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冬与烈酒

　　蒋澳无语地抬了下眼，然后转过身，弯腰抽出了最下面的那本递了过去。
　　那是本厚实的牛皮封面本子，周成桉接过来，顺势就靠在了一旁的床柱，他低头翻了翻，不过第一页，就顿住了目光。
　　“这是……分镜稿？”
　　蒋澳抿抿唇：“瞎画的。”
　　“怎么这么谦虚啊。”周成桉合上牛皮本，仔细打量起了眼前人，然后说：“你这画的可比某些大导演厉害多了，我见过那种画几根线条就开机的。”

　　蒋澳没说话，转过身把那床边的书往里推了推。
　　周成桉又翻了两页，“不过，你这画的有点像漫画。”
　　蒋澳重新坐回了桌面前，闻言伸长脖子看了一眼，“这就是给动画做的分镜。”
　　“啊？”周成桉笑了：“业务范围还挺广。”
　　瞧着眉清目秀低头小口吃饭的人，周成桉眼神一动，忽然记起来今早他们舞台剧编排老师说人手不够，让周成桉拉拉人的事。
　　“欸，大导演，有个事请你帮忙。”周成桉把牛皮本子放了回去，又绕到蒋澳旁边对他勾肩搭背。
　　被揽着肩的蒋澳筷子一顿，“什么？”
　　“我们舞台剧缺人，你忙不忙？”
　　蒋澳还没吱声，周成桉又在他旁边说：“拢共没几个戏份，你来帮个忙，什么要求随便提。”
　　“……什么都行吗？”
　　周成桉笑着点头，“先说好，杀人放火可不行。”
　　蒋澳点点头：“你把彩排时间发我。”
　　“好嘞！”周成桉问：“想要什么？还是棉花糖吗？”
　　蒋澳摇摇头：“没想好。”
　　“那成。”周成桉拍拍他的肩，笑的可甜：“想好了再说，不着急。”

　　收到周成桉信息的时候，已经是一周后，蒋澳正在校外。

　　深秋季节，墓园里既庄严又肃穆，一身暗色的蒋澳抱了束白茉莉，他在碑前停下脚步，瞥到了那束先于他之前被放上的白茉莉，花瓣上已经沾了露珠，可见已经放了很久。
　　蒋澳收回目光，弯腰把自己手上的茉莉放了上去。
　　“妈，我大二了。”蒋澳垂了下眼睫，又掀起，他定定地看着碑上女人照片里的笑脸，“我蛮好的。”
　　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嗡”地一声震动了下，蒋澳回神，他掏出手机，看清发件人后，眉眼那点郁结轻轻散了。

　　周成桉：大导演，明天彩排，你今晚要不要过来对对词？

　　蒋澳回了个好的。
　　他收起手机，又将那束花摆弄了一番，才转身下了层梯，骑着单车离开了墓园。

　　回学校经过香山路的时候，柳条翩飞，远远就听见了路边有些躁动，离得近了才看到是有家新开业的店面，蒋澳眯起眼，看到那路边店面挂的牌子上写着“被柳树挡住的杂货店”。
　　蒋澳踩住刹车，看到从店里出来的几个女生蹦蹦跳跳地炫耀自己手上的碟片，他犹豫了下，就朝着人群攒动的地方走。

　　这家新店铺卖的东西很杂，很多，包括不仅限于各类二手书碟片唱片专辑海报等等等，但占地面积却不大，显得有些窄挤，却因此多了几分文艺电影既视感。

　　老板是个戴老花镜的老爷子，坐在收银台上看报纸，可能是退休下来给自己找点事做，开业第一天，店里人还挺多，蒋澳顺着货架看过去，终于看到了熟悉的名字。

　　他弯腰把《神女传》抽了出来，“砰”地一声，棕木货架上面又掉下了一盒碟片。
　　蒋澳皱起眉，拿起那盒碟片一看，这也是周成桉参演过得电影，名字叫《越春》。
　　讲的是一对青梅竹马从少年到青年再到中年的分分合合纠缠爱恨，也侧面烘出了我国农村到城市的发展建设，是部人文价值比较高的电影。

　　周成桉演的是男主少年时期。
　　但这封面是他没见过的。
　　封面上是一列被废弃的火车，火车前站着个背红书包的小女孩，她仰着头，看那坐于红色火车头上，嘴里叼着烟的少年，他们身后是一碧万顷的蓝天，脚下是枯黄无边的土地，色彩鲜明，辽阔忧伤的情感从高饱和度的海报里被渲染出来，缠上蒋澳的眉间。

　　蒋澳回到学校的时候天早已黑了，他直接骑车到了彩排教室，人还没上去，就在教学楼前被守株待兔得周成桉拦了下来，他攥着蒋澳的车把质问：“别人早就走了，老实交代，为什么来这么晚？”
　　“……”蒋澳有点心虚地抓了抓自己的背包，“我今天去了趟校外，抱歉。”

　　周成桉盯了他两眼，随后撤了手，示意蒋澳把车停好。
　　教学楼前的停车点已经没车了，蒋澳不明所以，“人不是已经走了？”
　　“是啊。”周成桉说：“但明天试彩排啊没变啊，怎么，你今晚有事？”
　　蒋澳愣了下，然后摇摇头，把车停好后就跟着周成桉进了教学楼。

