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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捡只鸟
林瑄看着他,道:“外头正在下雨。”
严復微点点头,淡道:“嗯,那便等雨势小些再走不迟。”
顿了顿又道:“文史院的监生住所离此处颇近,你为何不先去那里避雨?”
林瑄信口胡说:“这自然可以,然而我们师出同门,父皇还要我们互相学习互相照拂,我哪里有抛弃同门自己回去的道理。”
雨水顺着屋檐连成串串水珠滴落而下,此刻雨虽大,但好在没有风,廊檐下还算干燥。
天色渐渐发暗,林瑄坐在石阶上百无聊赖,眼角余光却瞥见严復微早已拿出了课本,倚靠在墙边,勤奋苦读。暗道小严学习果真刻苦,来日若不颁个院士学究给他,简直是埋没人才。
——可惜这样有野心的人才,他却不得不埋没,还是自己父皇和他一家的小命要紧。
等了大约一炷香,雨水不减反增,林瑄正盘坐着摆弄眼前碎石巨阵,忽然天边落下一道雪白闪电,恍然照亮他半张面孔,紧接着耳边雷声大作,足足片刻钟头才缓缓消退。
风渐渐大了起来。
林瑄抬头凝神,指着方才闪电消退的天边道:“方才不知是何方道友在此历劫,可惜看此模样,大抵是不成了。”
严復微微微抬眸:“历劫?”
“话本小说之言,得道成仙者须先得挺过八十一道雷劫,方才能飞升,听着就疼得很。”林瑄起身拍拍屁股,又道:“严兄向来只读圣贤书,不知也是情理中事,下回若有时间,我带严兄去城南的书摊一条街观摩一二。”
林瑄想了想,忽然压下严復微手中的书,勾过他的肩,凑近他耳畔神秘道:“那些书摊里不仅有古籍有话本,还有好些好看绘本,男男女女,云鬟雾鬓,正所谓‘红绫被,象牙床,怀中搂抱可意郎’,届时严兄必定大开眼界——”【1】
他这话越说越不着边,待到严復微要他住口时,便业已迟了。
其实早在林瑄刚凑来时,严復微已料到他嘴里没什么好话。可骤然从他嘴里听了那句艳词,又被他凑得极尽的热气一吹,雪白脸上还是烧起一道红晕来,遂眉宇紧蹙,冷然道:“慎言!这里乃是国子监太学圣地,殿下莫要胡说。”
林瑄听了训,弯着眼睫又笑了几声,才舍得放开他,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慎言慎言,难怪你名字便叫严慎,我初回见时,还以为是哪个老学究的名姓,哪成想竟还是个黄毛小子,实在无趣。”
严復微锁眉,正欲说话,却听林瑄忽地“咦”了声,舍了他长腿一迈,快走到侧墙尽头处的几丛竹旁,蹲下身子探出脑袋。
那笼竹子被兜头而下的大雨浇了个干脆,鲜翠的竹叶摇摇晃晃不堪重负,林瑄撸起袖管,掀开一丛叶子,豆大的雨滴浇在他发上,再倾身看去,便见一只瘦骨嶙峋的玄凤鹦鹉直直映入眼帘。
*
这一场雨,直下到卯时才堪堪止住。经过偌大的雨水浇灌,院外已是月色如洗,澄明透彻。
赵岩青此人极讲义气,冒雨奔至文史院旧友那要了两柄纸伞,又折反给他们雪中送炭了一回。
若不然,只怕他们还要再枯等上一个时辰。
林瑄收起伞,迈过院内随处可见的坑洼水滩。
他自竹斋回来后,便跑了几处交好的狐朋狗友屋子找伤药。那只玄凤鹦鹉伤势颇重,瘦骨嶙峋不说,等到林瑄将它抱进怀里时才发现竟还瞎了只眼,腹部和爪上的血渍已然被雨冲刷得淡了许多,却还能见汩汩而下的血。
林瑄安处殿里也养着两只从太后那讨来的鹦鹉,见它如见自己那养尊处优的蠢鸟,心疼得很,于是不顾严復微的沉默冷意,自作主张捡了鸟带回寝室养着。
廊下还滴着雨滴。凉意自石砖缝隙之中漫延。
然而屋内很静,严復微没有阖门,纸窗映着因风摇晃的灯豆,竟夹杂着些许温煦意味。
林瑄踏上青石阶,将伞靠在门前。一抬头便见严復微正坐在中央的八仙桌旁。灯罩下烛光被困在盈盈一处,灯光下,严復微正垂着眼帮那只小鹦鹉包扎伤口。
他早已换了身单衣,只是未曾系丝绦,无意间露出若隐若现的白皙胸膛,将沐浴后的湿发披在腰间。烛火在他眼睫下打了一层薄薄的阴影,似乎将严復微身上的冷硬气质中和了许多,于是愈发显得柔和温润,恍如翩翩世家公子。
美人烛边坐,总是叫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察觉到他的目光,严復微略略侧头,单薄衣衫下的肌肤因烛光洒落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声音也温和了几分:“怎么不进来?当心外面着凉。”
