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府异闻录

　　怀英自小就不太喜欢花草纹样，偏爱龙凤纹，她这一把银梳子便是龙纹的。经过一番抢夺，龙头弯成一个滑稽的弧度，显得垂头丧气，像是和她们一样打了败仗似的。周雨眠把它拿在手里看了看，试着往弯折处相反的地方掰了一下。

　　咔。银龙身首异处。

　　怀英：“......”

　　周雨眠讨好地赔笑道：“不好意思......我手劲儿有点大......”

　　怀英：“别说了，赔钱。”

　　周雨眠：“......先打欠条行不行？”

　　打欠条。呵。打欠条哪有打架好玩？怀英看着这个自己亲手打扮出来的明艳佳人，刚和人打了一架之后，衣服脏了，妆也花了，等了一天的约会也没能赶上......哎。在她的想象中，周雨眠这种级别的武将应该是满腹韬略，坐于军帐之中以莫测的兵法御敌。而在忘川学堂的短短一段时光中，这家伙所有的韬略只用四个字就可以精准概括：不服就干。

　　回想方才来课堂拿梳子，被几个常跟虞泠在一起的弟子拦住，硬要拉着她切磋咒术。说是切磋，可她甚至还没开始学习咒术呢，显然他们就是来找茬的。于是便被那些人用无伤大雅的低阶咒术推倒在地。每当她想爬起来的时候，便又被推倒，循环往复，摆明了就是想羞辱她。

　　然而这种幼稚的方式在怀英面前可不够看的。她一阵无语，干脆躺下不起来了。

　　随你们的便。

　　周雨眠见怀英太久没回来便着急出去找，到了学堂，正巧看见怀英躺在地上，心里咯噔一下。

　　她二话不说就冲过去和那些人打了起来，越打越上头......怀英此时跳起来，在旁边再要拦已经拦不住了。虽说周雨眠在打架这种事上没有怕过，可毕竟对方有咒术加成，一番鸡飞狗跳后，到底是两败俱伤。

　　打完之后，周雨眠捂着脑袋上的大包，一阵百感交集。她轻轻打了一下怀英，抱怨道：“你没事就不要躺在地上装死行吗？吓死我了......”

　　“我......”怀英张了张嘴又合上，余光瞟到回廊入口的月亮门，见走进来一个人。

　　“哎，”她拍了拍周雨眠的肩膀，“好像是谢浔。你无缘无故放了人家鸽子，要不要去赔个礼？”

　　周雨眠幽幽地看了她一眼。先要给你赔钱，后要给他赔礼，这野鸡学院是不是和我八字不合。

　　“好了，”怀英识趣的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你们聊，我先走了。”

　　“哎，”周雨眠拉住她，狗狗祟祟地探着脑袋：“等等。”

　　怀英无奈道：“又怎么啦？你不会丧心病狂到让我留下来看着你俩腻歪吧？”

　　“不是，你有镜子吗？”

　　怀英翻了个白眼，从怀里掏出一把凤纹小镜子，递了过去：“别弄坏了。”

　　周雨眠接过来向里看了一眼，脑子里嗡嗡的。她别过头去把镜子递回给怀英，真的不想再看第二眼。

　　......

　　哪里来的丑东西？镜子里的女子额头上鼓起来一大块，眉上青黛被蹭到眼皮上，像是八百年没睡过觉似的，说有碍观瞻都是客气了。

　　她蹭的一下站起来，“我和你一起走！快！”

　　当谢浔穿过回廊，就只见到周雨眠和怀英快步溜走的背影。

　　她不想见我。谢浔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中驻足。

　　生气了？察觉了吗？是哪个环节有了疏漏？

　　他看着她们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抬手用力捏了捏眉心，后知后觉产生了一些类似于忧愁的情绪。

　　之后的日子里，兴许是怕眠眠会问起什么他不愿提及的事，他不再去送些什么小礼物了。

　　不知不觉之间，假期走到了尽头。

　　余下的那几天，周雨眠关在房中温习《冥史》与《冥律》，毕竟只要她不踏出这个房门，麻烦就不会找过来。静下心来，平日里觉得无趣枯燥的文字竟然也被她看出几分趣味来，竟沉溺其中不可自拔。等回过神来才惊觉忘了去找谢浔道歉。

