韧心

　　不声不响地悄悄离了客栈后，因上山道路险阻，不适宜再以马车行路，秦昭便将马车以重金托给了镇上一户看起来老实可靠的农家喂养安置，方才带着阿筝轻装而去，步行上山。

　　虽说先前乘坐马车之时也并不能拦住秦昭得闲就要喋喋不休的嘴，但那时到底隔了一个车身，也不至于像此时这般，毫无阻隔地惹人厌烦。

　　好在阿筝连日来早已习惯，面上并未有何不耐神色，只稍稍后退几步拉开与秦昭的距离，尽量让自己离那个话语又多又密的人远一点儿。

　　秦昭那边眉飞色舞地介绍完这天枝山的历史渊源，又开始介绍二人目之所及的山水风光。一面说着，一面感慨他当年在此学艺时是如何在山中各处摸爬滚打、捉鱼赶鸟、猫嫌狗厌，对沿途的每一处山石草木的来历都如数家珍。

　　阿筝沉默不语地跟在兴致越发高昂的男子身后，虽无意细听，却也禁不住跟着回想起了自己在家乡山林中那一段难得自由的时日，原本面无表情的脸庞上不自觉地露出了一点儿浅淡的笑意。

　　秦昭话过一段，恰巧回过头来，正瞧见阿筝微敛眼眸，似是想到什么高兴事，唇角微微上牵的柔软模样，不由得老毛病又起，一时停住脚步，等到并未有所察觉的阿筝走过自己身旁，这才一面跟上少女小小的步伐，一面笑着问道：“我与你说了这么许多我幼时的趣事，你可不是也该礼尚往来一下？”

　　阿筝脑中原本美好的回忆霎时被董旭焦黑枯败的脸打散，立即收起笑容冷下脸来。

　　她冷淡地看了不知所措的秦昭一眼，一言不发地加快了脚步。

　　秦昭猛然发觉自己说错了话，有些懊恼地拍了拍额头，忙紧走两步追上前去：“你莫恼，原是我说错了话，我跟你赔个不是。”

　　阿筝自顾走着，恍若未闻。

　　秦昭便无声地叹了口气，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开口认真道：“那我给你讲一个谁都没有听过的故事，就当是给你赔罪。你听过之后，可不能再生气了，可好？”

　　说罢，也不管阿筝是否答应，就不远不近地跟在阿筝身后，用那把清冽张扬的好嗓子，不带一丝感情地讲述起来。

　　“许久之前，莽莽武林中突然冒出一个中年成材的剑客。那剑客的剑法自成一派，很是出神入化，当时许多人去找他挑战，皆是战败而归。又因他平日喜好到处行侠仗义打抱不平，便很得当时的武林盟主的赏识，被收做了盟主的门客，还被予了一个‘剑神’的称号。那之后，剑客在江湖中，不论名誉或是地位，无人能出其右，原本就有些心高气傲的剑客，更是有些辨不清方向了。”

　　阿筝本不在意秦昭要讲个什么故事，只垂了眼眸，有一搭没一搭地随意听着，此刻却隐隐听出了些什么深意，不由得抬起头来。

　　她微微侧眸看了秦昭一眼，不着痕迹地放缓了脚步。

　　“再后来，剑神在某一次任务中信心满满地信错了人，亦怪错了人。他听信身边小人谗言，重伤了一位带着妻儿出游的剑客，直到那剑客弥留之际才发觉自己伤错了人。虽极欲挽救，无奈剑客伤势太重，早已回天乏术。剑神心中万分痛悔，便许了剑客一诺，答应剑客会一生好好照顾他的妻儿。然而，那剑客死后，他的妻子却只是抱着尚还年幼的儿子，跪在剑客尸身旁，对想要带走他们剑神说——”

　　秦昭忽然不说了。

　　阿筝不禁有些好奇，不由自主地出声问道：“她说了什么？”

　　秦昭这才满足地笑起来，继续开口说道：“剑客的妻子说，她并不需要剑神的照顾，只希望剑神能够将她的儿子收入门下，将毕生的剑法绝学都传授于他。等到孩子学成出师之日，好让他用剑神一生引以为傲的剑法，亲手杀死他的师父，为他的父亲报仇。”

　　阿筝停下了脚步。

　　她瞪大双眸，看着秦昭淡笑无波的俊逸脸庞，为剑客妻子狠绝的做法感到无比惊心：“为什么？”

　　于她这十五年来浅薄狭窄的认知而言，天下间的母亲都该是如她的阿娘一般，会为自己的孩子考虑所有，倾尽一切。她实在难以想象，世间上竟会有这样一位母亲，能够不顾一切，让自己的亲生孩儿手染鲜血，徒留一个终其一生都再无可能弥补的悲凉遗憾。

　　“唔……因为爱？”秦昭颇觉有趣地歪了歪头，瞧见阿筝眉目震惊的模样，觉得实在有些可爱，便忍不住伸手想去摸摸少女黑软的发，随即被“啪”的一声拍红了手背。

　　他深感惋惜地缩回手，抬头望向远处明日朗朗、碧蓝如洗的晴空，微笑道：“她只是深爱自己的丈夫，多过深爱自己的儿子。你可知道，白日昭只的昭，亦可以是沉冤昭雪的昭，于我而言并无什么分别。”

