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时歇

　　马车到了顺贞门停下，令月正忙着指挥宫女们搬行李，就见前头乱成一团。一个眼神，沉香便会意，上前去瞧了瞧，低声回禀，“是庆嫔娘娘，好像身子不适，腹痛难忍，已传了辇轿来。”
　　令月“嗯”一声，并不太关心。这个时候，庆嫔就是掐死自己，也得保住龙胎。

　　众人各自回宫，令月进了寿康宫，直直去给静太嫔请安，“姑爸爸，奴才回来了，问姑爸爸安。”
　　静太嫔抬眼，拉着她的手坐下，“要当小主的人，不必一口一个奴才的了。”
　　令月一怔，静太嫔如此避世，消息倒是比旁人灵通。
　　静太嫔声音中透着几分慈爱，“许多事情你有数，我便不提了。你身边只有一个碧落贴身伺候，按照份例还得进人，沉香跟了你这些日子，我把她给你，剩下的，你便自己把握罢。”
　　令月低低答了声“是”，一边盘算怎么体面地把秋桂给送回去。

　　静太嫔亦想了想才开口，“你可会怪我？”
　　令月摇头，“是您救了我，您也是我世上最后一个亲人，我怪谁都不会怪您。可……您是何时想带我入宫的呢？”
　　“你十四岁那年，我第一回见你，便选中你了。”乾德帝登基那一年，为体恤太后太妃，特允准出宫省亲。那时候富察府为迎接太后，张灯结彩，四处装扮，银子跟流水一样，太后出宫那一日看热闹的人围了几条街，浩浩荡荡百余人簇拥着宝辇之上的太后，荣光无限。
　　谁都不记得，还有个低调回府省亲的静太嫔。令月阿玛已逝，家中就马佳氏和令月两个正经主子，静太嫔只不过回府坐了两个时辰，便回宫去了。
　　可，选中，是什么意思？

　　“我虽然进了宫，可家里的事儿，我也不是糊涂的。保康是怎么死的，马佳氏为何落水小产，你是如何跟外祖家联系，甚至你阿玛的死……我都清楚。你够聪明，最重要的是，你够狠心。”令月有些惊讶，静太嫔接收到她的目光，倒也难得带着骄傲微微一笑，“我是钮祜禄家嫡出大小姐，当年额娘病逝，我管家数年，自是有些眼睛耳朵。”
　　“只可惜……”静太嫔的骄傲转瞬即逝，眼中带着一种惋惜和仇恨的复杂情绪，“这家里的爷们儿都是扶不上墙的。”
　　她的声音像远山云雾一般，“当年钮祜禄家还有几分风光体面，你的祖父，我的阿玛，贪图富贵，想法子将我送进了宫，那时候家里还有荫封，靠着祖上的爵位，我一入宫还封为贵人。后来阿玛得了烂根子的脏病去世，我的弟弟，你的阿玛，是个家里宠出来的混霸王，更无法无天了。那时候靠着我入宫，给他说了伊尔根觉罗氏的好亲事，你额娘治家有道，又擅生养，生下你们姐弟两个，可你阿玛这个不成器的四处眠花宿柳，又欠债赌博，生生气死了你额娘。后来马佳氏进门，他们夫妻不和，你阿玛更是放纵，竟然敢在外头随意给人担保，这下惹出了祸事，差点儿闹出了人命。刑部报了先帝，去了他的荫封，钮祜禄本家也逐渐跟咱们不来往了。我本不受宠，被他连累，先帝反倒将我降为常在，在宫里也算是受尽委屈……若家里的爷们儿但凡有点子出息，咱们姑侄两个，也不会到今日，你也不用战战兢兢入宫，在这里头熬着……”

　　静太嫔看着令月，“我知道你聪明，那次省亲，你还故意扮了丑，生怕出了风头被马佳氏刁难……但我的眼光是不会错的，你跟你额娘一样，是个美人胚子。你若是进宫，有什么事，我好歹能护着一二，若是任由马佳氏将你外嫁，我便无能为力了。好孩子，咱们姑侄两个命苦得很，今后的路更难，虽然有我在背后，但你还得自个儿撑住。”
　　静太嫔难得说这么多话，句句皆是过往沉痛。令月听得心酸极了，眼中含泪，重重点了点头。
　　待令月回去休息，檀香扶着静太嫔到小佛堂，里头供着一盏长明灯，静太嫔燃香叩拜，嘴上轻念，“姐姐，保佑令月，在宫里走得稳当些罢。”