　　那日放了谢浔的鸽子，一直没有和他解释......现在拖得久了，再想开口就觉得有些尴尬。她能怎么说呢？说那天化了一半妆，因为一点小事和别人不小心打起来了，错过了赴约的时间。你找过来时我照了下镜子觉得自己太丑，所以跑了？

　　......她自己都觉着这话听起来又愚蠢又不真诚。

　　罢了，总会在学堂相见，到时候见机行事，她这么机灵，总能寻到个台阶就坡下驴。

　　这次开课，便要开始学咒术和追踪了，对于周雨眠来说，这两科和斩术相比，难度提升可不是一星半点。咒术从一开始便要背诵大量咒文，再通过灵力施放。咒术的夫子也是老熟人了，就是引导她唤起灵力的那位沈夫子，沈知节。她不是很喜欢背书，但用点心的话倒也不是做不好。

　　可是追踪，她真的是......好想放弃。

　　《冥律》中讲道，十殿阎中第一殿的秦广王掌管着六道生灵长寿、夭折、出生以及死亡的册籍，归档于鬼判殿。引魂司的鬼差会定期从那里拿到死者八字，再去前往六道勾魂。

　　至于要怎么找到这些亡魂，靠的便是追踪术。

　　周雨眠本来以为这是一门与巡捕探案追凶差不多的技巧，还期待了很久。可是千万没想到，追踪靠的竟是术数......

　　六道命运皆由司命书写，鬼差拿到八字，不仅可以知晓生灵命运，也可推出当下时辰亡魂所在区域。简而言之......所勾之魂的位置靠算数得出，算不对就找不到。

　　六道中每一道的算法还不一样。今日夫子讲的是她最了解的人间道算法，可惜还是听得云里雾里。

　　......

　　周雨眠生无可恋。

　　追踪术的夫子叶明轩颇具耐心娓娓道来，可周雨眠却忍不住看向窗外。她寻思着是不是该提早在幽原寻觅个差事，毕竟有了追踪课，她恐怕很难毕业......头疼。

　　叶夫子啪地一声合上书本，微笑道：“好，讲了这么多，下面就请各位来练习一下吧。”

　　接下来，他们每个人都拿到了一张白纸，上面写着一排八字。

　　“这是命纸，上面写着亡魂八字，请各位运用方才所学计算他们所在的方位。”

　　周雨眠从夫子手中接过属于自己的那张，见上面写着：

　　「人间道庚辰丁未辛酉」

　　每一个字都认识，合起来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她拿着笔，偷偷看了看四周。

　　“哎，怀英？”

　　怀英同时压低脑袋和音量：“......不行，想都别想。每个人的八字都不一样你知道的吧？”

　　周雨眠：“......”她其实也没想抄答案来着，她才不是那种人呢！收回视线，她开始百无聊赖地在纸上乱画。

　　不知道谢浔算的怎么样。

　　她又抬起头，小心翼翼地向后瞥了一眼。谢浔端端正正坐在桌案前，遗世独立地发呆。他甚至没有拿笔......

　　噗。

　　叶夫子听见这声轻笑，回身走到她面前，看了看她的命纸。

　　“周同学，是算出了此人命中有趣之事？”

　　周雨眠忙道：“没有没有......我还没算好，夫子再容我想想。”

　　叶夫子也不疑有他，点了点头，又走向别处。

　　周雨眠看着纸上寥寥几个字，灵机一动，飞快在底下写了几个字。写完后，她将那纸折成拇指大小，向谢浔投去，刚好落在他桌案上。

　　谢浔拆开纸条，看见上面龙飞凤舞一排小字，还画了一个笑脸。

　　「我见你没有动笔，在想什么？」

　　他提笔：

　　「太难了，不会。」

　　写好后，他也以同样的方式扔了回去。

　　两人一来一回，用小纸条聊了起来。

　　眠眠：「我也不会。下课一起温习？」

　　谢浔：「两个都不会的人怎么温习？对了，你不是说要临我的字？字帖给你了，你现在就写成这样......」

　　眠眠：「怎么啦？我是草书，不行吗？」

　　谢浔：「失敬失敬。」

　　周雨眠拿到这四个字后想了一阵，决定还是要旧事重提，上次放鸽子的那件事总要给个交代才是。她在心中几番措辞，终于提笔写道：「上次是我不对，

　　还未写完，便听啪地一声，给她吓一激灵。

　　叶夫子的折扇敲在她案头，头顶上传来叶夫子古井无波的声音：“你哪里不对？”

