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是极尽的白

作者:羊君小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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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雨后


      她们不知道,时间已经慢腾腾地挪到了第二天清晨。宗白转身抹去入口处一块隐蔽的牌子上面的灰,“矿坑出入口”几个字随即显示出来。

      经过树屋,羊倌并不在,也许是去挖草药了,或者又是下了山去钓鱼了。宗白领着魏倪轻车熟路地下山,她们站在半山坡上,天空晴朗,云朵也很正常,阳光将昨天蛇脸乌云带来的阴霾一冲而散,山下的街道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同大山一样,陷在沉睡之中,静谧且祥和。

      昨天刚下完雨,路面有些湿滑,魏倪一不小心摔了几跤,新泥添旧泥,一股脑全糊在衣服裤子上。两人经过一条小溪,洗了洗手,跪在鹅卵石上,双手捧起溪水,大口大口吞咽起来,清凉的液体灌进干涸的喉咙,滑到胃里,促使饥肠辘辘的感觉越发明显,这样跑跑停停,加上饥饿鞭笞,她们很快走完下山的路了,相较于爬坡,这路实在是太好走了。

      清水河的水位明显下降了,昨日被淹没在水下的野草,今日全部精神抖擞地站立在溪边,昂首挺胸,各自焕发出新鲜的光芒。经过石板桥,石栏杆上趴着几条蚯蚓,啜饮着小石坑里积攒的雨水。往日热闹的村头大榕树下,现在一个人也没见着,一张躺椅孤零零地立在树下,木扶手上挂着几根水草,在风中摇曳,旁边的地上沾着半干的黄泥,这里一处那里一处,矿泉水瓶、塑料袋之类的垃圾已经被人扫成一堆,堆在了距离大榕树两三米的地方,就待一根火柴,将它点燃焚烧。

      再往里走,每户人家的大门都敞开着,屋里几乎空空无人,街上倒是热火朝天,人人提着水桶和铲子,清理街上的淤泥和水坑里积攒的雨水。几个人站在一家屋檐底下,握着铁锹清理一条堵塞的沟渠,掏出来的淤泥和垃圾被堆在了屋檐下,那家房子的主人是个老头子,拄着拐杖哆哆嗦嗦地走出来,眼睛一瞪,白胡子一吹,便举起拐杖,对着站在沟渠旁边的几个人指指点点:“你们有没有素质?掏出来的烂泥巴就糊在我地上,本来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一块地,被你们整成这样。”

      “大爷,你别急,这只是暂时搁在你屋子下面,待会儿有专门的人推着小车来回收的。”一个穿着红褂子的中年人走上前,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递给了大爷,笑嘻嘻说道,“昨天这雨太大了,没办法,排水沟都堵住了,得一处一处地清理。谁曾想傍晚又来了一场地震,还好村里的房子结实,没垮,也没压着人,但却搞得人心惶惶的。”

      “哎,你们知道吗,酒馆的老板淹死了!”一个精瘦的男人推着木板车急冲冲地赶过来,同样穿着一件褂子,只不过是白色的,两条带子松垮垮地挂在他的肩膀上,露出红彤彤的胸膛和结实的大臂肌肉。

      “谁?”红褂子皱了皱眉头,取下口中刚点燃的香烟夹在指间。

      “就是那经常戴着一个鸭舌帽的人。”白褂子停下板车,取出车里的铲子,弯腰把老头屋檐底下的淤泥和垃圾铲进车里。

      “哪里发现的?”红褂子凑到白褂子跟前问道。

      “清水河的尽头,就是那里有四个洞口的地方。好可怜,鼻梁骨都被撞断了。”

      “他怎么会去清水河呢?”

      “不知道,大概是去找他前几天丢的大白鹅吧。”白褂子把铲子扔到板车里,又推着板车朝着下一个地方走去了,留下了一个红得发黑的后脑勺。

      宗白和魏倪站在屋檐底下,听完了刚才大人的一番对话,宗白握紧手电筒,手心渗出了一层薄汗,不禁猜想,难道在溶洞里遇到的那个蛇面人就是鸭舌帽么?难道是她用手电筒砸断了他的鼻梁?宗白茫然地望着街上来往的男男女女,脑袋越发混乱,愣在那里一动不动,最后由魏倪牵着她,从街头走到熟悉的大门面前,心情这才逐渐平和舒缓下来。