　　阿筝沉默下来。

　　半晌，她轻声叹出一口气，重新向前走去。

　　她是从不懂这种男女情爱的，便避过这个话头另外问道：“她交给你的任务，你完成了么？”

　　“那是自然。”秦昭依旧跟在阿筝身后，语调轻快，坚定得意，“虽然世人都说五年前那场决斗是我师父故意让我，但我心中明白，师父已是尽了全力。只是他已经老了，而我却正年轻，且青出于蓝，远比他更强。”

　　他话中确是满心的志得意满，可听在阿筝耳中，只觉可悲可叹：“那你的母亲呢？”

　　秦昭顿了顿，笑容淡去一些，声调亦平静许多：“我娘当时就在旁边，师父死后，她也跟着自尽了。”

　　阿筝顿觉喉中一阵尖锐疼痛，半晌才能勉强发出声来：“这般说来，你的师兄怕不是恨你入骨了，又怎会答应你收我为徒？”

　　秦昭像是料到阿筝会有此一问，竖起一只修长的食指，神秘兮兮地笑道：“莫急，莫急，山人自有妙计。”

　　-

　　秦昭带着阿筝在半途中从正路出去，穿过几片无路可走的繁茂树林，绕到了另一条开阔山路上来。路途虽不甚坎坷，但有些七弯八绕，走起来也是颇费心力。

　　直走到时过正午，山路尽头才出现一片宽阔的平地。

　　四间精致的大小木屋错落有致地坐落其间，连带着一圈半人高的篱笆墙，围出一个大大的宅院来。院内左面放着些桌椅板凳，另一面放着几个棚子架子，上面摆着许多日常使用的工具，还晒着些菜干草药。

　　整个院落不小，看上去干净整洁，一眼便知是有人长期居于此处，日日在精心打理。

　　阿筝见秦昭前去叫门，左右无事，便自顾地走近宅院几步，小心翼翼地绕着围篱观察院内的一切，黑亮的双眸中映着院中物什的影子，闪动着些许复杂的微光。

　　好似一种十分的怀念，又似一种万分的憎恶。

　　正沉思中，身旁忽然传来“吱呀”一声，打断了阿筝的思绪。

　　她回过头，见是秦昭叫门无应，竟是使力一掌，直接推开了宅院的大门。

　　阿筝不由皱起眉，淡淡道：“你可知何为擅闯他人家宅？”

　　秦昭笑嘻嘻地招手唤她过去，满不在乎地迈步踏入院门：“既无人应声，那便是无人在家，咱们进去等便是。真要细说起来，虽然多年未归，到底这里也是我曾经住过许多年的地方，如何算得上擅闯……”

　　他正说着，忽然敛了笑容，将头一偏，在阿筝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的瞬间，伸手从她眼前抓住了一个好像是暗器的东西，顺势反手运气甩了回去。

　　只听一道细微却清晰的“叮”响，那暗器似是径直嵌入了最大的那间正屋的房门之上。

　　秦昭随即一步侧身挡在阿筝身前，对着院内不知是谁的偷袭之人冷冷笑道：“原来在家。既然在家，方才如何不出个声儿？你不出声，我还当你是死在哪里没有人收尸，正想着好心去帮你一把。”

　　“你又来做什么？”

　　低沉浑厚的声音从正屋那边传出来，听上去有了一些年纪。

　　虽然话语中不曾流露出什么喜怒，但语调与秦昭是不遑多让的冰冷，听不出丝毫对多年未见的师弟重新归来的喜迎之意。

　　阿筝想着那个上山时听到的故事，又想到秦昭与她说过，他这师兄脾气诡异难测，大不是个好东西，便无意掺和进二人的纷争，只安静地站在秦昭身后，不做出一点儿多余的动静。

　　“这不是瞧着师兄一把年纪仍是孤身一人，做师弟的看着也怪可怜的么。”秦昭懒洋洋地说着，从阿筝身前让开，“于是乎，特地给你送上一个天资卓绝、根骨奇佳的徒弟来做伴儿。”

　　阿筝这才抬起头来，瞧见不远处的正屋门前站着一个男人。

　　那人身材高挑，健壮挺拔，随意地以木簪束着一头灰黑色的长发，穿着一身干净却显老旧的宽松靛袍。面色阴沉，面容倒还算俊朗，看上去年轻精神，不过而立之年。

　　“快来，我同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师父天枝剑神的大徒弟——天枝剑仙，诸多不幸，亦是我的师兄。”秦昭双臂抱胸，慵懒地斜倚在院门上，故作热情地对阿筝介绍道，“更是除了好心的师弟我，已再无人理会的前武林神话——凌昔。”

　　阿筝垂了垂眸，没去理会秦昭的阴阳怪气，低头认真行了一礼：“我叫尉迟筝，见过凌昔剑仙。”

　　一阵莫名的寂静过后，回答她的是一道巨大的关门声，和一句才刚出口就立即飘散在风中的“滚”。

　　阿筝看着紧闭的房门，不出所料地叹了口气，似笑非笑地回身问道：“山人，你的妙计呢？”

　　秦昭神情阴鸷地看向正屋，微微笑了笑，一掌劈碎了身旁厚重结实的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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