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客

　　陇头湾外滩上。
　　冯英杰一擦嘴角的血，愤愤道：“躲老百姓后面当缩头乌龟，你算什么男人！”
　　“你们官府这么多人打他一个就是爷们了吗！”
　　“对啊，真不要脸！”
　　“官府打人啦，官府打人啦！”
　　“小娃子你不要怕，有我们顶着。”那大叔回头冲周胤做出一个爽朗的笑容，“虽然你不是教使大人，但不是有句话叫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吗，左右我们都会帮你的，你放心好了！”
　　周胤笑了，周身舒畅，刚才一番激烈的“切磋”让他久违地感受到快意与解脱。周胤朝着冯英杰喊回去：“功夫场上见真章，你们比武胜不了我就想换群殴，也不是什么君子所为。”
　　“你！”冯英杰气得脸红，又鼻青脸肿的，模样有点滑稽。“你身法妖异，谁知道是不是用了什么妖法……”
　　“你管天管地还管人家怎么赢，方才我可听得清楚你放话说如果人家小哥打赢了你们就放他走的。”
　　“打不过就打不过，现在耍赖是怎么回事。”
　　“以大欺小还耍赖，我都替你害臊。”
　　村民们步步紧逼，高举着手中的铁锤斧子：“退！退！退！退！”
　　突然，震耳之声乍响，闹哄哄的人群被惊得一下子愣住原地，陷入无声。
　　许峰提着火器骑马而来，迟彧紧随其后。酹月军士兵一看他们来了，纷纷自觉让出一条路。
　　许峰的步枪还在冒着热烟，他挥散枪口的烟，环视一圈：“火器无眼，哪吵打哪。”
　　众人顿时大气不敢喘一下。只见他出声问冯英杰：“打人者在何处？”
　　“回禀大人，他在……”
　　“在这儿。”周胤拨开人群上前，抬眼时目光一顿，随后看向许峰，“这位大人就是他们的老大了？”
　　“没错，你是……？”许峰迟疑。
　　“是就行。禀大人，草民要告官。”周胤一指冯英杰，“草民与友人误入贼窝，那位大人不仅不救人，还不分青红皂白带着一队官兵要抓我们。草民不愿，他们便开始对我们动手，我身后的各位乡亲父老都可以为草民作证。”
　　“这……”许峰转头小声问冯英杰，“怎么回事，老子让你抓人没让你乱抓人。”
　　冯英杰觉得冤：“他确实就是……”
　　一旁的迟彧明白过来了，他朗声道：“既然如此，请阁下随我等回巡防所一一陈情罢。”
　　周胤颔首，“有劳大人了。”
　　他转身又对后面的村民鞠了个躬，抱拳行礼：“多谢各位乡亲父老仗义相助，我感激不尽！”
　　迟彧从马背翻身而下，牵马过来，压低声音道：“您要独乘还是与我同乘？”
　　“啾啾——啾啾——”
　　迟彧英眉微蹙，又很快如常。
　　“独乘便好。”他见周胤接过了自己手中缰绳，轻飘飘说了句：“你不是还有约吗？”
　　迟彧不置可否，他回头对许峰说：“我留后疏通。”
　　许峰应了声，带着周胤和一众酹月军撤去。等官府的人一走，那些村民也解除危机似的陆陆续续离开回自家。
　　空旷的沙滩上走得只剩迟彧。树影斑驳，皎洁无暇的玉盘渐渐从云里露出来，群星也失色，甘愿沦为明月的陪衬。
　　只要留心忽远忽近的海浪声，多了一人的喘息并不难察觉。
　　“哥……你消气了吗？”
　　迟映溪怯生生地开了口，不见迟彧回头看他，心中更是多了几分忐忑不安。
　　明明自己什么都没做错就被迟彧甩脸色冷战，无论之后他如何道歉如何哄都没用。后来他气急之下摔门而去，他实在搞不明白迟彧到底在恼什么，而迟彧也不给他了解的机会。
　　但是这些迟映溪都能忍受，他只怕迟彧再也不理他了，所以在去曲京的半路上自己就后悔了，然后又折返回来。
　　可他也仍然有气，喊了一声：“迟彧。”
　　“我很难受。”
　　迟彧终于转过身，他淡淡开口：“哪难受了？”
　　“手疼。”
　　迟映溪朝他伸出左手，手指缠了三道绷带，还有一些细小的划痕，已经结痂了。
　　“怎么弄的？”
　　迟彧落下的话音有点急，他走上去一把抓起迟映溪的手腕仔细查看，确认只是简单的皮外伤并且用过药了才稍微放松了些紧绷着的神经。
　　迟映溪神神秘秘地伸出藏在背后的右手，慢慢摊开紧握的拳头，却见一个莹润有光泽的翠绿竹哨安安静静地躺在手心里。
　　“原本想着今天好好给你过生辰的，不过现在就只剩这个了。”
　　“所以你因为窝在房里弄得满手是伤就是在弄这个东西？”
