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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娭月之一
戚梓鸾再睁眼时,发觉自己已经回到了临月台,脑中闪过些许画面,便知晓了今日沧岚月附身时发生之事。他回了神,发现自己坐于玉台之上,面前是一个匍匐于案似在熟睡的身影。才刚松了口气,他便想着起身回到自己的洞府,看见似是沧岚月熟睡间不甚扫落的茶杯,又放轻了手脚低身拾起落在地上的茶杯。他抬头时不自觉朝沧岚月望了一眼,却一下愣住,只见那月白衣衫上浸染着点点血色,红得扎眼,与这个不染凡尘的地方、与这个不染凡尘的人都格格不入。
他将手中的茶杯放好,轻声唤到:“苍岚……”他突然顿住,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于是吸了一口气,稳着声音再唤,“沧岚月……”他跪在地上,试探着想要碰一碰沧岚月的肩膀,但那散开的三千银丝覆盖的身影好像是那一碰即碎的泡影般脆弱。
戚梓鸾收回了自己的手,无声地伏在玉台上,半个身子伏在沧岚月身边,将脸埋在双臂之中。
沧岚月不会有事,若是月神将逝,鸿蒙、天地、冥府皆不会如此平静。戚梓鸾很清楚,但他不愿见沧岚月饱受煎熬苦痛——他是他的“母亲”。
“阿鸾这是在哭吗?可要我好好看看,然后画成画像,挂在这临月台天天看。”
不知过了多久,戚梓鸾忽然听到一句淡淡的调笑。他连忙抬头,那一双微红的眼眶就暴露在了沧岚月眼中。顾不得自己羞赧,只关切地看着眼前淡笑的人,抿着唇一言不发。眼前之人一只手抵在案几上撑着下巴,襟前、衣袖皆沾染着血迹,脸上倒是干净,但那一双唇被血洇成银朱色,衬得脸色更为苍白,似透明的一般。
沧岚月看着眼前红着眼眶一言不发的人,费力抬起另一只手招了招,“我没有力气了,阿鸾扶我到千泪湖里好不好?”他忍着浑身传来的虚弱之感,努力维持着往常一样的淡淡笑意。
戚梓鸾连忙起身扶住了他的手,捏诀画符让沧岚月不必使力浮在空中,将他送到几步之外的湖中。“沧岚月,不要留我一个人。”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沧岚月提出自己的愿望。
“鸿蒙不移,我即不灭。日后你到凡间游历,我也是在天上望着你的。”
“这次,你要睡多久?”戚梓鸾看清了沧岚月的疲倦和虚弱。
“不知,但我醒来后,怕是要再借你肉身用上一段时间。”沧岚月留下这句话时,戚梓鸾已经看不见他的身影,只能隐约看到湖中有银丝四散。
他本想问他,值得吗?但他也只是答应着,“我会好好修炼,下次你用时就可多用些神力,不必再那么顾及肉身承受不住。”
那是他的半魂,他自然想要陪在身边。缺了一块的月亮,自然渴望变得圆满。
沧岚月一时浅眠便是16年,临月台云闲桂花落,戚梓鸾每次来察看都只望见那一地细碎的玉黄。他沉默地将洒满玉台的桂花扫去,让此地又恢复原来一尘不染的样子。
……
渐入秋令,天明时山中的清晓晨风扑面而来,吹得照晖霎时就清醒了。他几步走过风口,绕过几处山石,快步朝后山下最陡的那处崖壁处行去。
还未接近,他便听到几道连续的破空声,一边细细分辨着招数,一边进了一个寒泉溶洞。洞中有些昏暗,唯一的光源是嵌在高高洞顶的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洞中也无甚摆设,仅有一泓浅薄的寒泉,一个放满各种武器的石架,和四五个不同大小的石鼎。
似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洞中之人收拳朝他看了过来,看清之后便规规矩矩地朝他行了一礼,沉声唤到:“兄长。”
