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庇斯

　　澳大利亚未及中央的红土地并非荒漠一片，许多灌木杂草依旧零零散散冒出头来。天异乎寻常的蓝，像是没有协调好分辨率的劣质游戏，高画质的云悬在天上，一朵一朵飘得很低，轮廓清晰可见。
　　这天早上，我们终于得知此行的目的地是荒漠一处研究站。响公司的地质学家们挖出了一批保存完好的远古海洋生物化石，我们要将化石送至伊普斯维奇的机场。
　　“你们公司可真有意思，为什么不从伊普斯维奇直接派人拿？我们这儿过去可是绕了一大圈！”
　　“我们顺路，送完直奔布里斯班。”
　　“操……”
　　我们都沉默，一起同意了这声骂。布里斯班是造物攻击最集中的地方，陆地防线最远已经失守十公里，军队不得不堵住布里斯班河的下游以阻止造物逆流而上。可雨季即将来临，居民转移得太慢，军队只能在原地死守，面临洪灾与造物的双重夹击。
　　而最要命的是，联合国警告称下一次棘人极有可能在昆士兰州东部登陆，这对于几乎没有经受过战争洗礼的澳大利亚来说实在是一场巨大的考验。这几个月，我看到过不下二十种军装，全都是不同国家不同公司派遣协防的军人，光姐和奥利维亚就是响公司的代表。
　　不过据约瑟夫所说，澳大利亚并没有苏联军人，中国军人也很少，我倒是看到过不少不飞鸟集团的军服与装备，上面的中文让我倍感亲切，可光姐他们始终与他们保持着距离，他们相互敌对，颇有一触即燃的意思。
　　我们都知道之后的昆士兰之行太过凶险，就连光姐也默许将车开得慢一些。唯一反常的是蛟龙，她的脸上终于显出了漠然以外的其它神情。车窗映照着她的侧脸，尽管频率不高，她会查看地图了。
　　以往蛟龙不会在意自己随车去何方，白天几乎都在睡觉，赶夜路时也不会替换驾驶座的奥利维亚和约瑟夫，还是光姐偶尔会帮忙开个车。其他人从未多言，我好奇，问了蛟龙。
　　“我没有驾照。”她简短地回答完便离开了。
　　发生这事儿时我们正在一处加油站，约瑟夫靠着加油柱听见了我们的对话，望向蛟龙离去的地方，见不到人影了才笑道：“真当她不会开车？蛟龙小队可是一支特种部队，没这本事可干不了。她只是没申请本地的驾驶许可而已，这里跟你们那儿的行驶方向相反。”
　　“苏联呢？”
　　“我们那儿倒也是右行，不过我在这儿开惯了。”
　　“您在这儿待了很久了？”
　　“三年了。”
　　我点点头，余光瞥见蛟龙站在远处盯着天边，我刚想打招呼，却见她突然皱眉，转身加速跑开了。
　　“怎么回事？”我正好奇，却听约瑟夫的声音高去：“看天上。”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天边有个黑点，下面若隐若现着蓝色的光芒。它的速度很快，没一会儿就能看清轮廓。那是一台浮空车。
　　由于角度问题，我没看清车上的文字，不过四四方方的，应该是汉字。
　　浮空车掠过我们时稍有减速，发出很轻微的嗞嗞声，没一会儿就向前飞去了。
　　“嘁，可没什么好事。”约瑟夫骂了一句，声音却是向着我背后，我回头，看见光姐和奥利维亚走了出来。
　　“该死的不飞鸟，居然扫描我们！”奥利维亚不知何时拿出了终端，飞快地输入着什么。
　　“奇怪，不飞鸟来这里干什么？”光姐自言自语着，旋即又想起什么，蹙眉问我：“蛟龙呢？”
　　“在这。”不等我回答，蛟龙就从阴影处走来，奥利维亚抬眼一瞥，突然又在终端上按了些什么。光姐余光看了，冷道：“已经晚了。”
　　什么晚了？
　　蛟龙面色如常，缓缓向她们二人走去，而奥利维亚和光姐却面色怪异，紧紧盯着蛟龙的动作。就好像是……
　　在警惕着她。
　　“音。”奥利维亚没有看我：“回车上。”
　　我下意识要顺从，可腿却像是灌了铅。大脑中有一个声音告诉我：不要走。
　　“音。”她又喊了我一声。
　　像是魔咒，我的腿可以动了，那个声音也消失了。但与此同时，我的双肩忽地一沉，是约瑟夫将那双大手放在了我的肩上。
　　“没必要支开她，有什么事当着我们的面说。”
　　空气中的紧张感仿佛随着他的声音淡去许多，我终于明白了，不论如何，他们都不会在我的面前做什么出格的事。
　　蛟龙已经到了我们面前，所有人都盯着她，她却望向奥利维亚。
　　奥利维亚一愣，随后双眼泛蓝，变为读取状态，很快便恢复了。