　　令月听完家里过往，心里很是难受，凭什么男人的罪过要由这些女人来承担？姑爸爸被父兄连累，受尽委屈，在宫里白白浪费韶华，十年如一日地过着重复的日子。
　　碧落推门进来，“格格，都收拾好了。”
　　“秋桂呢？”眼下的事儿也不能耽搁。
　　碧落指一指外头，“在廊下等着，想见一面格格，给格格磕个头再回慈宁宫去。”
　　令月点点头，“太后宫里的人，到哪儿都是有规矩的……你取十两银子，并一枚银镯子，装在那个红色如意纹荷包里拿来。”

　　碧落会意，待装好了送到令月手上，才出去叫秋桂进来。
　　秋桂进来唤了声“格格”，正要跪，令月便吩咐碧落扶住了，“姐姐是太后对我的心意，我哪里受得起姐姐这一拜呢？”
　　然后将手中荷包递过去，“一点子心意，谢姐姐这几个月在园子里的照顾，姐姐可不许推辞。”
　　秋桂得了赏，又十分体面，说了好些好话，这才送了出去。
　　见她身影消失在寿康宫，令月的笑容才落下来，“若太后知道我对她的宫女都如此巴结，心里也会舒坦罢。”

　　回宫一两日，乾清宫没有丝毫动作。皇帝没说回宫之后是不是接着禁足，众人谁也不愿意当出头鸟，索性全都在宫里窝着不出门，生怕惹事。庆嫔闹着不舒服要见皇帝，皇帝也没去见她。
　　又过两日，说是庆嫔的阿玛也被皇帝下召入京，又说传了庆嫔祖父觐见。宫里都传，庆嫔忧心忡忡，食不下咽，可皇帝不见她，但也不亏待她，传话叫她好好养胎。
　　令月无奈，这种情况，谁能安心养胎？皇帝可真是够损的。

　　又过三日，王秉忠捧着卷圣旨出来，众人都以为庆嫔要遭殃，结果王秉忠转头去了寿康宫，原来是册封令月的旨意来了。
　　碧落跑进来的时候令月还在想，这皇帝不是把自己给忘了吧？结果碧落兴奋道，“格格！王总管来了！是来宣旨的！您快出去跪地接旨罢！”
　　令月一怔，深吸一口气，旋即走了出去，瞧见外头浩浩荡荡一群人，为首正是王秉忠。静太嫔亦跟着出来，王秉忠含笑道，“太嫔，皇上格外吩咐，您膝盖不便，坐着旁观便好。”

　　王秉忠清一清嗓子，“格格钮祜禄氏接旨——”
　　令月端正跪下，只听王秉忠扬声道，“上谕：咨尔格格钮祜禄氏，惠出名门，温恭有仪，侍奉皇太后膝下，素有贤孝之名。今仰承皇太后慈谕，册格格钮祜禄氏为贵人，封号宜，赐居延禧宫，钦此——”
　　“奴才谢主隆恩。”令月双手稳稳接过，从此，便是宜贵人了。

　　“恭喜宜贵人，也恭喜静太嫔。”王秉忠微微躬身，又转向身后两列人，“这位是司寝局的刘姑姑，将会在此处为您更衣，然后会送您和您的宫人去延禧宫。后头的事情内务府也会来人一一为您解释安排。”
　　延禧宫……令月好像不太明白，延禧宫有谁住着来着？
　　王秉忠抬眼看了她一眼，笑眯眯道，“延禧宫如今只肃嫔娘娘一位主位，娘娘年少活泼，定是好相与的人。奴才还要晓谕六宫，这便先行告退了。”
　　令月会意，“谢公公提点。”不必令月吩咐打赏，静太嫔已经备好了足足的红包，叫檀香帮着一个个发了下去，令月感激地看了静太嫔一眼。
　　有家人帮着自己周全的感觉，真好。

　　司寝局的宫人迎着自己进了屋，那位刘姑姑含笑道，“这是贵人名位的一套宫装、花盆底鞋、首饰，其余三套夏装已送入延禧宫，因册封匆忙，绣房赶制，还望贵人见谅。”
　　令月轻轻点头，“有劳姑姑。”令月往后一扫，那双高高的花盆底鞋很漂亮，坠着与衣裳同色的流苏。自己一直穿着平底绣鞋，如今成了嫔妃，要穿花盆底鞋，令月还有些担心自己会不会摔跤闹笑话。
　　刘姑姑请了令月到里头屏风后，然后扬声道，“伺候贵人沐浴更衣。”