洞中一袭玄青武服之人便是照月疏,照晖的义弟。
照晖见着他胸膛有些起伏,整个人身上隐隐蒸腾着雾气,便知他已是在此处练了些时候,并未懈怠。他颔首道:“嗯。昨日祖父和父亲回来赞你一句静则沉声敛气恍若无人,动则气吞山河势如破竹。我原以为你天赋异禀却过于年少,不免轻狂弛懈。如今看来,是我想多了。”
“不求近功,不安小就。”照月疏见照晖潇洒地掀袍坐在石鼎之上,便也走到他身旁坐下,“兄长你很早就教我这个道理了。”
“你一身武技已可称大成,虽无妖力灵力,但也足以自保。”照晖顿了顿,眸光深邃地看着身边即使坐着也显得身姿挺拔青年,“今日我避开众人到此处来见你,一是想告诉你你的身世,二是要问你一个问题。”
闻言,照月疏眸光闪烁,有些讶然地开口问道:“我的身世,尚有隐情?”他自小便清楚自己是人,而周围的亲人族人都称得上是妖,他是祖父从妖军手中救下的人类,祖父见与他有缘,便将他收为义孙。也正是因为自己是无妖力的凡人,才会被严加教导武艺以求自保,有记忆以来每天大半的时间都在这寒潭溶洞中度过。
照晖点了点头,随后收回目光,毫无目的地望向不远处透进光芒的洞口,像是在回忆,“我原先有个妹妹,当与你同年同月同日生,那日……”他将他一生都无法忘记的那天所发生的一切娓娓道来,语气似叹似叙,透着一丝微茫的无奈。
“后来我才想到,沧岚月以自己的尊位之字赐名,他给以的不是谁,而是命数。祖父虽不曾明言,但结合百年来天地众妖肆虐,众生逢难之势,我也猜得到一二——你将结束这天地间众妖无道。”
从照晖的第一句话开始,照月疏就定住了。他未曾想过自己的名字是一位真神所赐,未曾想过自己能安然活到现时是兄长亲妹性命所续……但他早该想到。他向来待母亲恭敬孝顺,母亲虽对他关切,但他始终感觉同兄长相比,母亲与他不够亲厚,他以为是自己的嫉妒心作祟,还自省了许久……没想到是自己担了母亲亲女之物,以之为生。
“我要问你,你已知晓一切,是去还是留?”是以人族一份子的身份去寻众妖之军为你的亲生父母报仇,还是留在碧落村安然做我食地一族的一份子。
照晖的问题让照月疏收回了思绪,他清楚照晖的言下之意,但也只是略作无声,旋即语气坚定地说道:“碧落村永是吾乡。我不是圣人,杀母食父之仇不可一笑而抿;但我若离去,行于世间诛尽恶妖,不只是为报仇,更是为诛邪护苍生之义。”
听到他的回答,照晖呵呵笑了两声,“你倒是要把一碗水端平了。”
“兄长,你知道这并非我用来搪塞你的场面话。”照月疏一脸认真地看着照晖,神色已无之前不浓的迷茫。
“我知道了。”照晖不置可否,起身离去,随意朝后挥了挥手就算打了招呼。但他清楚,这个向来耿介磊落、率真似璞的弟弟从来不会哄骗人。
照月疏随照晖起身,看着照晖离去,自己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溶洞中的寒意冲散身体的温暖,让他打了一个寒颤,他才有了动作,拿起一旁的长剑舞着一套“伴月云出”。
长剑后紧接着是刀、枪、钩、戟、戈、锤、斧……直到日渐西斜,影子比最短的时候长了一倍,照月疏才停下动作,拿了带来的干净衣衫便朝洞外一片小湖行去。
他褪去衣衫,跃入湖中,洗净了一身汗。夏毕秋深,饶是照月疏体魄再好,他也不敢在寒气茫茫的湖水中久待。他穿好衣服披着湿法,没有走向回家的路,反而另寻了一条偏僻的小路朝山中去了。这条小路几乎不能被称为路,其上杂草野花遍布,偶尔还有一丛灌木横在其中,但被照月疏一跃跳过,他显然是对这条小路熟悉非常,上面几处泥泞上不明显的脚印便是他的。