　　“她还是跟之前一样，一片黑。”
　　光姐听了，微不可查地舒了一口气，这才说：“我们得上路了。”
　　“……到底怎么回事？”我终于开口。
　　“还能是什么，狗咬狗贼偷贼。”身后的约瑟夫哂道。
　　“约瑟夫！”奥利维亚剐了他一眼：“我警告你，别说一些有的没的！”
　　“怎么，真当能瞒得住？看看浮空车前去的方向吧，待会儿肯定躲不过，不如让她早做准备。”
　　奥利维亚听了，竟然沉默。
　　我们先后上了车。约瑟夫说：“这事儿说来也简单，我跟你说过吧，后面那位是个厉害人物。”
　　最后一排的蛟龙望着窗外，反常地没有睡觉。胸前的金属牌晃了晃。
　　“她本隶属于不飞鸟集团，跟响公司是敌对关系。你应该知道吧，前几次公司战争都有它们两家博弈的影子。”
　　我隐隐有些印象。最近一次公司战争发生在我冬眠不久，据说因为棘人病毒的原因很快就结束了。实际交战的双方最后被不飞鸟和响公司先后吞并，从此两家公司成为了新一代的霸主。
　　“而刚才那台浮空车是不飞鸟集团的，越过我们头顶还扫描了整个加油站。你看，换做你是前座那两个响公司的，你怎么想？”
　　我心下一沉，她们在怀疑蛟龙。
　　“记得我们的任务吗？如果前面研究所里那几块石头真的对棘人危机有帮助，响公司说不定就能造出针对性武器，那么这‘击退棘人’的成就，就不再是不飞鸟的专利了。”
　　我听见驾驶座的奥利维亚暗自叹了口气，光姐也只是将手撑在窗框上。至于后座的蛟龙，依旧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约瑟夫话锋一转：“不过蛟龙拆了原先在不飞鸟的处理系统，我们也是今天早上在车上才得知的目的地，她不可能来得及联系她的老雇主。放心吧，她们不会打起来的。”
　　我缓缓点了点头。
　　“当然啦，要真打起来，我们在旁边看看热闹就行，而且我赌她们两个干不过蛟龙。”
　　奥利维亚听见咂了咂嘴：“你怎么那么维护蛟龙？苏联跟不飞鸟还有合作协议不成？”
　　“嘁，她现在又不是不飞鸟的。”约瑟夫顿了顿：“我只看到了一名满心复仇的士兵而已。”
　　我确信蛟龙听到了这句话，她的耳朵轻颤了一下，如易碎的蝴蝶。
　　车内被静默笼罩，我又想起光姐和奥利维亚说她是逃兵的事来，我们已经并肩五十多场战斗，不知她们是不是改变了看法。我不想再感受这微妙的气氛，随意扯开话题：“所以不飞鸟的浮空车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他们也有设施在前方吗？”
　　“这你得问问小林。”
　　光姐依旧撑着侧脸，比起几个月前，她减少了通讯的次数，变得有些忧郁，而且她和奥利维亚间的气氛微妙，从约瑟夫发现她夜里外出的那天开始就是如此。
　　“就算有，也不该如此堂而皇之飞过去。他们的目的地应该跟我们一致。”
　　“你好像并不着急。”约瑟夫打开窗吐了烟圈。
　　“也没什么用。”光姐说。
　　我依旧在思考。化石或许是响公司的机密，我们也是两个小时前刚被告知，可不飞鸟为什么反应那么快？
　　除了我们，还有谁知道化石的事？
　　我茅塞顿开。
　　“研究所那里……是不是有问题？”
　　约瑟夫听后哈哈一笑，凑上前去对开车的奥利维亚说：“瞧瞧，我就说咱们小猫聪明！”
　　奥利维亚嫌弃地躲开了约瑟夫，他身上还有一股浓浓的烟草味。光姐在这时接过话头：“所以我们会在研究所多待一会儿，我会揪出这个人，没意见吧？”
　　“随你们便，不过可别扯上我。”约瑟夫又说：“对，还有小猫。”
　　“他巴不得我们跟不飞鸟打起来呢。”奥利维亚哼道。
　　半小时后，我们驱车赶到了研究所。这里跟我在阿德莱德住的板房一样简陋，旁边是巨大的蓄水罐，除此之外，便是停在红土地上的浮空车和荷枪实弹的士兵们了。
　　浮空车上果真写着“不飞鸟集团”五个大字，士兵们也都是熟悉的中国面孔。蛟龙曾说过，中国对义体技术的运用十分保守，除非必要，不会有改得面目全非的人。
　　这群士兵都穿着迷彩，为首的男人穿着西装，外套黑色的战术背心。他没有拿突击步枪。
　　光姐扫视四周，最终将目光投向奥利维亚，后者说：“通讯都被截断了。”
　　“在车上等着。”光姐对后座的我们三人说完便下了车。
　　穿黑色背心的男人和一名士兵一前一后走来。