　　迟彧的语气冷得刺人，可眼神仿佛随时要喷出火，“为了这破玩意每夜去厨房吃冷饭残肴，还是干脆不吃不喝了？”
　　迟映溪一愣，气焰瞬间消下去，有些理亏：“不是的，我有在好好吃饭……”
　　“那夜我若没有瞧见你犯着胃病去啃下人们吃剩的东西，你是不是比现在更能觍着脸来骗我？”
　　迟彧垂眸，火焰燃尽后酝酿着雾浊：“迟映溪，谁敢说你是蠢人啊，你比谁都懂得怎么伤我。”
　　那一眼看得迟映溪慌了神，身体几乎下意识地作出反应去拉迟彧的手：“不要走！”
　　“既然我惹你生气，你可以来惩罚我。”
　　“从前我就说过，如果能让你舒坦点，要我做什么都能接受。”
　　迟映溪泪水在疯狂打转，眼眶被他憋红。“只要你别不理我，唯独这个……哥，求你不要用这种方式来对我，好吗？”
　　迟彧不喜欢看见别人哭哭啼啼，他便无论如何都要死死忍住，他不想自己更讨迟彧的嫌。
　　可是，可是他怎么能这么狠心用他最害怕的方式来惩罚自己，他也只是在做给他的生辰礼物啊……
　　多日以来累积的委屈一下子如惊涛拍岸般击打上来。鼻尖涩酸，迟映溪感觉有什么东西划落了自己的脸颊。
　　还没来得及去思考那是什么，他已经被搂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迟映溪被紧紧按在怀里，他瞧不见他哥的脸，只觉得他呼出来的气息实在又沉又急，连带声音也都比以往更暗哑：“我说一万次没用，你只有痛了才会长记性。”
　　迟映溪是真痛了，心脏仿佛锐器刺破，泊泊流血。此刻他只知道不断地说着”对不起“，不断恳求谅解。
　　“对不起。”
　　“我发誓不会再有下次的了。”
　　“我向你保证。”
　　“别气了好不好……”
　　迟映溪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他的背再三承诺，能感觉到迟彧胸膛的起伏渐渐平缓下来后，他才又说：“还记得试炼时大师父送咱们的传讯鸟吗？那是我们拥有的第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后来我们还给它们互相安了各自的名字，感觉这样做好像就能代替自己陪在对方身边了。”
　　“怎么能替代你。”
　　迟映溪哄着哄着结果自己先被哄好了，霎时乐开花，埋在迟彧怀里闷闷地笑出声：“也对，毕竟我可是你唯一的宝贝弟弟。”
　　他踮起脚抬头看迟彧，眸光潋滟，“我失败了很多次才终于做成这支竹哨，你快试试看，它吹出来的声音是不是很像阿大！”
　　迟彧神情突然变得古怪，他扭过头，戳着迟映溪的额头稍稍往后撤了点。
　　月光将他侧脸的轮廓照得很柔和，“行了，回去吧。”
　　竹哨最后还是被迟彧拿走了。落到他的掌心时，好像还带来了造出它的主人残留的温度，只是天太冷了，迟彧忧恐自己的淡漠凉了那份温热。
　　于是他急忙把竹哨收进怀里，放在最靠近心脏的地方，他想，或许这样能让那人的暖意再多停留一会儿在自己身边，不用那么快远去。
　　城防所里有人欢喜有人忧。
　　本来在外滩上见着所谓的“教使”和情报里说道的八竿子打不着时许峰已经心生疑惑，如今由他主持，几个经手人和苦主坐下来当面对质一番，冯英杰才知道自己的先入之见整出多大的乌龙，然后被许峰踢去罚扫马厩两个月。
　　“依周公子所言，那些失踪的旅者之所以举止异常乃是受了烛烟的影响，那岂不是和迷烟一样了？”
　　“可以这样理解，但胜过迷烟百倍。”周胤打了一架脾气也就消了，这会儿心情还不错，捧着杯热茶挑着把洞窟里的事解疑了一番。
　　有幕僚感曰：“异教在此地盘踞已久，村民又视官府如洪水猛兽，此番打草惊蛇势必让他们行事更为隐秘，以后恐难完全剿除毒瘤了。”
　　“倒也不必如此丧气，这本是一场持久战，我们另行他法就是。”
　　“是啊是啊。不过说起来，那妖婆婆既然是死在周公子的剑下，为何现场未见其尸首？”又有人谋士疑道，“而且，我始终想不通一处，当时一众人等皆意识不明，周公子是用了什么方法将他们唤醒的？”
　　许峰附和：“这一点我也有疑，若有良方，还望周公子不吝赐教，好让我等再对上那迷烟时，也有一抗之力。”
　　“这，方法虽有，只怕……”周胤抬头扫了一眼在场的那几个副手谋士，不再说下去了。
　　大家都是聪明人，便都识趣地退下了，很快大堂内就走得只剩许峰、周胤和桑云舒。
