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冰

　　程意的警告没有引起骚动，酒吧内传出的乐声源源不断，掩盖了小巷里这场无足轻重的风波。
　　然而，那男人没有半点要离开的意思，只一挑眉，嬉皮笑脸地说：“不是发疯，是发骚。”
　　程意面无表情，觉得有点想吐，连嫌恶的样子也端不出来了。
　　也许是刚才酒喝多了，程意的胃不太舒服，一阵阵地泛着酸水。
　　程意想说“我对男的没兴趣”，但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面对这种人，是不可能心平气和地讲道理的。
　　程意只当吞了苍蝇，不再说话，快步走进酒吧后门。
　　然而没走几步，他便嗅到了一股劣质烟草的味道，下一秒，那个男人竟将他堵在了墙边，还握住了程意的手腕。他的力气很大，如同他本人一样粗野，像钳子似的紧紧地箍住程意。
　　程意下意识地挣扎，男人干脆附身贴在他耳边，低声说：“跟我走吧。”
　　敌我力量悬殊，程意这万年不锻炼的小身板自然手无缚鸡之力，于是他想了想，冷静地说道：“现在是法治社会，你别乱来，我朋友都在里面，发现我不见了，他们会报警的。”
　　正说着，男人突然抓起了程意的另一只手——里面握着手机，解了锁，停留在拨号界面。
　　周围有几个路人投来好奇的目光，但都没有靠近，因为酒吧里出现这样的状况再正常不过了。
　　那男靠得很近，说话的时候，嘴里的酒臭味裹挟着烟味把程意熏得够呛。
　　“放开他。”
　　程意眨了眨眼，觉得这个声音有点耳熟。他朝声源处望去，竟看到了沈西朗。
　　难道是自己在绝望中看到的幻觉，就像在沙丘里迷路的人看到了海市蜃楼？
　　沈西朗还穿着正装，但没系领带，里面的白衬衣领口处松松垮垮的，像是来酒吧买醉的上班族。偏偏他长了副好看到人神共愤的脸，让他直接鹤立鸡群。
　　沈西朗干脆利落地甩开了搭讪男的手臂，将程意从墙角边捞了出来，挡在他身前，又后退一步伸手揽住了程意的肩膀。他沉声道：“我们是一起来的。”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让程意彻底懵了。
　　男人见沈西朗比自己还要高半个头，悻悻地走开了，离开的时候还骂骂咧咧的。
　　程意心想，看来以后不能来这家酒吧了，万一又碰见这个男的，他就真的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西……沈西朗，你怎么在这？”程意回过神来，讷讷地开口道。
　　“和朋友出来喝酒，想出来透个气，就看到你了。”
　　程意有些惊讶：“这么巧？我也是和同事们来这里喝酒。”
　　出来透气没透成功，还被那个搭讪男弄得头疼，程意用快要生锈的意识回想了一下，说：“不会是你看到我朋友圈定位在这里，你才来的吧？”
　　沈西朗不吭声了，程意就当他默认了。
　　程意道：“你想制造偶遇？”他仔细地观察沈西朗的反应——和以前一样，他还是不擅长说谎，虽然总是收敛着神色，但作为沈西朗表情解读大师，程意对此得心应手，很快分辨出他话中的真真假假。末了他反应过来，说：“沈西朗，这是你安排的吧？”
　　“什么？”
　　程意不动声色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笑着说：“英雄救美啊，是你安排的吧？那个演员的戏真好，专业的？”
　　沈西朗皱了皱眉，还未来得及解释，程意又补充道：“想见我不用这么大费周章，也不用试探我现在的感情状态。沈西朗，我们分手这么久了，能不能各过各的精彩人生？”
　　程意是真的生气了，但脸上没有愠色，甚至连眼中都是带笑的。
　　“可以放开你的手了吗？”程意瞥了眼沈西朗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温声道。
　　“抱歉。”沈西朗愣了愣，松开了手，“程意，刚才真的只是巧合——你不信我？”
　　程意也不装了，直接摊牌：“你凌晨发的消息我都看到了。”
　　沈西朗低下头去寻找程意的眼神：“那时候我喝醉了，说过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作为一个奔三的成年人，程意知道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绪，以及在自己的初恋面前保持风度和避免失态，他故作潇洒地说：“你想见我可以直说，吃饭、看电影什么都行。毕竟我们是老同学，而且这么多年没见面了，叙叙旧也是好的。”
　　沈西朗似乎怔住了，他似乎没想到程意会这样回答。
　　两人之间一时无话，沉默了片刻后，沈西朗问他：“蛋糕好吃吗？”
　　程意一头雾水：“什么蛋糕？”
　　“那天我送去医院的。”沈西朗认真地说，“你没吃？”
　　“吃是吃了……“话题跳转得太快，程意还没回过神来，“那不是买给高医生的吗？”
　　“我听Cristy说你那天会去医院，路过刚好看到，就买了。你不是喜欢那家烘焙店的出品吗？”
　　程意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沈西朗才刚回国不久，而那家店是三年前开业的，他不可能知道。
　　沈西朗回答道：“是Cristy告诉我的。”
　　“噢……”程意脸露窘色，“那谢谢你啊。”
　　专门买好吃的给自己，自己还会错意，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傻逼。
　　程意动摇了，说不定今晚的偶遇还真的是巧合。沈西朗好心帮自己解围，结果自己阴阳怪气了一通。饶是沈西朗再有耐心，面对自己，可能已经不耐烦了，只是没表现出来而已。