在林间弯弯绕绕,片刻之后面前便出现了一处插着一圈细细的木条的空地。那片土地不过两步长宽,正中有一株奇异的朱草伸展叶片。照月疏的此番来此的目的便是这株朱银草。
朱银草对人来说是难解的剧毒,对妖来说却是固本清心的良药。这株是照月疏在林中练习身法时偶然发现,为了确认这株草是否真的是朱银草,照月疏在修习武艺之余熬夜翻看了许多古籍。他想着他母亲似有郁结于心,虽身体尚未有大碍,但长此以往终归是无利有害。长辈之事他不便多问,得一株朱银草孝敬母亲也本就是他的心意。如今知道母亲心中积郁是为何,他更无能为力,想着朱银草近日成熟,便过来看看。
当时他为防有无知野兽破坏了这颇为难寻的朱银草,便折了些树枝藏在兄长的房梁上两日,染上食地的气息,然后插在这里当简单的篱笆,震慑野兽。几支树枝并不明显,也防止有人发现异常捷足先登。当时年少并未觉得有何不对,现在想来单是在兄长房间的房梁上藏东西便足够无礼了。
今日照月疏来得正巧,朱银草已然成熟,最长的四根叶片的尖端皆出现了半寸的银色。自发现这朱银草那日,他便时刻备着一个木盒,此时正是派上用场的时候。
他小心翼翼地挖开泥土,怕伤到朱银草的根系。虽然朱银草的根并无大用,但他觉得孝敬父母的物件需得是完好的,因此便分外小心。等他把朱银草放入盒中时,额上竟已出了一层薄汗。
照月疏长舒一口气,心满意足地含笑站起身来。旋即他另寻了向着下山的大道的方向,护着盒子飞身离去。他足尖轻点,仅在松软的土地上留下轻微到几乎可以被忽略的痕迹。
他并未在林中耽搁太久,从林中出来,走在四下空旷的山路上时,却发觉已是近黄昏。迎面吹来一阵略带凉意的风,拂动半干青丝如瀑。
突然,他猛地向一旁闪去。只见一个和他穿着相似衣袍的高大男子猝然出现,一只指甲尖锐、手指粗长的手落在他方才站立的地方。
见自己一击不成,洛延笑着收了爪子,眯着眼睛问照月疏道:“你手里的盒子里是什么?”
照月疏原本喜悦轻松的表情早在他闪身时收了起来,此时脸上只有冷漠,“与你无关。”他看着其余三道从草丛中走出的身影,脸色愈发冰冷。
“洛延,你们想要干什么?”
洛延闻言一笑,笑得让照月疏极不舒服。洛延阴恻恻地开口:“自然是要你手中的东西了。”
“让开。”照月疏皱了皱眉,将木盒背到身后去。
食地族中并非每个人都对他友善。他居住于族长府中,四岁习武,十二岁前除练武以外,还在族学中跟随先生学文。族学中皆是看上去年龄差不多的学子,一只看上去十七八的食地却已是六七百岁,他是人,又年幼,在其中少不得被排挤。冷嘲热讽、贫嘴薄舌者芸芸,为首者便是洛延,照月疏想着不能惹是生非,让母亲和兄长难为,便尽量避开来。好在族中不容同族相残,彼时又有兄长接送他上下学,洛延仅是言语相伤。后来他一年中大半时间都是在山中度过,仅与母亲和兄长亲近,与府中之人熟悉,和洛延同处一室的情形屈指可数。
“呵,听闻昨日老族长和族长夸奖了你的武艺,但肉体凡胎怕是承受不住几下妖力。劝你识相把手中的东西交出来,朱银草可不适合待在你这无知凡人手上。”洛延冷哼一声,示意同伴将照月疏围住。
照月疏疑惑他是如何得知此事,但此时也不便深究,暗中握紧了拳头,皱眉道:“请让路!”
洛延却是微倾身子,凑到他耳边道:“照月疏,你最好不要不识好歹。你这个人族贱种幸得老族长相救,才能在我食地族中得享安然。你并非我族类却得我一族庇护,不该感恩戴德地双手将所得奉上?照我说,老族长真是有些老糊涂了,竟留下先天不能使用灵力的孱弱人族,还予你主家之姓,任你做孙。你就该跟你那该死的亲生父母一样,好生喂饱妖族的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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