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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半尸仙开眼
水银渐稳,棺身止在离石壁两尺的位置,像一头被硬生生拽住缰绳的牛,喘着粗气。
墓室里,只剩下火焰轻轻“噗噗”的声音。
王劫生把竹盒重新塞回怀里,抹了把额头的汗:“这主儿脾气不小。”
炽言收刀入鞘,仍站在棺前不远处,视线一刻没离开那口棺。
“还会撞。”她道。
“你怎么知道?”
“它刚才那一脚,”炽言说,“没用全力。”
“你对棺还挺熟。”王劫生笑,“下回你死了,我给你选个硬点的。”
“你敢给我下棺。”炽言冷冷,“我先把你推进去垫底。”
她说得不快,语气却极认真。
王劫生正要回嘴,棺盖忽然发出一声极细的“刺啦”。
像是某处封蜡被谁从里面撕开一丝。
她嘴里的笑话卡在喉咙里。
几枚大铜钉,在这一刻一起响了一响——“铮”的轻震,顺着棺沿一圈传开。
“别乱动。”王劫生本能后退半步。
话音未落,棺盖中段那一截,缓缓隆起。
不是全部,而是中间一条宽不过两指的长缝,像有人在里面用肩膀往上顶。
封在钉头和棺沿之间的黑蜡被一点点撑开,蜡皮裂开一道细细的口子,里面黑得像另一重夜。
空气一瞬间重了。
不是风,而是某种“气”从那条缝里往外挤。那气不凉,甚至有一点温,却带着一股叫人心口发紧的腥甜味。
“棺里那位,醒了一半。”王劫生道。
“你父亲的图纸里,”炽言低声,“有没有画‘尸仙’?”
“他画的是机关。”王劫生盯着那条裂缝,“尸仙是别人的主意。”
棺缝里,忽然有东西“啪嗒”一声,落在棺盖上。
一截指甲。
黑青色,略微弯,明显不是刚剪下来的那种,而是连着一点焦干的指肉,应是从里面某只手指上“弹”出来的。
接着,是第二截、第三截。
像某只手正在棺里用指甲一点点抠钉头和木缝,指甲受不住力,自己先断掉。
炽言抽刀。
“别急。”王劫生压低声音,“先看钉怎么动。”
棺盖上的铜钉并不少,每一枚的钉身都穿过盖板,钉尖扎进棺内人的骨头或棺壁。如今那几枚靠近中段的钉头,正肉眼可见地微微“抖”。
不是外头摇的,是里面有东西在顺着钉身往外拱。
“它在挪钉。”王劫生冷笑,“挺会偷懒。”
炽言指尖更紧。
她知道,这几枚钉不是普通的“定棺钉”,钉里刻着镇魂阵的纹路,一旦被里面的尸体挪到不合适的位置,整个阵会反过来助它一臂之力。
“拆阵,是你的事。”炽言说。
“砍尸,是你的事。”王劫生回。
棺缝终于被撑开了一指宽。
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尸气猛地从缝里喷出来,扑在长明灯的火舌上,火焰一下缩成了豆大一点。
灯光一暗,棺里那点黑气便像活过来似的,在缝口凝成一片阴影。
下一刻,一只手,从缝里伸了出来。
那只手骨节粗大,皮肉紧绷,颜色近乎铁青。指尖全是血痂与裂口,刚才弹出来的断指甲,正是它“工作”的结果。
手腕上、手臂上,密密麻麻钉着一圈圈细小的铜钉。
每一枚钉头都刻着极细的纹路,连成一圈,如同一条环绕前臂的“锁链”。
这锁链此刻被绷得极紧,却仍被这只手硬生生拉出棺外一截。
“你看那钉阵。”王劫生压低声音,眼睛里却亮了一点,“这就是仿帝陵的‘小尸仙’布法——先锁四肢,再锁七窍,最后锁心。”
“你拆哪儿?”炽言问。
“等它再出来一点。”王劫生道,“现在动,只会帮它卸力。”
那只手在棺沿上扣了一把,指节咔咔作响,连骨头的声音都透出来。
棺身又是一晃。
这一次不是水银推的,而是里面那具尸体用力往上一挺,棺盖在那一推之下,“刺啦”一声裂开更长一截。
一张脸,从缝里挤出来一部分。
那是一张已经开始“尸化”的脸。
肌肉僵紧,皮肤青白,眼皮沉重。只是那双眼睛并非完全死,眼白浑浊,瞳仁却隐隐带着一点非人的金色。
额头与颊侧,同样布着一圈圈细细铜钉,钉位极准——太阳穴、印堂、耳后、颧骨,全被“定死”。
钉子之间隐隐有纹路相连,把整张脸笼成一座牢笼。
“半尸仙。”王劫生轻声道。
炽言提刀向前一步,刀尖指着那只跨出棺沿的手:“出来的是你,还是阵?”