　　周胤很是奇怪地侧目看桑云舒，对方有点茫然，似乎没有反应过来。他干咳一声，朝桑云舒说道：“现下也没什么事，你要不回客栈休息？反正我们也是要在这儿呆几天的。”
　　那意思就是桑云舒现在可以先离开去做自己的事了，只要五天后记得回来找他拿药就行。
　　桑云舒答应一声，也不知道明白其中的弦外之音没有，跟着也出去了。
　　桑云舒这头刚跨出门槛，姗姗来迟的迟家兄弟就回来了，正好一下子省去周胤不少功夫。他伸出手，等自虚空浮现出一串珠子落在掌心，“诸位可曾听说过鲛人？”
　　“没……”许峰刚想说。
　　“没听说过也无妨，你们知道这是鲛人珠便足矣。”周胤走过去将手串交给迟映溪，又用双指抵在他的喉间，散发绀紫色光晕，一时宛如川流不息般贯入凡躯。“鲛人善音律，其声蛊惑心智也能净化神魂，其中鲛人珠便蕴蓄着他们一族的力量。”
　　“方才我已在迟映溪身上施下咒术，只要他拿着这法器便能借鲛人之力净他人神智。这东西可以先借你们一段时日，至于便要如何用便看你们自己的安排了。”
　　“我……”
　　迟映溪很是激动又想跃跃欲试，毕竟不是人人都能有这样的机会拥有超凡的力量。结果刚说出一个字节，声音瞬间被不明力量消弭，喉咙火烧般肿痛。
　　迟映溪怔住，很快撇着嘴无声地闹起来，又是手舞足蹈地跺地又是扯着迟彧袖子哭嚎。
　　迟彧将他捞了过来捂住他弟的嘴，另一只手稳稳制住迟映溪的动作，在他手臂安抚似地拂了拂，等他自己慢慢冷静下来。
　　周胤一乐，没忘记正经说明：“鲛人珠的力量不可滥用，尤其是像你们这种没有根基之人，用一次便是自耗寿元，所以给你施下的是禁制也是保护。”
　　“不可放下珠子，用时再带上吗？”迟彧知道迟映溪着急想问这个，要他不说话，比要他命还难受。
　　周胤摇头，“法器离身便失效，他此生都不能再借咒术施用法器。”
　　“那，换一个人用可以吗？”许峰虽然对他们的话听得云里雾里，信息一时都理不过来，但他好歹跟上节奏循着话题问道。
　　周胤道：“都说人心污浊，而鲛人珠又是至纯至臻的娇气东西，我一路望来，也就只有他勉强能使得了。”
　　“可这，这说法也未免太玄奇了些，仅靠一串珠子当真能破妄？”许峰半信半疑。“周公子若是有顾忌不能说出方法我也是能理解的，实在不用如此糊弄我们。”
　　周胤顾自转身从桌面上拿回莲梵，才不管许峰如何思量，总之有人信就行。他走过迟家兄弟身边时，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又顿住脚步低声对兄弟俩道：“你们若想清剿异教缉拿头目，结果大概率会是无功而返。那教使是具傀儡娃娃，背后操纵者凡人是对付不了的，且他的口音怪异似是东瀛一带，那边诡术不少，你们切勿以卵击石。”
　　上回在泸州周胤对迟映溪的印象还挺好，看在他当时诚心挂念自己的份上便就和他们多说了些。至少别让这兄弟俩傻愣愣的中了招不自知，要是到时候还有什么状况，他再帮一帮就是了。
　　“多谢沅甫君提点。”迟彧抱拳行礼。
　　迟映溪也跟着他哥给周胤作揖，见周胤真的就这样走了，有些沮丧。他原以为周胤会直接留下来帮他们的，就像在延城里一样，管那头目是何方妖孽，还不是手到擒来。
　　迟彧看出他的心思，道：“沅甫君定是有他自己的事要办，否则也不会出现在此。”
　　迟映溪想想也是，就要拉着迟彧去厨房做吃的。
　　许峰赶紧叫住他们，感情他们几个都在打哑迷就自己找不着北是吧！
　　“好啊，你们两个缺德的小鬼，原来早认识那姓周的。”
　　“他神神叨叨的你们也敢对他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被老大知道了还不得削了你们两个。快说说，那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迟映溪挑眉，故作高深地无声说了两个字：高人。
　　迟彧很是配合，附和道：“确实。”
　　许峰：“？”
　　迟彧说：“幕后黑手恐怕如我们所料，乃是东瀛人。”
　　许峰“啧”了一声，“那帮葫芦娃果真没安好心！天天用那破协议缠着老大要他开放商港不止，背地又在我们国境里搞这么多小动作。”
　　迟彧道：“不会让他们如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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