　　他抬手看了眼时间，快八点了。
　　教学楼里还有零星教室亮着灯，周成桉却一个没进，蒋澳不知道自己跟在他身后爬上了哪层楼后，周成桉才走到拐角的一个小房间面前，拿钥匙开了门。
　　“我舍友今天竟然回来了，不然我们就可以去我宿舍了。”
　　蒋澳听周成桉叹了口气。
　　然后他抬头，这瞬间眼睛亮了亮，只见面前这个小房间竟然是个缩小版的放映室，不过原本应该摆放座椅的地方座椅都被拆了，铺了一张皮垫子，让整个房间看起来都宽阔起来。

　　“进来吧。”周成桉转身看向站在门口的人，歪了下头笑着说：“这可是我求着放映老师给我的钥匙。”
　　“我没来过……”蒋澳走了进去。
　　“你当然没来过。”周成桉说，“这里之前是给老师审片子的。”
　　“哦。”

　　放映室开了灯，亮堂起来，周成桉脱了鞋和外套，直接往那垫子上一踩，然后回头扔了几张纸给蒋澳。
　　蒋澳先在垫子上坐了下来，他不急着脱鞋，而是拿起周成桉给他的几页纸看了看。
　　如周成桉所说，自己的戏份并不多，只能算个陪衬，不过也有三句陪衬的台词，蒋澳一眼扫下去，这三句分别就是——“陛下说的是。”“奴才听命！”“来人，快将他拖下去！”
　　“……”
　　这三句倒也不用特别的练。

　　“你演什么？”蒋澳问。
　　“那个皇帝。”

　　蒋澳低头沉默了一会儿，看着满页皇帝和臣子的对话，忽然反应过来似的转过头对身后的人说：“你是不是故意把我骗过来对词的？”
　　周成桉皱着眉从手里的剧本中抬起头，一脸无辜道：“什么？”
　　蒋澳眯了眯眼，最后转回头，“算了。”

　　他脱了鞋放下包上了垫子，这垫子很软和，还很有弹性。如他所想，周成桉确实是把他当对词机器了，甚至提前模拟了一遍走位。
　　“爱卿，昨日休息得可好？”
　　蒋澳行了个拱手礼，又瞄了眼剧本，答：“谢陛下关心，微臣一切安好。”
　　“哦？”周成桉扬了扬下巴，故意道：“朕见你眼圈青重，昨夜是否思美人兮？”
　　“……”蒋澳皱起眉，又看了眼对话，周成桉没按台词说，他抬头，放下了剧本，回道：“臣确是一夜无眠，不过不是思美人，而是练武人。”
　　“练武？”周成桉憋笑，“练武好啊，练得怎样？”
　　“不怎么样。”蒋澳又拱了下手，装模作样道：“也就一拳几个陛下罢了。”
　　“大胆！”周成桉往后退了几步，又板着脸故作厉色说：“以下犯上，爱卿，你要造反吗？”
　　蒋澳抬了抬嘴角，周成桉抽风了，他也跟着抽风。

　　“造反怎么了？”蒋澳彻底不看剧本了，“以下犯上又怎么了？”
　　“好啊你个——”说着，周成桉就一个健步铲了过去，“康熙擒鳌拜，看我周成桉今日生擒逆贼蒋澳！”
　　蒋澳没防备被他偷袭得了空，整个人跪下了垫子，他吃痛地叫了一声，背上扣的劲立马松了，“没事吧？”
　　一句话的时间，蒋澳就反手直起腰压了身后的人，周成桉根本没反应过来便一阵天旋地转倒了位。

　　“……”
　　亮堂堂的挂灯在头顶有些刺眼，墙边那扇没关的窗户透着风声，动作安静下来了，两人的胸膛起伏和喘息声才显得异常突兀。
　　四目相对了一会儿，周成桉忽然对压着自己的逆贼笑了：“怎么就会使些阴招啊……”
　　蒋澳目光一闪，回过神，收回手臂坐了起来，辩解道：“跟你学的。”
　　“哎呦，那可真是对不起了。”周成桉翻了个身，他趴在垫子上，指着蒋澳放在边上的包问：“你买碟片吗？买的什么电影？”
　　蒋澳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自己的包拉链没拉……

　　“……香港电影。”蒋澳随口说。
　　“那拿出来放吧，正好有放映机。”周成桉笑着说：“反正没事。”
　　“……”蒋澳揉了把头发，站起身走向自己的包。

　　周成桉也站起身走到了放映机旁边捣鼓起来，好容易弄好了，他抬头接过蒋澳递过来的碟片，余光扫了一眼，动作顿住。
　　他迟疑地看着熟悉的封面：“这是……《越春》？”
　　蒋澳“嗯”了一声。
　　“这是我演过的片子啊。”周成桉哭笑不得：“而且这怎么算香港电影？”
　　蒋澳：“导演是香港人。”
　　“……行吧。”

　　关上灯和窗户，两人又重新趴回了垫子上，害怕这房间不隔音，音量都调至了最低。
　　荧幕光亮填满整个小房间，伴随着悠沉配乐一同出现的还有一只翱翔在蓝天的风筝。
　　镜头顺着风筝线向下移动，映入屏幕的就是一张稚气尚未脱的青涩面庞，少年脸上并不干净，颊上沾着些灰尘，偏偏一双眼睛，洁净又明亮。
　　他眼睫忽然动了动，看向了镜头，像是在与观众对视，蒋澳心里一跳，就听见旁边的周成桉“啧”了一声，“我小时候也这么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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