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声渡

　　吴宅议事厅在见证周家姐弟针锋相对的时候，城南道观里也经历着一场薛家姐妹的你来我往。
　　薛姨娘在傍晚时分赶到道观，道士们正在袇房里上晚课，小妹穿着花花绿绿的百家衣坐在一众道士道姑之间摇头晃脑，很是醒目。
　　她若是寻常人家的孩子，这个年纪也刚开始读书吧。即便是个哑巴，其实并不妨碍正常接受教育，她可以比划可以写字可以画画可以有很多种表达方式。自己虽然不识几个大字，但若是为了小妹，现在开始学起来应该还不算晚吧。暮色四合，晚霞绚烂，道观里的丹药清香、香火味道杂糅在一起，几只橘猫在玉兰树下东奔西跑，薛姨娘坐在石碑前的台阶上，漫无边际地思考着她和小妹的未来要何去何从。
　　飞鸟啄去夕阳的时候，道士们散课准备用晚餐，小妹拿着书本站定在薛姨娘面前，问她来这里有什么事。
　　薛姨娘从过去讲到现在再讲到将来，一股脑儿解释了她们走散纯属偶然，寻找她的过程中被周耽追求且难以摆脱，为了能安稳地留在梁溪县，才在吴宅做姨娘，如今两姐妹重逢，希望小妹还能愿意跟自己走，二人远走高飞，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薛家小妹这才理解薛姨娘的苦衷，她一把抱住薛姨娘的脖子，像只小兽一样呜呜咽咽，哭得无助又释然。时至今日，她仍保留二人去年走散时的百家衣穿着，小孩子长得快，衣服尺寸小了，道观里的师兄师姐想给她换上新的，小妹也只肯在这百家衣上再添几块旧衣旧布，只为重逢时能第一时间认出彼此。
　　薛姨娘拍拍小妹的背一边安抚，一边争分夺秒让她领自己去找带她的师兄师姐。明德剧团明天下午就要离开，自己“狸猫换太子”的计划还需他们的助力。
　　修行者超脱世外，这些年来却也把梁溪县的大小事情看在眼里，听薛姨娘将事情原委再讲一遍，对这两姐妹的境遇更是同情。
　　“只是你要用怪力乱神之说脱身，于情，我们自然愿意相助；于理，却有悖我们所学。”道长内心踌躇，薛姨娘要借道观之猫、道长之口完成金蝉脱壳，多少还是有些天马行空了。
　　薛姨娘继续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我并不是有意为难道长，道长你们冰清玉洁，外面可最爱传好人蒙羞的戏码。半年前我进吴宅，吴知县和周夫人感情破裂的传闻在梁溪县可是风风雨雨，二人出门都恨不得要被人指指点点。那周耽知法懂法更熟练利用律法的空子，被耽误的女子何止我一人？我有幸遇到了吴知县和周夫人，才有得救的机缘，临走时怎好再连累他们？若事事都按常理行事，我是脱身了，吴家眼见着就要沦为谈资，哪有这样的道理？道长你们不需要弄虚作假，只要明日下午来吴宅接回小猫道友，在众人面前为吴知县、周夫人说上两句美言，这有何不可？这于我姐妹二人是解救，于吴家是美谈，于道家更是救济善行。”
　　薛姨娘言辞恳切，道长另有所忧：“小猫道友虽养在道观里，我却不敢打包票说它通人性，也怕它坏了你的计划。”
　　薛小妹连忙打起了手势，向大家说明她与道观里的小猫相熟，既可以保护好橘猫不受伤害，也可以确保它出色地按计划行事。她打了三个响指，两只小猫就跑来围在她身边，完全是老友模样。
　　道长摸摸薛小妹的头，轻松笑道：“还是第一次见你笑呢，果然找到姐姐比读书吃素开心吧哈哈哈。”
　　看起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既不需要扯瞒天大谎，更不涉及伤天害理，听薛姨娘分析确实是好事一桩，道长也欣然同意。

　　薛姨娘拜谢后先去了趟无忧酒馆。
　　她找到相熟的小二，这是她在梁溪县吴宅之外认识的唯一一个朋友。两人因喜欢红配绿的穿着而志同道合，小二甚至在坊间还得了个“红配绿”的绰号，取名的人并非出于好意，小二却听得开怀，还玩笑道：“就要红配绿，大红大绿才好看，你们喜欢的太清汤寡水了，小家子气！”
　　薛姨娘没和小二透露自己的计划，只请他喝了杯酒，单方面做告别。
　　对此反常的举动，小二没有任何怀疑，毕竟自己喜欢红配绿也不至于天天这么穿，薛姨娘则不然。在小二眼里，薛姨娘此等大雅之人无论做什么都有她的道理！
　　二人相谈甚欢，告别后薛姨娘提着一壶酒，准备回吴宅。刚好碰上来无忧酒馆庆功聚会的明德剧团众人。小二引众人到包间，这是吴宅提前为剧团众人准备好的宴席，不知出了什么差错，吴知县周夫人都没来，她扫了一眼，剧团的金吉仁先生也不在。
　　沙旷天觉得大家白天同桌吃过就能算朋友，看见薛姨娘就挥手打招呼道：“薛姨娘这是打了什么好酒？能否给我们推荐一二？”
　　薛姨娘也不扭捏：“我方才听了你们的合奏很是感动，特地来打一些‘琥珀流光’。”
　　“‘琥珀流光’，听名字就很清醇，可是取自李白《客中行》‘玉碗盛来琥珀光’一句？”映红从金匮来梁溪的时候在船上正好读到。
　　“正是，希望各位也痛快饮酒，把此地当成自己家一样享受其中，像李白一样‘不知何处是他乡’。”薛姨娘没有行屈膝礼，而是以江湖人士的抱拳礼遥遥一拜。