林瑄顿了一顿,随后嗯一声。
拎着一只兜袋走到严復微身旁,越过严復微肩侧,俯身去看他捡回来的鸟。
这个距离委实很近,林瑄后知后觉想,不仅可以闻到灯罩之中烛火烧起来的焦味,还能清晰嗅到严復微身上清淡的皂香气,轻柔和煦,竟与他平日里自带的生人勿近气场相距甚远。
小严长得这样好,又十分肯刻苦学习,若非担心他重踏旧途走错了路,林瑄暗叹,若是来日能娶这样一个人做媳妇也是好的。
但他旋即否定。
不妥。
且不说小严为人危险等级之高,若是得知林瑄有这等想法,必然要杀人灭口,只说他二人同为温太傅的弟子,看在温太傅面子上,他也做不出这种事。
思来想去,还是拜把子歃血为兄弟最是妥当。
林瑄再垂眼看去时,耳边碎发落在严復微腕间。
他才顶着雨去寻药,寻了半个时辰空手而归,整个人裹着股暴雨带来的寒气。
平日里这群狐朋狗友什么都有,一到该展现出用武之地,便个个爱莫能助,着实叫人大叹无用,可若不及时止血,这只鸟大抵难活。
林瑄正着发愁,打眼瞧见桌上散落几块纱布,再一看,鹦鹉小腹和脚部的伤口都已妥当地缠上了绷带,连瞎掉的那只眼都上药系了纱布,整只鸟已然收拾妥当,正在严復微手中打着盹昏昏欲睡。
不由疑问:“小严,这些伤药是你找来的?”
严復微轻轻拢住鹦鹉双翅,眉目竟如许温柔:“是我带来的。本只是有备无患,不想还能派上用场。”
林瑄笑道:“看不出来,你还是百宝箱啊,小严。”
说着,拿出一兜顺来的玉米籽摊在掌心,凑到鸟头跟前,边顺毛边问严復微:“它睡得这样熟,看来确凿是不疼了——可喂过东西?吃了点什么?”
严復微道:“回得急,还没喂过。”
林瑄弯着眼:“那看来我带回来的正是时候。”
那鹦鹉大约也许久没吃东西,林瑄甫一凑上手掌,一双黄豆眼便幽幽转醒,叫了两声,伸脖颈去啄林瑄手中的玉米。
掌心被舔得发痒难耐,林瑄弯了弯掌心,又凑得近了些,点了点它的脑袋威胁:“识相的就多吃些,要知道,宫里那两只白鹦鹉都没这个好运气叫我喂它们一回。”
烛花渐弱,几缕穿堂而过的小风激起些许凉意。
玉米粒差不多被啄干净了,林瑄回身去抓。
这一转身严復微始料未及,只来得及向后微微仰头,林瑄侧脸堪堪擦过他的鼻尖,嘶了声,正要道声“抱歉”,侧头却见灯豆下严復微后倾了倾身,目光闪烁,露出修长脖颈和一片胸膛,然而脸颊竟飘着微红,连拢着鸟羽的双手都些许僵硬。
看着倒像是害羞了般。
思绪至此,林瑄不禁好笑——小严这人看着又冷又毒,不想竟如此容易害羞。
于是林瑄大有恶霸调戏良人的愧疚之感,自觉后退些许,开口问他:“我还带回了些青菜叶,你可要喂?”
严復微摇一摇头:“伤久未愈,再喂些水便是。”
林瑄正待说话,却忽听见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便见赵岩青提着一油纸热腾腾的烧饼,正从门口进来。
赵岩青先是“呀”一声,并未注意到二人之间的奇怪氛围,大咧咧把饼推到两人面前,道:“干嘛呢,我方才去糕点铺讨了几张煎饼,要不来点?”
待再往前两步,才看清严復微掌心里正啄食的鹦鹉,怔愣一顿,大惊失色地呀了第二声,指着缠成粽子的鹦鹉:“这这这,两位爷,开学大典时祭酒才说过宿舍里不许养小动物!你们……哎,糊涂,糊涂!”
赵岩青越说声音越小,只怕隔墙有耳被听了举报去,压低嗓子道:“你们不会要养吧?如果被人捅到司业那可就没好果子吃了!”
林瑄看了看严復微:“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又没有第三人知晓,怎么会被人发现?”
赵岩青挠挠头道:“……可我也知道啊。”
“哦。”林瑄喂过鹦鹉,收拾好东西,拿帕子擦过手,笑道:“看过话本吗?知道得太多的人总是活不久的。”
赵岩青于是不敢说话:“。”
今日的小严似乎格外沉默寡言,在林瑄与赵岩青闹得鸡飞狗跳之际,他也只是微微垂着头,目光落在手中的鹦鹉身上,并不说话。
所以在林瑄插科打诨之时,下意识偏一偏头,便能见严復微双目微微红,整个人大为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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