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少年游

　　方暮尘面无表情，趁苍澜愣神的瞬间将他踹了出去。

　　苍澜没有提防，飞了出去，撞上石壁。他单手撑地跪在地上，捂着胸口一阵猛咳。

　　“方姑娘，我们好歹有过一面之缘，你下手……是不是太狠了点……”

　　方暮尘默默收了手，失望皱了皱眉：“你的反应速度不如上次。”

　　其实这真不能怪苍澜。想他作为山贼俘虏，吃不饱穿不暖，每天还要被逼着起早贪黑干活。若不是心里还存着打探线索的念头，早就一撂摊子老子不干了。这种情况下，就别再提什么反应速度了。

　　“那是我今天状态不好。”苍澜摆手。

　　方暮尘很乖地点头：“那下次等你状态好了再打。”

　　“……”等等，我好像没有在给你下战书？

　　但苍澜觉得再说下去只会越来越奇怪，于是不再纠缠这个话题。

　　他问道：“说起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方暮尘十分坦诚：“看看你死了没。”

　　“咳咳咳！”苍澜被口水呛了一下。

　　见自己的话引起了歧义，方暮尘才解释道：“好吧，详细来说，是有人担心你们遇上危险，所以托我来保护你们。”

　　看她一脸坦然，苍澜哭笑不得：“那可真是多谢。”

　　“拿钱办事，职责所在，不必客气。” 方暮尘以为苍澜在夸她，顿时有些不好意思。

　　“……”苍澜觉得他一开始不和方暮尘纠缠是对的，这姑娘的思维方式似乎不同常人。

　　方暮尘说的委托她潜入的人，多半指的是柳依依。那是不是意味着，阿昱和柳姐姐已经再次会和，甚至两人达成了合作？那这样的话，阿昱的安全是不用担心了。

　　既然这样，还是先考虑自己这边吧。

　　石洞里一片昏暗，苍澜点燃了火折子，打量四周。从石头上的劈痕能看出，这条隧道是人工开凿而成，那些木架就是支撑岩壁用的。他来时的狭窄小道本是隧道的一条岔口，现在却因为石头塌落而不得不废弃了。

　　苍澜问身边的方暮尘：“你是从这些隧道里进来的？”

　　方暮尘点头，同时道：“这些隧道是工匠开山时，从外通向山体内修建的。因为开凿中数次碰上石质坚硬，不得不改变路线的情况，所以山隧道错杂，且大多都是死路。我也是因为有人指点，才知道竟有一条路可以直接进到灰坟寨里。”

　　苍澜看向隧道另一边，去路尽头隐藏在黑暗之中。

　　方暮尘见他抬腿便往黑暗深处走，略有些意外：“你不怕遇上危险？”

　　苍澜停下脚步，手里仍高举着那个火折子：“托你来的那个人若只想确认我与长孙的死活，有很多省里的办法。不至于非要你冒危险潜入贼窟。

　　“她既然让你来了，就是还有其他的消息想告诉我们。既然如此，我总得领这个情。

　　他回过头，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方姑娘想让我看什么，请带路吧。”

　　于是方暮尘说不出什么了。两个人在不知尽头的山洞里前行，两人轻功都不错，即使在封闭空间里，脚步声也轻不可闻。

　　山洞幽深，空气稀薄又不流通，让人隐隐有喘不上气的慌张。

　　洞里暗无天日，也分不清东南西北。不知走了多久，前方豁然开朗。

　　山洞变宽敞了，道路却没有更好走。因为这条隧道几乎整个坍塌了，崩落的石头足有两三人高，支撑着山洞顶端的岩壁，才没有使它们整个掉下来。

　　待爬过乱石堆，眼前又是一片大空地。

　　他们大概进到了山体内部，眼前这片地足有十几丈见方，洞顶在他们上方三丈远的地方，洞底也有一丈的距离。他们方才过来的这条隧道，出口开在山洞壁中间。

　　本来沿壁修有通到山洞底部的台阶，然而也被山崩毁掉了。洞内一片废墟，满地狼藉，破碎的石、砖、瓦、木已经看不出原貌了。阳光从洞顶的石头缝隙中漏进来，照出空中飞舞的尘土。

