场,蓦然成竹于胸,面色也从容不少,仿佛大局已定,他稳操胜券:“小姑娘,你的命可真贵,竟劳得动血魄的架。也是,若他不给,我便亲手掐死你,只怕誉恒会气地从地底下翻出来找他算账……”
见段秦大刀阔斧地摆弄着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容屿低声打断:“若叫尊驾拿了血魄,天下怕是免不了一场生灵涂炭,这段栖岩虽然是誉恒的掌上明珠,可跟芸芸苍生一比……尊驾尽管掐吧。我今日来,不过是顺手替您收了段南薇的尸骨——他们前脚落在客栈,掌柜的嫌晦气,后脚扔乱葬岗了,你看,我是替你送回鸾羽,还是找个地方烧了?”
见容屿攒着足斤足两的谦恭派头,有模有样地询问起来了,段秦刚上了些颜料的脸色登时又阴鸷了下来。他显然没想到容屿撇人质撇得这样果断,声音便低了三分:“孙儿哪,你要是真不救她,她就要烧死了——方才我朝这小姑娘体内强灌了不少真气,这真气的年岁,不多不少,刚好两百年,只是,她这不到二十的细嫩骨头,能受得了多久?”
他好似全然没听到容屿的话,段南薇也完全分不走他任何神魂,他关心的,从头到尾,便是握着段栖岩这枚捉摸不定的筹码,能不能为他换回那枚,系着鸾羽命脉的石头。
那真气被段秦一股脑毫无保留地打进来,跌跌撞撞撑涨了栖岩每一根脉络,顺藤摸瓜地闯出了占地为王的架势,毫无章法,横冲直撞,带着灼人的温度,似要烫裂每一寸所到之处。栖岩浑身涨红,额前青筋紧绷,冷汗涔涔从额间掉下来。
就在这时,堂前忽然一震,段忧服周身泛出一道利落短促的光,以他为圆心向外扫去,惊动屋外鸦雀鱼虫一片。
伴着这光,无数的银针从忧服身上齐刷刷地飞出,在脱离他身体的刹那,又全盘脱力,七零八落洒了一地。秋垣被那白光似的气力冲了个措手不及,刀一顿,半跪在了地上,段秦弄巧成拙替栖岩挡住了大部分力道,但是栖岩袒露着一张脸,不及躲闪,便被段忧服大水冲了龙王庙。
堂上二三十个露了脸的暗卫,悉数错落有致地轰然倒地。资质但凡平庸些的,甚至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就先晕为敬了。顷刻间,拥挤不堪的厅上便只剩忧服、容屿、段秦、勉强剩半丝气息的秋垣,和被忧服内力打了一巴掌、又被真气烧的一脚已经踏进阎王爷地府的段栖岩。
百枚银针是锁着忧服腿脚的罪魁祸首,悉数散落后,忧服气海关元骤然打开,一时拨云见雾般,身轻快意,凭虚御风地绕过了秋垣的刀,飞快跃起,剑锋丝毫不差,对准了段秦的眉心。那一瞬,栖岩似乎看见了几十年前,运斤成风,一夫当关的段忧服。
段秦瞪着满地银针,心底大骇,这才亡羊补牢地反应过来,地海时他被折磨到奄奄一息,重伤不治的模样压根就不是真的,是提前准备好的!他以假乱真,用银针封锁内力,瞒天过海,为的就是一步一步,诓他轻敌,再将他严丝合缝堵在这精心策划的陷阱里!
他瞠目凝噎,怔怔望着地上冰凉的数百枚银针,竟然还有心思推算着段忧服为了骗过他,不惜承受着,用银针封满全身所有穴位的痛楚,他定定朝剑后之人看去,骇然一笑,难怪他如此轻易地将段忧服绑到了地海,又能如此轻易查到段忧服在七凰城的行踪。
段秦只得飞快地在脑子里盘算有应对之法,想到一半,左手热乎乎的触感提醒道:这还有个人呢!于是只见他嘴角滑出一道柳暗花明的笑:“段忧服,是我小瞧了你。即便你用银针锁着内力,在地海生抗鞭骨刑,引我入了局,只可惜……”
“只可惜,这小姑娘有罪受啦!”段秦语调蓦然升高,下一刻,伸手狠狠朝栖岩后背一推,栖岩霎时察觉到有个什么物件,迅雷不及掩耳地溶进了她的血脉。那物件长驱直入,见效极快,甫一宿下,便立竿见影地撕扯着她的每一寸脉络,一路破竹地烧开,随即又摧枯拉朽地攀上了栖岩的筋骨,裹上五脏六腑,与之扭打在一起。栖岩只觉得周身上下,秋风扫落叶似地剧烈疼起来,害她立时惨叫起来。
段秦出手的这一招调虎离山,是料定段忧服与容访落都心系这小女娃,倘若她出什么事,他好金蝉脱壳,可惜容屿早在里外三层,布了天罗地网,就在段秦推开栖岩的一瞬间,堂外守卫从四方滑入,同堂前段秦的人互相乒铃乓啷地撕打起来。段秦的人落了下风,又有两三队人马从四个方向,将屋子所有的出路,都堵得密不透风,恨不得连窗户上的镂空木雕也要寻块蜜蜡封起来。
秋垣眼见容屿将段秦退路封上了,二话没说便提刀朝容屿砍去,容屿借力躲开,秋垣的刀却连钩似的折返,容屿眼明手快,执扇而挡,见秋垣受了伤,下盘不实,便一脚踢上了他的膝骨,秋垣吃痛,回身而打,容屿借力飞身跃起,凌空一掌推开刀风,另一手毫不犹豫扣上秋垣命门,秋垣迟了半刻,被容屿一脚踹飞,人、刀应声而落。
段秦目光越来越冷,眼见屋里尸体躺得七零八落,十个里面八个是他的人,干脆闭上了眼睛。
站在容屿身后的,正是那姓熊的副将。只是此人摇身一变,鹰眸利目,凶狠异常,甚至没给段秦喘气的机会,就将他二人捆得虎背熊腰,毫不客气地带走了。
忧服手中的破光剑弹指之间不见了踪影,他稳稳接过栖岩,百密一疏,让他心惊肉跳半天,连额边也破天荒渗出些冷汗。
栖岩撑着地,一手捂在胸前,多股势力正席卷她内里一切看得清摸得着的东西,她试图睁开眼睛,只见段忧服极快地挥了挥手,血魄便倏地从容屿袖中飞出,发出夺目猩红的光,那光湮灭后,褪成一颗琉璃透白的石头。那石头像是受到了什么召唤,井然有序、风驰电掣地朝栖岩身上冲撞而来,而在刹那之间,千万缕映日光辉,统统宿进了她的身体。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栖岩经世不久的身体,先是承了两百岁的真气,又着了一枚不知名的物件的暗算,现在倒好,她辛辛苦苦求来的血魄,也来凑热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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