　　“您好，小林小姐，恭候多时了。”
　　奥利维亚也下了车跟在光姐身后。不论她们有多大的矛盾，她始终是小林光最坚实的战友。
　　“看看吧，说不定过一会儿这两拨人就是子弹招呼了。”约瑟夫在我耳旁道。
　　男人与光姐在相距半米时站定，半米的红土仿佛界碑，向前一寸就是大战。
　　“这位先生，这里是响公司的地盘，如果不出示许可，我可以认为你在蓄意挑起战争。”
　　“别误会，我们无意伤害你们……噢，瞧我这记性，我叫李旭辉。”他看了看坐在车内的我们：“这地方太热了，你们要是还有其他乘客不如下来走走，在车里容易中暑。”
　　他如此一说，我似乎真的觉得热浪袭来。我不自觉扇了扇风，约瑟夫瞧见说：“忍着点儿吧。”
　　五米外，光姐仍在与李旭辉对峙：“李先生，还请您解释解释。”
　　李旭辉没再说话，周围不飞鸟的士兵们却走动起来，将车子围住。
　　他们没有举枪，但枪都是待击发状态。
　　“嘁，麻烦！”约瑟夫咂了咂嘴。
　　我们先后下了车，我能感觉到周围战士们的目光都落在了蛟龙的身上。而不远处的李旭辉终于开了口：“我们只是想来与您做个交易。”说着，他挥了挥手，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研究人员提着金属制保存箱小跑出来，在我们面前打开了箱子。那里面放着一块被粗糙地勾勒出骨骼的化石。
　　我看不出其所以然，只知道光姐甚至都没瞥一眼。
　　“我们两家公司之间从未有过，也不会有交易往来，李先生应该很清楚。”
　　李旭辉示意研究员关上箱子，“小林小姐先不要急着下结论嘛。我们都知道这化石的重要性，我今天可以把化石让给你，相对的，你得把你背后那三人让给我。”
　　我吃了一惊，身旁的约瑟夫和蛟龙倒没什么反应，前者还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盒烟来，一边说：“这破地方哪儿都好，就是烟实在太贵，而且还难抽。”
　　蛟龙瞥了一眼烟盒，突然道：“我也要。”
　　蛟龙从不抽烟，我意识到那可能是他们暗中谋划着什么。
　　约瑟夫瞥了眼不飞鸟的战士，见他们没有制止便给蛟龙递了烟打了火。蛟龙吸了一口，皱了皱眉。
　　我没看出其中有什么蹊跷，只能暂时把注意力放在光姐和李旭辉的对峙上。
　　“一块石头换三个人。我总在想为什么鸟儿飞不起来，现在知道了：胃口太大，撑的。”
　　周围战士们面露不快，李旭辉却坦然自若：“想不到小林小姐对我们公司的文化也有研究。量变产生质变，这是我们的社训。”
　　“可惜，我们追求精益求精。那块石头，虽然本就是我们的东西，既然你们要就拿去，我们也不是小气之人。”说完，光姐对我们说了句：“走了。”
　　约瑟夫反应最快，已经回了头。
　　“等等。”李旭辉的声音传来，约瑟夫的眉头一挑，又吸了口烟，回身靠在车前盖上。
　　不知为何，蛟龙也走到他身边。我凑过去，正听蛟龙轻声对约瑟夫道：“我不走。帮她。”
　　约瑟夫显然愣了一下，舒出一口烟道：“我凭什么帮你，又凭什么帮她？”
　　蛟龙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约瑟夫，没有祈求，没有期待，没有任何情感。
　　荒漠中的太阳没有任何温度。
　　蛟龙挪开了眼，没有再与约瑟夫有交流。约瑟夫一定与我有同样的感受，有些慌乱地看了我一眼。
　　“……如果用这块化石以及所有研究员的命来换那三人，您觉得如何？”
　　光姐听过后抬眼，望向那名抱着箱子的研究员，道了一声：“过来。”
　　研究员有一丝错愕，回头望向李旭辉，后者让士兵接过化石箱子，示意那人去了。
　　研究员站在光姐面前，虽然比她高了半个头，眼神却飘忽不定。
　　“研究所全被控制了？”
　　“对……对。”
　　“你们一共多少人？”
　　“八个……”
　　“里面有其他不飞鸟的士兵吗？”
　　“……没有。”
　　就在所有人以为光姐只是想问话时，她的腰间突然闪过一道白光，旋即就听见那名研究员惨叫了半声，紧接着的声音像是被地狱吞噬，再也喊不出来了。
　　所有人都举起了枪，除了我和蛟龙。因为她几乎同时拉着我回头，拿手按住了我的脑袋，一旁是一直燃烧着的香烟，她没有再吸一口。