　　周雨眠立刻把那张写满字的纸倒扣在桌面上。

　　“弟子错了，不该走神......”

　　叶夫子没有应她，走到最前方的桌案之后。

　　“时间差不多了，各位请把算好的答案交上来吧。”

　　结果显而易见。

　　“贺兰怀英：算错了。

　　宋明蔚：准确。

　　张君：算错了。

　　虞泠：准确。

　　......

　　......

　　周雨眠：白卷。

　　谢浔：白卷。”

　　叶夫子抬头，眼神在课室之中扫视一圈，轻轻打了个响指，手中的命纸在凭空出现白色的焰火中燃烧殆尽。

　　“这堂课就上到这里，还请诸君勤勉，日日温习，勿要荒废。”

　　哎。两个白卷学渣不约而同叹了口气，对视一眼，颇有些同病相怜。

　　谢浔下一堂便要去上修复，听说修复术的难度又在追踪和咒术之上，除了谢浔这样天赋异禀的弟子，很少有人在熟练掌握前面三术之前去挑战。大抵是因为修复大多需要建立在对其他三术所造成的破坏完全理解的前提之下。

　　周雨眠和其他弟子因为空余了一堂课的时间，便坐在回廊休息，等待下一堂斩术。周雨眠与怀英坐在一处，听那个和她们起过冲突的弟子，好像是叫曹英吉，在不远处与同伴大声“窃窃私语”。

　　“真不知羞。”曹英吉瞥了周雨眠一眼，“一个女子，追着个男子纠缠不休。当着夫子的面打情骂俏，没见过这样厚脸皮的，真长见识。”

　　他的同伴假模假式地应和：“啧，不知她是打哪儿来的？人间何处如此民风豪放？”

　　曹英吉：“这些不入流的小动作，怕不是什么秦楼楚馆学来的吧，也不知写了什么淫词艳曲。”

　　怀英一个咒术砸过去，把他的衣角点着了。她面无表情凉凉道：“不好意思，初学练习，还请曹师兄多包涵。”

　　然后她拉着周雨眠就走，对她眨了眨眼轻声道：“别理他们。”

　　“放心，我不会放在心上。等下斩术课看我不打爆这些烦人精的脑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话虽这么说，放在从前周雨眠肯定不会在意这些无聊的废话。可是当心中真的有了喜欢的人，就算心大如她，也会觉得有点不开心。更可怕的是，这点不开心竟然在她光明正大“指教”了烦人精们之后还没有散去。

　　结束了一天的功课，谢浔没有等到周雨眠，怀英说她一个人去了冥市散心。他去酒铺问了掌柜，得知周雨眠自己打了酒，不知道去了哪儿。

　　冥市不大，夜晚总是灯火阑珊。谢浔绕了几圈不见人，便往高处寻。这里最高的楼便是那间他曾与她相约的乐坊。如今眠眠一人拿着酒坛，站在顶楼的露台看着远方，不知在想什么。

　　谢浔站在楼下看着她。

　　乐坊内在奏一曲《采薇》，声音透过窗传出来，莫名染上一层朦胧的悲意。周雨眠衣角与长发在晚风中猎猎翻飞，像是在暮色中起舞。她一直都是这样明艳而磊落。

　　让他自惭形秽。

　　谢浔面上常常挂着浅笑，让人如沐春风，总会忽略他锋利的轮廓带来的冷峻与肃穆。只有像现在这样面无表情时，才能窥见冰山一角的真实。冰山生于幽冥海底之下的万丈深渊，从来与暗影相伴，与明艳磊落这样的字眼毫不相干。

　　他不太懂，她怎么总是会喜欢上他？

　　周雨眠无知无觉地仰起头，就着酒坛又喝了一大口。似乎是被呛着了，她用袖子擦了擦下巴，下意识伏倚在阑干上咳嗽。

　　“......”

