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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夫之福
三十三
我在衙门里一直赖到晌午才慢慢地踱回房中。方良君不在,一室寂静。
我卧室很空,正对客厅摆了一张八扇的山水屏风。房中就一张圆桌,几把圆凳。对着前院的窗下有个梳妆镜,镜台上只扔了把木梳。旁边挂着我的衣服,多是深蓝浓绿朱红色的,色彩浓重压抑。整个卧室都是一片冷色调。我进来也只为洗澡睡觉,从不多看一眼。现在那衣架上却挂了几件浅绿淡紫的薄衫,剪裁精巧,质地轻盈,挨着我的官袍,越发显得鲜活俏皮。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连床单上的褶皱都抹平了,枕边摆着叠好的红色大氅。
以前这床上清清冷冷,只有陈年红木古朴的味儿,现在却若有若无地飘着一丝不一样的味道。我抽着鼻子用力闻了一下,似乎是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香味。
室内光线一暗,我扭头看,是方良君走进来了。我仓促之下,对他一笑,突然想到我正偷偷摸着人家的衣服发呆,这样实在很奇怪。
我把手撮在嘴边装模作样地咳了一下,才说:“啊,你醒了?睡得好么?”
他敛衽一礼,回答道:“晋云睡得很好,谢大人关心。”
这人礼节一直很多,眼睛基本不直视我,用语和表情也特别恭敬,一幅温婉顺从的模样。
我立即决定从此转入正面作战,并在心里把能想得到的口号都呐喊了一遍——“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妇女能顶半边天!”。方晋云一个文文弱弱的小男人,深受封建思想毒害,我一个根正苗红的社会主义大好青年还怕斗不过他么。
我暗自给自己打气。方晋云等不到我开口,忽然抬头看了我一眼。我心里刚升腾起的一点儿轻松得意感立即消散无踪——这人表情虽然恭顺,眼神却是犀利清明。
我正思考该说什么,他先开了口:“听说南地不生山丁子,我便从京城带了些过来。路途遥远,也不知是否还新鲜。大人可要尝尝?”
我很想问山丁子是什么玩意儿,但看他径自打开墙角的红木箱,神色笃定地对着微笑,分明是认定了我喜欢吃。大概是六皇女喜欢的东西。
我走过去蹲在他身边,看他从塞满棉絮的箱子中央抱出一只藤编的小匣子,打开来,是满箱排列整齐的短竹筒。他取起一只给我,我不明所以地瞪着他。他便又从我手中拿回去,用铜锁将竹子一端干巴巴的黄泥刮掉,又用帕子擦干净,从竹筒中取出一团团白纸。
我一直默默看着,见他将单手掬拢,倾倒竹筒,一颗颗红色的小果子蹦蹦跳跳滚落在他手里,樱桃一样大小,个个晶莹剔透,汁水饱满,在他手心里聚作一团,泛着干净润泽的光。
他把手伸到我面前,笑着看我,神色温柔。
我突然有点儿感动。
方晋云说:“大人早上急着去衙门,我便没来得及说。大人尝尝吧。”
我小心拈了一颗,放进嘴里。
他就蹲在我身边,微微偏着头看我,神情专注。
这果子入口即破,酸酸甜甜的滋味在嘴里蔓延开,清凉爽口。我说:“很好吃。”
方晋云面上一直若有若无的笑意扩散开,变成一个温柔的笑容,眼睛也眯起来。
我不由说:“晋云,你也吃吧。”
气氛立刻奇怪起来,真的,不用看方晋云脸上一闪而过的愣怔,我也知道我说错话了。
我们俩肩并肩蹲在一起,尴尬地对视。我有点儿不明白是哪儿出了问题。反正,是他先不自在起来,我跟着有所察觉,本来心里就有鬼,一紧张,更弄得气氛僵硬。
不过他马上就垂下目光,柔声道:“我不吃。大人您吃吧。”
三十四
方晋云脸色不太好,间或捂着嘴轻轻咳嗽,说可能是路上受凉了。我招呼孟君荣过来,让她派人去集上请李郎中。
方晋云握着手帕,意外道:“颜杏林不在吗?”
我为难不已,心想,我现在最不想见他。
我一直以为我是黄金单身汉,虽然不能文不能武,好歹是个二世祖。原来我竟然有家有室,早已经是他人妇。这样一想,我之前对颜非各种示好和各种暧昧,全都成了不知廉耻的劈腿行为。我明明是见异思迁那个人,却要责怪颜非不够专心,暗自吃飞醋。一想到之前跟颜非赌气闹别扭、拿些不值钱的小东西在他面前献宝、要他好言相劝才肯吃药,这种种耍赖行为,竟然是一个已婚女人做出来的,实在让人臊得脸颊滚烫,脊梁上蹭蹭冒汗。
孟君荣弯着腰,犹豫道:“这,府上的马车坏了,还没修。”
我早就知道马车坏了,你犯得着在方晋云面前强调一遍么?
