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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暮蝉(六)
“快快快,大会马上要开始了!”
石台两端站着手持炮弩的隐月宫弟子。叶昭辉环视台下,见人几乎到齐,便向檐下的男人看去。那男人威严端坐于圈椅内,身侧站着张灼。
男人会意,颔首示意叶昭辉继续。
梅念真趴在藏书阁顶上打量石台,从这里可以将台上台下的情况一览无遗。她不便露面,因此没站在石台下。
隐月宫建在一座被削平的高峰上,藏书阁背靠悬崖,石台位于藏书阁之前,此处前有人拦后有悬崖,张崇阳将大会地点安排在进退两难之地,为的就是防止贼人出逃。
而张崇阳正坐在藏书阁二楼。
“各方宾客既已到齐,”叶昭辉站在石台中央,面容严肃,“客套的话在下也不必多说,既然诸位肯赏脸到此,想必都是为了除贼而来。不过在公布贼人之前,我想先给各位讲一个故事。”
他从怀里拿出一件东西。
“这是贺昶与他的妻子成朝霜研发的龙鸣铳,想必大家对此物都有所耳闻。十七年前,准确来说是二十年前,贺昶夫妇横空出世,创建江州镖局,他们走镖时所配备的正是龙鸣铳。”
为了保证货物的安全,贺昶夫妇研发了各种使用简单但威力大的武器。久而久之,江州镖局没人再习武。起初这样投机取巧的方式并没有引起武林中人的注意,可后来逐渐有一些小门派为了方便行走江湖,开始向江州镖局购买武器。一来二去的,江州镖局逐渐做起了贩卖武器的生意。
“后来他们将毕生所学著书成册,也就是匿迹已久的《万兵之器》。十七年前的一晚,他们成功组装书中构想的铁甲战车,这本是件喜事,没成想却害死了他们。想必诸位都听过这样一个传言,说贺昶夫妇因为战车失控爆炸,引发大火,烧掉了整个江州镖局。可宫主今日把大伙儿聚集在一起,就是要告诉大家,事实并非如此!”
台下议论纷纷。
徐清问一旁的万天雪:“义父今日打定了主意不来吗?”
万天雪神色凝重:“他昨日给我写信会来,不知为何竟误了时辰。”
“阁主说了会来,那便会来,你们在这干着急有什么用?”赤枭腰后别着鸳鸯双刀,他是上一批在生死擂台赛上活下来的杀手,论资排辈徐清还得叫他一声师兄。
叶昭辉见气氛到了,才开口继续讲:“第二晚,贺宗师大宴宾客。宫主作为贺宗师的结拜大哥,自然在场庆贺。除此之外,还有他的同门师弟澹台明方以及成朝霜的好友陈瑞云。澹台明方早就死在了那场大火中,可陈瑞云却还苟活在这世上!”他挥挥手,两个隐月宫弟子把一个昏迷不醒的人架上来,绑在台上的柱子上。
藏书阁上白光闪过,徐清小声对万天雪说了些话,便起身离开了。
“此人原是落珮堂圣女,李左使,你认得此人么?”叶昭辉看向李和光。
李和光有些心不在焉,闻言面无表情:“她的确是鄙派前任圣女。”
“多谢左使作证。那晚,宫主去了趟茅房,无意中撞见陈瑞云毒杀成朝霜!成朝霜成宗师本就身患重疾,陈瑞云为她看诊治病,这并不是什么秘密。但她借看病之由,毒杀成朝霜,其心恶毒至此,实该千刀万剐!陈瑞云见事情败露,想要杀宫主灭口,”叶昭辉停顿片刻才说,“宫主的一条腿就是在那时丢的。每逢湿冷,宫主的断腿都会溃烂,不论看多少郎中都没用!”
台下一片唏嘘。
张崇阳见势头不对,让张灼拿来根手柄包金的红木拐杖。他不要张灼扶,自己轻敲拐杖,落在石台上。叶昭辉见状,识趣地退下。
“我那时腿上中了剧毒,没有解药只能锯腿保命。”张崇阳扶着石台边的栏杆,重重点了几下拐杖,痛心疾首地说,“若非我撞破陈瑞云,我就不会中毒,我没有中毒,昶弟以及江州镖局的人也不会死!”