　　薛姨娘回到吴宅的时候天色已黑，今日周耽竟然没有留下来用晚饭，这倒是令人意外。
　　更令人意外的是：糟心人走了却留下来一摊子糟心事。
　　吴知县和周夫人不知为何相顾无言，坐在白天涉云小姐假寐的临水石桌旁。两人双手相握，本该是含情脉脉互诉衷肠的完美场景，可这会儿谁也不说话。薛姨娘不远不近地在假山后面瞧着，关于明日的“狸猫换太子”得要和他二人通个气，却总感觉现在不是跑过去插话的好时机。
　　等了一刻钟，吴知县和周夫人还是没有要说话的迹象。手里的温酒成了冷酒，更深露重近在眼前，薛姨娘顾不得气氛合适不合适，上前坐在第三张石头凳子上，也不拐弯抹角，风风火火地带着些江湖气：“老爷夫人，冒昧打扰，但我有事相商。”
　　看见二人总算有了些眼神变化，薛姨娘又补充道：“迫在眉睫。”
　　薛姨娘把自己和小妹认亲、请求道观帮忙以及明日的离开计划一一道来。周夫人和吴知县正襟危坐，表情在欣慰理解和惊讶失色之间反复变换。
　　“这些都是你一个人想出来的？”周夫人在薛姨娘的反复讲解下终于捋顺了她的计划。
　　“是哪里不可行吗？”薛姨娘在脑海中快速复盘了一遍，没发现漏洞，忐忑问道。
　　周夫人对“小猫道友”这一环节还是有些难以接受：“听起来挺周全的，也挺传奇的。道长们真的被你说服了？他们不是不问世事的吗？还能知道我们？甚至也知道周耽那小子的臭名？”
　　“道长们大都是本地人，不经常云游四方，不问世事是人们对他们有误解。你还真别说，道长挺通情达理的哩。我家小妹被他们收留之后，偷偷溜出去吃肉，其实他们心知肚明，甚至还暗中有人保护她。又管食宿又管读书，还没什么拘束，怪贴心的，我都怕小妹以后嫌日子没道观里的舒服。”
　　虽然很突然，但吴知县和周夫人也很快接受了。吴知县去书房把提前准备好的文书拿给薛姨娘。周夫人和薛姨娘就着冷酒，聊着闲天。
　　“我心里一直拿您和知县当姐姐、姐夫，你们是吵架了吗？”薛姨娘其实不太明白，这俩人看起来没有矛盾，为什么这段时间看上去总是若即若离的。
　　“不是吵架。”周夫人自己在下午观看《惊梦》的时候才抓到点思绪，不知道怎么说出口，尤其对着这些人发自内心的关切，感觉自己无论说什么都是无病呻吟，“你看你找到妹妹准备去过新生活，老吴忙着管理地方事务，涉云学习探索新东西，就连周耽也经营酒馆与美人相伴，你们做的都是实实在在的事情，我呢？”
　　每个字薛姨娘都能听懂，这些字连在一起怎么就成了周夫人的困扰呢？她是觉得自己做的不是实实在在的事情吗？这怎么会呢？
　　“人活在世界上，做的哪件事不是实实在在的呢？而且若没有夫人的帮忙，我不知道要怎么和小妹团聚呢！若没有夫人的陪伴，吴知县很难一个人不结党站队走到今天；若没有夫人的照料，按涉云的皮性子可学不进东西；若没有夫人的警醒，周耽早惹出多少事情来了。这还只是家里人，到外头问问，几个街坊邻居没受过您的恩惠啊，救急救穷救火救水，活菩萨也不过如此吧。这难道还不够实实在在吗？”
　　“夫人我没读过什么书，可能不懂你在想什么，你可以和吴知县说啊。他肯定乐意听。他也肯定懂你。”薛姨娘笃定道，“你不说他也不会强迫你，但是你不说他怎么猜呢？”
　　周夫人无奈地扯起嘴角：“我就是不知道说什么、怎么说，才让你们一个两个都这么担心。”
　　薛姨娘建议：“随便说点什么，有用的没用的，说着说着或许就找到脉络了。我和涉云聊天就这样，我从她那里学到了好多东西。”
　　书房不远，说这几句话的当间，吴知县回来了，他把一个信封交到薛姨娘手里，又领她去找金吉仁。隐去薛姨娘的身世苦衷、明日的奇幻计划，只说请求明德剧团离开吴宅的时候趁着人多，捎上两个戴着帷帽的同行者一起上船。金吉仁虽然总是说想要置身事外，但终究不是袖手旁观的人，他看这位薛姨娘破天荒地跟着吴知县，大概猜出来离开梁溪的二位神秘人中有一人应是眼前这位女子。他不想涉事太深，爽快地没有多问，只看着薛姨娘嘱咐道，如果不想要引人注意，明日紧跟着映红、郑莘明、沙旷天、阿桂四人。
　　获得金吉仁的首肯，这样就算谈妥了明天薛姨娘金蝉脱壳的最后环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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