      苏阿姨端着一盆水从屋内走出来,看见站在门口的魏倪后,整个人愣住了,脸上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妈,我回来了。”魏倪大声喊了一句。

      苏阿姨回过神来,端着铁盆,越过了高高的木门槛,水溅了一身,她也不管,终于磕磕巴巴冲到魏倪面前,这才迟钝地放下手里的盆子,一把抱住魏倪,呜咽着说:“倪倪,你可回来了,你看你这一身的泥巴……还有,宗白,谢谢你,太谢谢了,是你找到了魏倪,阿姨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苏阿姨转而紧紧握住宗白的手,不停摩挲着。

      “苏阿姨,我应该做的。”宗白笑了笑,看了一眼苏阿姨,再看了一眼魏倪,眼里闪着泪光,“魏倪不仅是魏晋的妹妹,也是我的妹妹嘛。”

      “妈,这是我们在溶洞里捡到的大白鹅。”魏倪指了指蹲在她脚边的鹅。

      “苏阿姨,这是我们捡到的鹅蛋。”宗白掏出一枚鹅蛋递到苏阿姨面前。

      “好好好,你们能回来就好。对了,宗白,我差点忘了这茬,你养父母还在家里等着你回去呢,你快去见见他们。鹅蛋你带回去吧,阿姨家有。”苏阿姨手忙脚乱地帮宗白整理了一下衣角,再蹲下来伸手抹去了她眼角的一滴泪水,“去吧,孩子,阿姨会永远记得你的好。你记住,你有什么委屈和困难,就来找阿姨,这个家随时欢迎你。”

      宗白推开了大门,家里如往常一般安静,庭子里也积满了水,养父正在清理堵在排水口的淤泥,养母则把家里泡水的凳子端出来,打算晾晒一番。宗白就站在门口,静默地看着养父母,家依旧运行着,似乎并没有因为缺了一个她而显得慌乱不堪。

      最后,还是养母最先发现宗白的,她激动地放下手里湿漉漉的凳子,朝宗白跑过来,伸出手打算抱住宗白,宗白躲了躲,养母尴尬地收回悬在空中的双手,放在围裙上擦了擦,宗白这才注意到,她那双手已经被水浸得发白起皱。

      “回来了。”养母一直盯着她,脸上露出笑意。

      “嗯,回来了。我……我饿了。”宗白摸了摸肚子,再看了一眼养父,他依旧埋着头干着手里的活。

      “对了对了,一天没吃饭,你肯定饿极了吧!锅里有饭,我给你盛来。”养母拍了拍脑袋,笑着奔向厨房。

      宗白找来一个小板凳,手里捧着一个大瓷碗,蹲坐在正门口,碗很大,里面盛着满满的白米饭,上面铺着一个荷包蛋,泛着油光,底下垫着几棵小青菜,最亮眼的还是那个酱鸡腿,外皮红亮,一口咬下去,香而不腻。

      来往的村民继续清扫着街上的淤泥,宗白举着筷子,将饭菜大口大口地送进嘴里,腮帮子鼓起来,侧面看就是一只松鼠,饭菜没咀嚼几下,就咽了下去,稳稳落在胃里。

      街道对面的大门一直敞开着,大白鹅摇摇摆摆地从红色大门里走出,后面跟着苏阿姨和魏倪,苏阿姨手里捧着一个坛子,坛子边缘系着一条褪色的红布条,魏倪则抱着一个纸袋子,看起来沉甸甸的样子。

      “宗白,吃饭呢?”苏阿姨笑脸迎来。

      “嗯嗯,吃饭。”宗白含糊不清地回答,再指了指坛子,问道,“里面是什么呢?”

      “是梅子酒,给你养父的,你长大就可以喝了。”苏阿姨放下坛子,把魏倪手里的纸袋子递给了宗白,“这是红枣糕,你爱吃的。”

      “什么时候能做梅子酒呢?”宗白问道。

      “大概在六月份,在梅子成熟的时候就可以做了。青梅的花开在冬天,在春夏之交成熟,青梅经历了整个春天,也称之为得了‘春之全气’。做完梅子酒,酷热夏天就来了,一口梅子酒下去,清凉解暑,可惜现在已经是秋天了,体会不到那样的滋味了。”苏阿姨解释一番后,养父出来了,一反往常的严肃,这次是喜滋滋地接过这坛子酒,没说感谢的话,径直跨进屋子里,看来的确嗜酒如命。