张崇阳正值壮年,可两鬓已然斑白,他右腿裤管空空,随风摆动,此番站在台上,平添沧桑。他推开要来搀扶他的叶昭辉,走下台,站到众人面前。张崇阳身材矮小,因久坐高台,鲜少人发觉这点。
“我身为武器大师,到现在也不肯给自己安一条假腿,为的就是督促自己早日抓到杀害昶弟的凶手!”他面朝众人,“起初我并不相信陈瑞云能将整个江州镖局灭掉,直到后来我得知她手握《万兵之器》下卷,我才笃定这点。”
“与上卷不同的是,《万兵之器》的下卷详细记载了铁甲战车的组装方法。上卷不知踪迹,我想,找到下卷也算对昶弟夫妇有个交代。于是我命本派大弟子叶昭辉下山找回,可陈瑞云非但不肯交出来,还用化骨鞭打伤他,辉儿脸上那道疤就是化骨鞭留下的!苍天不负有心人,多年苦寻,终于让我等找到了她!”
台下群情激愤,振臂高呼要将这个不仁不义、私藏宝书的人处死。贺昶与成朝霜开启的研武时代给众人带来了许多便利,他们将贺昶夫妇奉为宗师,理所当然地认为《万兵之器》是天下人的。
陈瑞云眉头紧锁,仍昏迷不醒。
张崇阳举起拐棍,尾部弹出一柄利剑,对准陈瑞云。他凑近些,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知道你能听见,识相的话赶紧把《万兵之器》交出来。否则——”
话未完,天上一声炸响。他猝然抬头,见到两人当空跃下,以及漫天红雪飘飞。
他一面按下拐杖上的开关,一面大喊:“灼儿、辉儿,快往檐下跑,别碰雪!都不要碰雪!”
台下的人倒下一大片,方才因喜悦而疯狂的各派弟子此刻抱头鼠窜,全然没了喊打喊杀的气势。
梅念真将带着软骨散的球尽数丢向空中,球里的红药粉混着白雪在空中炸开,她在一片血红中落在台上。徐清张开伞,撑在梅念真头上。
“师父、师父?”梅念真探了陈瑞云的脉,发现她全身筋脉已断。徐清解开陈瑞云身上的穴,背她下台。
“你就是陈瑞云的徒弟?”张崇阳问。
梅念真回头。
张崇阳失笑出声:“像,真是太像了!”
一声鸟叫划破长空,石台忽然被阴影覆盖。
梅念真抬头,竟是一只巨大的金属鸟!
鸟浑身光亮,周围的白雪和绿林映在它反光的金属外壳上。巨鸟张开钢铁双翅在空中盘旋,它用带着火的眼睛扫过下方每一个人。
金属鸟吊下一条软梯,梅念真看到软梯上的张崇阳以及隐月宫弟子,她转向藏书阁顶,大喊:“阿雪!那畜牲的脚!”
万天雪拉开弓对准金属鸟的脚。红尾箭上带着软骨散,碰到鸟足时轰然炸开,软梯晃了晃,掉下几个人。
“该死!”张崇阳一手抓着软梯,一手摁下拐杖上启动攻击的开关。巨鸟双翅上的钢铁羽毛化作利剑,无差别刺向地面,来不及撤离的人顷刻间成了羽剑下的亡魂。张崇阳冷漠地看着四下奔逃的众人,他自己都要死了,哪里还能顾及其他人的生死。
梅念真在徐清的掩护下躲进了照玉打开的半球钢罩,杨若琅、小朝、徐琼以及阿雪都在这里,他们冒着羽剑陆续把外面活着的人拉进来。
巨鸟的羽毛越来越少,逐渐支撑不起庞大的身体。张崇阳疯狂敲击关闭开关,可巨鸟的攻击还在继续。这只金属鸟本就是个半成品,他无力掌控这样的失控局面。巨鸟带火的眼睛闪了两下,终于灭了,它嘶哑地叫完最后一声,然后双臂垂落,擦着藏书阁,坠向山崖。
藏书阁的破砖烂瓦砸在钢罩上,发出巨响。梅念真被一双冰冷的手护住耳朵,令她不再在尖锐的刮蹭声中头皮发麻。
许久后,照玉收起钢罩。藏书阁塌了一边,原本白茫茫的雪地变得猩红,上面躺了不少死人,乌鸦争先恐后地啄食这些尸身。梅念真愣愣地看着这一切,一人跑到她面前,怒道:“我听到了,我听到张崇阳那老家伙说什么了,你是陈瑞云的弟子,你为了救一个该死之人害死了这么多人!”他指着那些死掉的人,质问道,“他们做错了什么?”