　　谢浔沿着台阶跑上去。

　　周雨眠咳了半晌，一边捂着口鼻，一边嫌弃地看了一眼酒坛。心说这是什么鬼东西，一点没有谢浔酿的好喝，除却辛辣之外毫无滋味。

　　好不容易平息下来，她深呼一口气，转过身靠在阑干上。谁知吱呀一声，阑干一松，她来不及站稳就失去了重心，向后倒下去。

　　“......”不会吧，又要丢人了。她紧闭上双眼。

　　过了片刻，预想而来的疼痛没有到来，只听嘭地一声，阑干砸在地上，溅起一阵尘土。一只手臂代替了阑干揽住她的腰，将她从跌落的边缘捞起，带入一片幽然的焚香气息中。

　　谢浔袖口磨损的衣料干燥柔软，轻轻擦了擦她酒渍未干的脸颊。

　　“......”周雨眠眼眸之中带着微醺的酒气，湿润中带着一点天真，歪着头，静静地看了谢浔一会儿。

　　然后她忽然大力推了他一下，怒道：“你怎么不说话？”

　　她突然大声着实在谢浔意料之外，他瞳孔微微缩了缩，却没有放手。

　　“我该说什么？”他的语气有些无奈。这样无奈的语气好像是在暗示她无理取闹，语意又被她解读出几分敷衍和漫不经心。

　　“什么叫我想让你说什么？！你不会自己想吗？”

　　周雨眠更生气了，用拳头砸了他一下，完全没收着劲儿。

　　谢浔感觉有点想吐血......他忍住了。

　　“眠眠，你喝了多少？”

　　他想拿过她的酒坛，却没想到眠眠抱得更紧了，像是偏要和他作对。她眯起眼睛凑过来，可能是想让自己看起来危险一些，但落入谢浔眼中就和一只抱着松果的小松鼠没有什么差别。

　　“要你管？”话虽这么说，但眠眠依旧心安理得地靠在谢浔的臂弯里。她抿了抿嘴，两颊泛着红，显得既生气又委屈。

　　好像越想越生气，眠眠把酒坛往地上一扔，一个大喘气后开始小声念叨：“你一定是不够喜欢我，否则不会一直让我去找你。你就不能先来找找我吗？别人家的姑娘是不是都不会像我这样......”她似乎是有点转不过弯，想了半天才想到那个合适的词：“不会像我这样，不矜持......”

　　“不是的，”谢浔不动声色地将她带离酒坛碎片，而后直视着她的眼睛，温声道：“别人家的姑娘都没有你勇敢。也没有你专一。”

　　周雨眠看见他鸦羽似的睫毛之下，流光细碎汇入眼底，忽然就忘了抱怨。

　　她晃了晃脑袋，想让自己清醒一些，努力理了半天才嗫喏了一句：“可是......可是也总该轮到你主动些了吧？”

　　“好。”

　　“那......”

　　谢浔忽然上前，在她泛着水光的唇上轻轻落下一吻。

　　冰凉柔软，一碰即分。这一瞬间，周雨眠不受控制地颤了颤。

　　“你......”

　　“嗯？”

　　“这不会是我醉后胡思乱想......”

　　谢浔笑了，再次倾身上前。不同于刚才的浅尝辄止，这次唇瓣间细腻真实的触感寸寸侵占，周雨眠自下而上泛起一阵酥麻。

　　太近了......

　　她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可是看清眼前的人......她顺从仰起头，闭上了眼睛。

　　绵长的亲吻过后，谢浔顺势将她拥入怀中，把下巴搭在她的肩头。

　　“这样算不算主动？”

　　过了好一会儿，他感觉到周雨眠双手回抱住他。

　　周雨眠把头埋在他胸前，闷声道：“你最好下次也这么上道。”

　　谢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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