　　静太嫔早吩咐人备了沐浴的水，令月有些害羞，只叫碧落陪着去沐浴，然后穿着贴身小衣出来。刘姑姑带来的两位老嬷嬷很有规矩，依次为她穿上中衣、里裙、并外头的旗装，再戴上白色领襟，在压扣子的地方别上一枚羊脂玉佩，垂下碧色流苏。
　　衣裳穿好了，刘姑姑请令月坐下，然后跪着为她脱了鞋，再亲手给她穿上花盆底，扶着她站起来，“贵人出身名门，仪态自是不在话下，这鞋刚穿上或许有些不适，但您仪态过关，走起路来便不会摔倒，穿几回便习惯了。”
　　令月走了两步，果然如此，并不觉得穿着走不了路，反倒是稳稳当当的，只不过有些轻微不习惯罢了。

　　刘姑姑扶着令月走到妆台前坐下，取一串碧玺来戴在令月颈上，又取同色手镯和耳坠为令月戴上，然后唤另一位老嬷嬷来给令月梳头。
　　先前在寿康宫不出门的时候一直都是盘个简单的小圆髻，如今要梳成小两把头，是宫嫔的模样了。这位嬷嬷手快，很快就弄完了，然后取来发扣、发簪、流苏、绢花，依次装扮好。又换了一位嬷嬷，是负责化妆的，一应胭脂水粉都是好东西，令月闭着眼任由她折腾。
　　令月困得不行的时候，刘姑姑轻声道，“贵人，好了。”

　　令月一睁眼，果然精气神儿都不同了，整个人像是一朵怒放的蔷薇，肆意散发着美丽，是一种美艳与清纯的结合。蜜粉色的旗装绣着大片云霞，虽然看得出做工并没有那么精细，但也是能拿出手的。衣裳颜色清淡，头饰和妆要浓一些，不至于太过寡淡，也不会太出风头。腮红打在眉骨和眼下，一双凤眼便显得含情脉脉，流波荡漾。
　　令月很满意，要不说人家是司寝局的掌事姑姑呢，审美确实不错。

　　一切妥当，刘姑姑道，“恭请宜贵人入延禧宫。”
　　令月跟着起身，走出房门，却对刘姑姑轻声道，“姑姑稍等。”
　　令月走到静太嫔暖阁门口，跪下磕了个头，声音不大不小，“令月这便去了，姑爸爸定要保重身子。”
　　说罢起身，正准备走，暖阁的门开了，檀香出来，“太嫔说，希望贵人勤谨侍奉皇上太后，不必挂念。”
　　令月忍着泪点了点头，转向刘姑姑，“走吧。”

　　寿康宫到延禧宫刚好是东西两角，但不算远，因都在南边，只需要过一条长长的东西甬道，过慈宁宫、永寿宫、乾清宫、御花园、景仁宫，便能到达延禧宫。一路上遇见不少宫人，皆转身跪下，不敢直视，然而令月走过之后也能感受到好奇和打量的目光。
　　令月也知道这里头有不少各宫的眼线，要来瞧瞧自己的，索性大大方方，日后总是要见的，早些也无妨。
　　秋日紫禁城风景如画，令月很有兴致地赏着枫叶，一面想着，皇帝对自己还算不错，给了贵人还赐了封号，王秉忠又说肃嫔年少好相处，应当不会受苦。只是，这个宜字，是什么意思呢？宜，合适之意，是合适做自己的棋子，还是说自己只是个合适的人，隐隐向太后表示不满呢？又或是……权宜之计？

　　延禧宫本是东西六宫最破败的一处，然而肃嫔入宫之后很是修葺了一番，现在倒也很宜居了。一进延禧宫大门，就有内务府副总管张寿领着人候着，刘姑姑并司寝局的人送到门口就离开了。
　　张寿含笑上前，“奴才给宜贵人请安！万岁爷赐您住这延禧宫的东配殿，奴才已着人收拾好了，还请贵人瞧瞧！”
　　延禧宫主殿自是主位肃嫔的，令月转向东配殿，抬眼一块红漆匾额，写着自芳堂三个大字，拾阶而上，里头隔出三间，西暖阁带炕并书案书架，日常歇息起居便在此处，中间是进门的地方，只一桌两椅，两边配着紫檀花架，摆着各种精致物件儿，架子前头有两樽巨大的童子绘春白瓷大瓶，此刻都插着满满的各色花卉，一屋子清香。东边连通后面寝殿，是更衣就寝、梳洗上妆之处。东边迎着日头摆了梳妆台，后头寝殿便是床、柜子、屏风、衣架子、置物架、四个大小不一的雕花铜盆。床边搁着一双软拖鞋，衣柜里是司寝局送来的宫装和贴身衣物，还有素服和吉服，都分别放好了。
　　几处屋子之间设月形雕花门，分别前后两道朱红纱帐，平日无事便挂起，若有避晦则放下，能隔绝视线和光源。地上皆铺有织花大地毯，踩在上头软软的，虽然走了这么久，令月竟然也不觉得脚酸了。
　　扫视完一遍，令月轻轻点头，这个开头，还算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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