　　我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只听到奥利维亚倒吸一口气，然后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地，紧随其后的是光姐的声音：“研究所和石头我都没有兴趣，交易不对等，看起来只有你这些士兵们的命值得我验验了。”
　　我听见有士兵骂出声，但很快静下来。
　　“小林小姐还真是狮子大开口，但我可不敢替他们答应你。这样吧，我也不要求别的了。你队伍里有我的熟人，让我跟她说两句。”
　　蛟龙按在我脑袋上的手松了松，我慌忙转过身去看。
　　“你大概不记得我了，我曾去过你们部队调研，在装备库询问过QTS-35的使用感受，你还记得当时怎么回答我的吗？”
　　蛟龙没有说话。坐在车前盖的约瑟夫忽然叼着烟开口：“瞧瞧，想套近乎，可人家都不记得你。”
　　光姐回头瞥了一眼，似乎是没想到约瑟夫会帮腔，但奥利维亚却一动不动地盯着地上看，我望过去，只看到了一点儿，那是一个人的双腿，以及如微波缓缓涌来的血。
　　李旭辉无视了约瑟夫，又道：“我知道，你们队最后确实……壮烈。”
　　蛟龙轻微地抬起了头。
　　“那可是目前为止最大的棘人，你们全队阵亡换取了它的撤离……噢，几乎全队阵亡。”
　　李旭辉的话说得让人很不舒服，我轻轻扯了扯蛟龙的衣袖，希望这样能给她安慰。约瑟夫也道：“喂，‘两句’已经到了吧？”
　　“这里轮不到你插嘴！”离得最近的士兵说。
　　约瑟夫啐了口唾沫：“也轮不到你！”
　　“行了。”李旭辉抬起手，随后在身体两侧放下。而后神情突变高喊道：“蛟龙小队第二小组中尉副组长吴又菡！”
　　蛟龙的身体突然绷紧。
　　“归队！”
　　蛟龙的身体还是直的，但没有挪动半步，只是直勾勾看着李旭辉，冰凉的话语被吐出：“我已经退役了。”
　　“退役？我怎么没看到文件啊？”
　　“伤残退役。”蛟龙淡道。
　　“没有相关文件。”李旭辉狠道：“如果你再抗拒归队，我们将会以逃兵条例处置你！”
　　蛟龙的眉头微皱，约瑟夫回头瞅见，忽然举起枪对准一名士兵，叼着烟嘶道：“我看谁敢！”
　　局势剑拔弩张，李旭辉的耐心也被磨没了，没有再阻止士兵们。
　　站在枪口前的光姐手上仍沾着血，已经被烈日晒干了。而那对腿依旧躺在鲜血中，没再动弹一下。
　　“这本是你们的家务事，我不该管。”光姐缓缓开口：“但她跟我们签了合同，我不会让你带走她。”
　　李旭辉的眼珠一转，觑向光姐：“既然这样，我也不想把事情搞得太僵。你需要什么，我以此换取她的合同，怎么样？”
　　“那就换不飞鸟集团永远退出澳洲吧。”
　　“……”李旭辉沉默了，所有人的神经都紧绷着，我攥紧蛟龙的衣服，至于为什么，我没来得及思考。
　　我们对峙了很久，直到李旭辉忽然打了一个放下武器的手势。
　　“我开始好奇了，你不过一个作战小组的士兵，可张口闭口都是战略。”
　　光姐笑了一声，也抬起染血的手示意奥利维亚他们放下枪：“你不是派人去查了吗？”
　　“你亲口说，我们也省点功夫。”
　　约瑟夫叼着烟，饶有兴致地看着。可我看不清奥利维亚的表情，不知她在想什么。
　　“这不难，看看那把胁差。”光姐挑了挑下巴，指的是脚边的尸体。李旭辉没有动，她便踢了几脚，将尸体踹到了他面前。奥利维亚突然回头狠狠瞪了光姐。
　　我没看到胁差，却也能猜到刀柄上一定刻着那枚“小林”印章。李旭辉见后果然面露讶异，随后竟拔出刀来，在自己的西装上擦干了血迹，双手奉上。
　　“今天算我有眼不识泰山，没认出响公司的大人物来，失敬了。”
　　暗红色的血迹在昂贵的西装上显得格格不入，但李旭辉的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周围士兵面面相觑，而约瑟夫和蛟龙看起来却并不惊讶。
　　光姐单手接过胁差，却说：“今天这件事，响公司记住了。”
　　“您大人不计小人过，过一会儿，贵公司会收到我们的诚意。”
　　“我们可等不起。”
　　“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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