　　更糟糕的是，坍塌的山洞里飘来山洞内部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腐臭气味。

　　苍澜甫一闻到那味道，连忙拉着方暮尘退回隧道：“小心，是尸气。”

　　他赶紧凝神闭气，正在思索辟秽之法时，突然灵机一动。

　　尸气，除恶……

　　对了，那天离涯子来地牢时，留下的那瓶药，就是除恶气用的！

　　他急忙掏出离涯子给的那个小瓶子，倒出两粒，分给方暮尘。

　　“我这里有药。”他将药放进嘴里，却下一瞬就吐了出来，“呸呸，什么玩意儿？”

　　皂角的涩味充满整个口腔，死活不肯散去。

　　他打开那个被当成瓶塞的纸团，映入眼帘的是离涯子张牙舞爪的字迹：“忘了告诉你，药瓶里只有两粒是苏合香丸，吃错了不要怪我哦，谁叫你不看说明。”

　　很好，他早该料到师姐不会那么好心的。

　　那么现在来了，如何用最少的步骤区分出真正的药丸。

　　没有什么办法，一个一个尝吧。

　　经过苍方二人一番神农尝百草般百折不挠的尝试后，瓶子里就剩下最后两颗药丸。

　　两人大眼瞪小眼看了一会儿：“这回……总该是真的了吧？”

　　苍澜笑了笑，从方暮尘手中抽出瓶子，倒出仅剩的两粒药，分给方暮尘一粒。

　　“仅以此药，祝方姑娘福寿安康。不论方姑娘此行意图为何，希望我们不要成为敌人。”

　　方暮尘沉默一会儿，接过药，道：“我只希望这一颗别那么苦。”

　　苍澜服完药后，便飞身跃上废墟中央。

　　他前面是个石堆，石堆缺了个口。他便翻了下去，前面地面塌下去一截，灰面石砖垒在一起，围成了个圈。那形状有点像是井，但口径却比一般的水井大许多。“井”口砖头有明显破碎的痕迹，里面则填满了山崩时掉落的石头。

　　苍澜伸出食指摸摸发黑的井壁，发现上面积满煤灰，经日久天长已经渗透进砖缝中，与砖头融为一体。

　　旁边的废墟上，还散落着更多砖头碎块，一看就是从“井”上掉下来的。四散的砖头碎块比井上完好的砖头还要多。

　　苍澜意识到自己之前认知的错误，这东西未损毁之前的形状其实更接近“烟囱”，下粗上窄，杵在石壁边上。山崩的时候，这玩意儿上半部分被掉下来的石头砸坏，砖头散的到处都是。就像大树被雷劈后，只留了个树桩立在地上。

　　苍澜幼年时四处飘零，三教九流都见识过一点，因此见这东西也颇为眼熟，但一时还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

　　应该还有一些线索，在被他忽视的角落里，应该还有什么线索。

　　他往石堆上面爬了一段，废墟上的石头并不稳当，很容易打滑。苍澜虚踩上一块，还没站稳，那块石头咕噜咕噜从坡上滚了下去，好像赶着转世投胎一样。

　　幸好他轻功不错，向后连跃两次，维持住身形稳定。只是左脚似乎踩上一个软软的东西，脚下触感有点奇怪，似乎在哪里碰到过。

　　苍澜低头瞥了眼，随即愣住。

　　那是一只人手。

　　他急忙往旁边跳开。那只手仍软软地搭在地上，被踢到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苍澜蹲下，扒开旁边碎石，将整只胳膊露出来。