      肚子填饱以后,疲惫并没有袭来,宗白抬起头,端详着街对面的水缸,它们厚墩墩地立在屋檐底下,经过一天一夜雨水的洗刷,每只都那么干净纯粹,它们简直像一个无底洞一样,卷入无尽的水。宗白站了起来,在屋檐底下,重重地敲了三下水缸,它除了发出沉闷的响声以外,并无其他反应。

      街上的人继续收拾着洪水带来的残局,用抹布擦掉墙上和门上的黄泥,一盆接一盆的黄水,直接倾倒在屋檐底下的水缸里,宗白对他们理所当然的倾倒动作感到诧异,各种垃圾也丢进缸里,在晴朗的天空之下。

      养母在她身后高呼:“吃饱了吗,妮儿?”

      听到那一声称呼的瞬间,宗白还以为养母在呼唤对门的魏倪,想了想,才扭捏地应下这个称呼:“吃饱了,妈。你不觉得奇怪吗?这水缸怎么装也装不满?”

      “有啥可奇怪的呀,一直都是这样的呀,就好比太阳一直挂在天上啦。”

      一只野猫从对面屋顶跳过,一片瓦滑落下来,在青石板上摔得粉碎,宗白到底是筋疲力尽了,想不出其他的问题了,侧身一看,老羊倌哼着小曲从街道那头朝她走过来,赤着脚,腰间挂着一双草鞋和一只竹编的鱼篓。

      没等宗白说话,老羊倌把腰间的鱼篓抱起来,揭开上面的盖子,敞开一个小口,杵到宗白面前,先开口说:“哎,你看,我今天捞着这么多鱼。”宗白凑到跟前瞧了瞧,几条巴掌大的鱼在篓子里翻动,都露出白色的眼白。

      “能养活吗?”宗白首先想到了巷道里的那个水潭,里面还有一条鱼在翻腾着。

      “不养,回去就吃了,下酒菜。”老羊倌直接把盖子盖好了。脸上全是喜悦,这喜悦一时半会应该还消散不了。

      旁边的养母看不下去了,不好气地说道:“捞着发洪水的便宜了,还这样高兴。毕竟老窝安在山上,没有被淹着。哎,我先进去了,一听着你说话,我脑瓜子就疼。”养母没给老羊倌好脸色,端着宗白吃干净的瓷碗,几步跨进了屋,顺手还把大门给掩上了。

      “你琢磨些什么呢?”老羊倌猫着腰。

      “你看,那水缸,一直装不满,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宗白说。

      “哦,我想想,这么跟你解释吧,就是磁场的问题吧,导致水分子失常了,你以后学了物理就明白了。”

      “又是县志里说的?”

      “你瞧不起县志吗?”羊倌急了。

      “对,瞧不起你们这些人,一件破事都讲不清,一直遮遮掩掩。”宗白吼得更大声,“你知道吗,鸭舌帽死掉了。”

      羊倌呆住了,提着鱼篓在原地打转,说:“你知道了啊,这跟你没关系,你只要好好做你的事就好了,而且他们已经到了。”

      “谁?”宗白问道。

      “食骨虫。”

      “虫子?”

      “对,能啃掉一切,消灭一切的虫子。”

      “哦。”宗白抬头就可以看见老羊倌棱角分明的下巴,白色的胡子挂在上面。

      “还有,清水河的尽头是一个溶洞,溶洞里有火车,溶洞出口为何通向矿坑呢?”

      “不知道。”羊倌摇摇头。

      “你就住在旁边,你怎么不知道呢?”

      羊倌一时哑言,目光放空。

      养父刚好出门,手里提着那坛子梅子酒,一眼见到老羊倌,眼睛一亮,说:“我正想说让宗白给你送酒呢,来,最好的梅子酒。”

      羊倌接过坛子,说:“最好的梅子酒,泡好以后,需要静待半年,最后与清风饮,与青山饮,那才有趣。”

      “你说得对,我先走了,去镇上。”

      “大厨,又有酒席?”

      “对了。”养父扛着他那一身装备离开了。

      “我能做什么呢?”宗白继续追问羊倌。

      “等着。”老羊倌不得已吐出一句。

      “只是这样就行了吗。”

      羊倌走两步转过来,说:“对,我们什么都做不了。”他提着一坛子酒摇摇摆摆地走向深山,剩下宗白呆呆地站在大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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