他们做错了什么?
梅念真在心里重复。
他们要杀她的师父,她应该果断一点,就像杀掉红扇那样……可他们没有杀,她不该杀他们……不,她根本没想杀他们!
梅念真抱头,痛哭出声:“我根本没想杀他们!”
…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客栈的。
梅念真抱着膝盖坐在床头,问:“我睡了多久?”
“两天,”徐清看着她的侧脸,“前辈醒了,她有话要对你说。”
梅念真呆看着足尖,没有说话。
徐清几度张口,终于说出事实:“……她经脉俱碎,恐时日无多。”
梅念真抬头,原本清亮的双眼在朝夕之间光芒散尽。
在出房门前,徐清听到她说:“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你应该跟阿雪一起回到敛辉阁。”
一朵红梅落在脚边,徐清在这阵风里站了半晌。
听到屋外的脚步声,陈瑞云费力地起身靠着床头。
“念真啊,”陈瑞云太息般地说,“进来吧,别站在外边了。”
梅念真推门进来,陈瑞云看见她憔悴的脸,心里一片刺痛。
“隐月宫的事徐清都跟我说了。”陈瑞云温柔地看着她,“他是个好孩子,能照顾好你……”
“师父对不起……”梅念真埋头痛哭,“我不该忤逆你,不该去研究那些歪门邪道!”
她的双肩因痛哭而耸动,陈瑞云摸着她的发顶,等梅念真哭累了,她才说:“这是孽债,往后要还的。”
梅念真抽出帕子擦泪。
“这不是你的债,是我的债。”陈瑞云说,“是我欠你爹娘的债。”
这是陈瑞云第一次提起她的爹娘。梅念真思绪飞转,想到石台下张崇阳那句话。
“你的爹娘是武器宗师贺昶与成朝霜。”陈瑞云垂下眼眸,“张崇阳有些话说的不错,贺昶大宴宾客那晚,我的确毒杀了成朝霜。”
此话如同一道炸雷,劈得梅念真颤抖不已。
陈瑞云抹了把脸,哽咽道:“你娘她早年习武落下病根,找了我为她看病,渐渐地,我与你娘就成了好友。那时我恃才傲物,不愿照本宣科,非得按照自己的方法来替她诊治。起初病情确实得到了好转,可到后面……后面朝霜的病情急转直下,我没有办法,只好给她加大剂量……”
“师父,我求求你……不要说了,”梅念真抓住她的手,哀求道,“我们回回春谷吧,再也不要出来了……”
陈瑞云忽然反握住梅念真的手,急声道:“可我没有打伤张崇阳!他要陷害我,他看到朝霜死在我手上,他威胁我,要是我不帮他拿到《万兵之器》,他就要把我毒死朝霜的事公之于众!他要毁掉我‘妙手侠医’的名声!”她呜咽道,“我害死了朝霜姐姐,我对不起她,我对不起你,可我不是故意的!我该怎么办……”
突然她剧烈咳嗽,梅念真抱住陈瑞云,替她顺气。
陈瑞云原本凌厉的双眼变得木然,她说:“……我到死也没能还清这笔债,我查了当年铁甲战车爆炸之事,除江湖人涉及在内外,还有朝廷的人插手此事。要是你想为你爹娘报仇,张崇阳是一定要杀的。我本不想在此时告诉你这些,可是我要死了,我怕来不及了……念真啊,我对不起你。”
…
梅念真浑浑噩噩地回了房。最近发生了太多事,这些事像虫子一样密密麻麻地挤在她的脑袋里,不停地啃食。
“你一天没用饭了,”徐清一边把饭菜端出来,一边看她,“你还有事没做完,不能倒下。”
徐清长叹一口气,走到床前,握住她冰凉的手。他把脸埋在梅念真掌间:“我仔细回想了一下那天发生的所有事,发现许多可疑之处。”
她的手指动了动。
“贺昶夫妇身为武器宗师,尚且不能造出能飞天的东西,”徐清把梅念真的手捂热了才抬头,“所以在没有《万兵之器》的情况下,张崇阳根本不能造出金属鸟。”
梅念真转动眼珠,看着徐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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