　　那只手臂早已变形，弯折成了一个可怖的弧度。整个上臂连带肩膀都被石头压扁，身体的其他部分都被埋在石头下面。

　　石头巨大，人力无法撼动半分。苍澜透过缝隙向下看，在一片黑暗中，他看到了死者的眼睛。眼球向外凸起，死死地瞪向上方，好像永远不能瞑目。

　　他这才发现，废墟的石块之所以滑溜溜，是因为已经浸透了血液。血污与沙土顽石融为一体，凝结在地面上。

　　而向远方看去，极目所见，隐约还能看到更多断肢残骸。

　　苍澜脑子里“嗡”的一下，一半是为这些无故惨死者，一半则是为入灰坟寨以来一直盘绕的疑团。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不论是山外倒塌的树木和遍布的泥石，还是此地坍塌的隧道，种种迹象都表明，就在一段时间以前，黑顶山曾发生过山崩。

　　而眼前这一具具尸体，就是山崩的受害者。他们形容狰狞恐怖，四肢向前。可以想象当时山体坍塌时，这些人想要逃跑，却最终没有逃出去。

　　从曲兴逼他下洞穴来看，可以猜到灰坟寨早就知道下面是这副光景。所以这些人一定同灰坟寨有关系，要么是山贼同伙，要么是抓来的壮丁。灰坟寨想要搜寻这些人的下落，但苦于山崩堵住了原来的入口，所以他会把他和长孙遗策等人从牢里放出来，逼迫他们干苦力。

　　离涯子曾提过，灰坟寨很缺人手。

　　而他当时问，这寨中是不是有很多伤员。

　　一切皆是因山崩而起，山崩导致灰坟寨大半劳力丧生，灰坟寨人手不够用，才会让他们，以及那些强征来的村民一起做苦力。

　　这样倒是可以解释清楚。为什么之前投宿李庄时，村里人会帮着山贼抓他们，他们需要人来充数，完成灰坟寨的指标。

　　想到李庄，苍澜不禁想到了这一串事件的起始人物——王麻子。

　　假如王麻子真的是灰坟寨的人，恐怕也是因为人手短缺，不得不下山执行任务。

　　那么问题便来了，为什么山崩发生时，这些人会在这里？王麻子去淮安又是要做什么？灰坟寨内究竟存在着怎样的秘密？

　　他心里满肚子疑问，猛地转身，想要追问一直跟在身后的方暮尘。

　　然而废墟之上空空荡荡，根本没有第二个人。

　　方暮尘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是因为把自己带到这里，就算完成任务了吗？

　　苍澜不知为何有点失落。他原本以为问完方暮尘一切就有了解答，但谁知对方跑没影了。

　　正当他思考之际，一个细弱的声音传来。

　　“救……救命……”

　　苍澜一惊，急忙寻找声音发声处。

　　那是个被埋在废墟下的人，苍澜扒开石块，那人被埋了很久，整个人只剩一口气。但他意志力极其顽强，感觉到有人来了，没被埋住的手指颤抖了一下。苍澜注意到他的手指关节粗大，指尖和指甲里全是黑色的粉末。

　　“救……救命……”四周又有求救声，细细碎碎，从四面八方传来。

　　这下面居然有不止一个生者！

　　但苍澜一个人带不走这么多人，当务之急是赶紧回到地上，让灰坟寨派人将他们运上去。

　　“你再坚持一会儿，我马上找人来救你们！”苍澜迅速做了决断。

　　说干就干。他迅速离开山洞，朝着来时的方向飞奔，又回到他滑下来的那个被藤蔓挡住的小洞口。待他要钻进去时，突然注意到洞口的石头微微发红，就像他这几天清理碎石时，看到的那些石头一样。

　　红色的石头，山崩，苦力，奇怪的“烟囱”，以及刚才看到的那些伤员……

　　苍澜忽然一拍脑袋，霎时，宛如清晨第一道阳光撕裂黑暗，将阴暗角落里的事物曝光在清明世间一样，他的脑海中一片澄明。

　　他大概明白黑顶山这个名字的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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