“后院马厩里不是还有驴么?就牵驴去接她吧。”
孟君荣腰弯得更低,小声说:“驴……前天宴请刘大人的时候,已经吃了。”
我想起来大前天晚上请刘柯吃饭,吃完后刘柯剔着牙悄悄问我,这驴肉是在哪儿买的,我肯定是被坑了。
我的汗冒得比孟君荣还多,瞪着她,“那,那就让李郎中走路过来。”
“大人,我们来时随行的也有几架车马,都停在后院里了。请孟总管随意差遣。”
孟君荣得了大赦,一溜烟儿地往后院去了,走到拐角处的时候还拿袖子直抹汗。她解放了,我却不能轻松,对着方晋云尴尬一笑,说:“府上银钱吃紧,所以吃穿用度都比较节省。”
方晋云点了点头,说:“孟管家信里提及过,要我多带些钱财。对了,大人,请跟我来。”
他走进屋,打开我梳妆台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个小木盒,盒身翻着黑色的暗光,看起来很厚重的样子。方晋云掏出把小钥匙,开启木盒,拿出一本册子递给我。我略微翻看,原来是本账簿,记着从京城到梧州一路上的花销,整齐的小楷,记得详尽又有条理。
他又拿出一沓银票,我拿着上下好奇地翻看。方晋云说:“晋云跟李管家商量后,从账上支了二万两纹银。”
——那不就是六百多万人民币?
我吃了一惊,他还真是有勇气。旋即想到,看方晋云一脸波澜不惊,六皇女对此应该也是司空见惯的,忙作出淡定的样子,随意道:“那就由你收着吧。”
方晋云有点儿意外:“晋云不敢当此重任,还是交与孟管家吧。”
这样的人才怎么能不物尽其用呢?
“孟管家里里外外都要管,恐怕忙不过来,府内的生活用度就由你管吧。”
我安排好府里的事务仍然去衙门上班,走得快,差点儿撞上迎面过来的人。我俩顿了一下,都往后退了半步。一时无话。
颜非先开了口,说“听闻……方良君到了?”
我现在见了颜非心里都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儿了,不愿看他的脸,只含糊答了声是啊,便低头往前走。
颜非的个人生活我一直极少过问。除了三餐送药过来,我基本见不到他。我满心以为他每天都在东院培植药草、研究药材,却没认真想过,他也是有个人交际的。谁能整日死守在一方几十坪的小院里呢?换了我,早闷死了。
颜非说他是我的家奴,但我从没把任何人当成私有物品来看,他的自由,我当然也不能干涉。更何况,我已经有家有室,又怎么能厚颜去痴缠别人。颜非喜欢谁,随他去吧。
我想到这里,回头看了一眼。颜非还立在大门口,略微侧身,远远望着我。看不清表情 。
夏青在我身边心不在焉坐立难安。我冷眼看着她猴急,无聊地转着毛笔,偏不放她回去。
“夏青,你想吃山丁子么?”
夏青立即来了兴致:“啊?方良君带山丁子来了?是蜜饯还是果干?这东西只生在北方,梧州连个蜜饯都买不着,我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了呢。想不到良君竟然带来了,他这么体贴细心,实在是……”
我打断她:“你是吃不到了,已经没了。”
“……”夏青脸上还残存着惊喜的表情,咧着嘴,眼睛一边大一边小。嘴歪眼斜的十分可笑。
邱鸾“嗤”了一声,夏青立即瞪他:“护卫不是应该站在廊下吗?你待在书房里做什么?出去出去!”
邱鸾刚要还嘴。我说:“外面那么热,我让他待在房里的。”
夏青瘪着嘴,委屈道:“主子怎么能这么对夏青……”
我头疼不已:“我怎么对你了?”
“主子要是有好吃的,从来都记得留给我一点儿;说话也都向着我,要是我跟人吵架,主子从来都是问都不问就罚那人的。现在却处处维护别人,不是颜非就是邱鸾,我好伤心啊。”
我来了兴趣,引导她:“我对你这么好?那我对方良君好么?”
“方良君算什么,他认识主子才多久!我可是跟着主子长大的,当然是我跟主子的感情深——主子你亲口说过的,这世间只有揽月公子和夏青,其他人不过是浮云。”
什么揽月追日浮云,我试探着说:“我跟方晋云好歹是夫妻……”
夏青不高兴道:“噢,主子如今想起来跟方良君是夫妻了?主子娶了良君那会儿怎么不愿意回府,天天要我陪着去喝酒?还说只有美酒和夏青最可亲……”
我有点儿黑线:这六皇女不会有断袖之癖吧?就算是断袖,看上夏青,这也太……
夏青哭丧着脸:“主子干嘛一脸嫌弃地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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