　　聒噪喧哗的乐声剐蹭着耳膜，程意觉得自己的心跳也随着电子鼓的声音剧烈地跳动着。他不知道自己面上泛红，连耳垂也染上了血色。他的头疼也更厉害了。
　　程意心虚了，他说：“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去了。”
　　沈西朗看向他，眼神晦暗不明，他似乎想说什么，又没有开口，而是道：“好，玩得开心。”
　　程意转身后，沈西朗又说了句：“别喝太多。”
　　程意觉得沈西朗肯定是给自己下蛊了。不然为什么他的容貌和性格都是自己的理想型，连所说的每句话都精准地敲在自己心头？
　　原来真正放不下的，不是沈西朗，而是程意他自己。
　　程意回到卡座，变得神不守舍。他只好给自己灌酒。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小李有点担心地问道：“程老师，你没事吧？快别喝了，你喝太多了。”
　　程意觉得自己脸上发烫，喉咙里火辣辣的，但他只是打了个酒嗝，说：“我没事。”
　　程意对自己的酒量很有自信，而且不久前他已经联系好了代驾。只要他能走出酒吧，就没有大问题。
　　小李他们还在猜拳，程意靠在沙发椅背上，端着酒，看着他们玩。他的头疼消减了许多，却而代之的是醉酒时那迷蒙的感觉，就像站在云雾飘渺的高处往下俯视。
　　程意喜欢这种可以放空自己的感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个烦人的乐队终于走下了舞台，接下来的是乐器演奏，是蓝调。
　　听者有意，程意在今晚也emo了。
　　他想把17岁的沈西朗从脑海里驱逐出去，却徒劳无功。
　　后来，他似乎听见了小李他们在喊自己的名字，中间消停了一会儿，然后，好像有什么人把自己抱了起来。他闻到了一股男士香水的气味，有点似曾相识。
　　自己喝断片了——这是程意醒来后，看到白色天花板时的第一反应。
　　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在自家卧室好好躺着。
　　程意低头看，发现自己身上已经换上了睡衣。
　　厨房里飘来了煎蛋和吐司的香味，夹杂着窸窸窣窣的声音。
　　程意睡懵了，他连忙下床跑去厨房，果不其然，他看到了站在灶台前面的沈西朗。
　　他穿着休闲装，而不是昨晚程意看到的西服。
　　“沈西朗，你怎么在这？”程意有些震撼，也有些尴尬。
　　沈西朗没有看他，而是专心致志地做着早餐：“昨晚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家——你忘了？”
　　程意决定坦白承认：“忘了。”
　　喝酒误事！他一定要戒酒，不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次社死。
　　程意痛苦地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小心翼翼地问：“那个，我喝醉之后没做什么奇怪的事吧？”
　　沈西朗转过身，看着程意，平淡地说：“把你从车库扶到电梯的时候，你吐在我身上了。”
　　？？？
　　说这种话的时候不要那么云淡风轻的好吗？这样显得我很没见过世面。
　　程意真想找部时光机，或是找个地缝钻进去。
　　程意唯唯诺诺地开口道：“抱歉，衣服还能穿吗？干洗费我出，或者我买套新的赔给你？”
　　沈西朗平静地说道：“不用了。”
　　他将早餐端上餐桌，道：“洗漱好了就可以吃了。”
　　程意感到不可思议：“你怎么知道我会现在醒，还提前把早餐都做好了……”
　　沈西朗道：“本来打算去叫你起床的，没想到你自己起了。”
　　程意总觉得沈西朗说话的时候带着几分老母亲式的欣慰。
　　或许是错觉吧。
　　程意只好转身回洗手间，乖乖地刷牙洗脸，才回到餐桌旁，拉开椅子坐下。
　　违和感涌上了迟钝的神经，程意反应过来，说：“昨晚你……也是在这了睡的？”
　　沈西朗摇了摇头：“你睡着之后我就回家了，但是我拿了你的钥匙。”
　　登堂入室还这么理直气壮，程意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但沈西朗也算是他的熟人，而且人家也没有坏心。
　　程意想起了什么，问道：“我的车……”
　　沈西朗抬了抬眼皮，道：“昨晚代驾联系你了，我帮你接了电话。你的车开回来了。”
　　程意“哦”了一声，说：“我的车钥匙在……”
　　“在你口袋里，我放在玄关的柜子上了。”
　　程意无话可说了。
　　“尝尝。”沈西朗对他说，“我不知道你现在的口味，用冰箱里有的东西随便做了些——你不介意吧？”
　　程意清了清嗓子说：“不介意，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谢了。”
　　其实他有点心虚，因为自己一直以来懒得做饭，冰箱自然空空如也，只有一些零食、饮料和酒。
　　而沈西朗化腐朽为神奇，如同施魔法似的做了鸡蛋卷、烤吐司和可颂，还把橱柜里的花生酱拿来了。
　　真是没把自己当外人。
　　见沈西朗将手伸向餐刀，程意连忙阻止。
　　“我来我来，你别动。”程意用餐刀将花生酱均匀地抹在餐盘上的面包片上，然后递给沈西朗。
　　“没经过你同意就用了厨房，我等会儿收拾。”
　　“没事，放着我来。”程意面带愧色，“其实，你不用做这么多的。”
　　沈西朗放下手中的叉子，抬起眼看向他：“我不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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