棺里传出一声非常艰难的笑。
像有人喉咙里塞着一团棉,还硬要从缝里挤出几个音节。
“……吾……”
那声音嘶哑,尾音磨得厉害。
“吾非……”他喘了一口,“帝主。”
三个字分成两截,硬挤出去。
“当然不是。”王劫生哼了一声,“帝主四个字写得起,你用得起?”
那只半张脸的嘴角抽了一下,像是想笑,又像是被钉阵牵扯得剧痛。
“吾……也非……鬼。”他又道。
他的舌头被一枚铜钉从舌根钉到上颚,说话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泡破裂时的“滋啦”。
“你想说你是‘世主’?”王劫生冷笑,“还是想说你是‘尸仙’?”
那只眼睛死死盯着她。
金色的瞳仁里,竟隐隐带出一点近乎狂热的东西:“……尸……不朽……掌……阴阳……”
王劫生把他没说完的几个字在心里补全,唇角轻轻一勾:“好大的胃口。”
炽言不耐烦地打断:“你死了,不安生,出来吓人,还带走冤魂,算哪门子‘掌’?”
那只手忽然猛地一抓。
他抓的不是二人,而是棺沿。
“放吾……出。”半尸仙艰难地道,“吾……可替……尔等……断……渠。”
“他想跟你们做交易。”王劫生道。
“出去了,你先断我们。”炽言冷道。
她话音刚落,那只手腕上的那圈铜钉突然一齐往肉里一陷,像是整个阵往里“拧”。
半尸仙发出一声闷哼。
那一哼声里带出来一阵力量,顺着水银沟炸开,墓室四角的空气都被带起一股阴风。
长明灯的火焰几乎要被吹灭。
“他在用阵。”王劫生眯起眼,“阵不像是他自己布的。”
“是谁?”炽言问。
“主陵那边的手。”王劫生说,“他借了半套阵,就想当‘半个主’。”
棺盖上的裂缝还在慢慢扩大。
那只手已经探出来大半,只要再多一寸,就能抓到棺沿以外的地面。
“不能让他出来。”炽言道。
“当然。”王劫生深吸一口气,“你听我说一遍。”
她飞快指了指那只手腕上几枚关键的铜钉:“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是锁‘筋骨’的。你斩在它们之间,让阵线断一截。”
“砍哪儿?”炽言问。
“钉与钉之间三分之二处,从外往里斜。”王劫生说,“别碰到钉头,碰到了,你的刀就要跟着阵走。”
说话功夫,那只手已经往外拱了半寸。
再不动手,就真要抓过来。
炽言不再多问,刀势一翻,人已经贴上去。
她不去砍那只手的指头,而是像王劫生说的那样,瞄准钉与钉之间那一小截“肉”,刀锋从外往里一送。
第一刀。
铜钉之间的灰绿色皮肉被斩开一条细细的口,血并不多,却有一股极刺鼻的腐甜气味从里面“吱啦”冒出来。
钉身微微一抖。
壁上的巫纹——不,这里没有巫纹,只有墓室里的某些线——隐隐闪了一闪。
水银沟里的波纹出了一个极短暂的紊乱。
“对了。”王劫生压低声音,“再两刀。”
第二刀。
她换了个角度,从手臂另一侧的几枚钉之间斩下。
第三刀,则斩在那一圈钉靠近“肘弯”的位置。
每一刀斩下去,棺里那具半尸仙都跟着抽搐一记,青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极短暂的清明。
到了第三刀,他猛地抬眼,金色瞳仁里的疯狂被痛意洗了一半,勉强挤出三个字:
“……帮……吾……”
王劫生一怔。
那三个字不再带着刚才那种狂妄语气,反而像是某个被绑在树上的人,被人一刀一刀割绳子时,忍不住发出的恳求。
她没问帮什么。
“再斩心口钉。”她对炽言道,“只能斩一圈。”
“心口在哪儿?”炽言问。
“棺盖中段数第三、第四枚之间。”王劫生说,“你斩缝,不斩钉。”
炽言脚尖一点,整个人一纵,轻轻落到棺盖上。
棺盖在她脚下轻轻一晃。
她无暇多想,刀锋一偏,沿着棺盖那几枚钉头之间的木缝狠狠划下去。
木板裂开一条极窄的缝。
这一次,从缝里喷出的不再是单纯的尸气,而是一股又冷又燥的“风”,风里面裹着无数细碎的、听不清内容的低语。
那些低语像是很多条冤魂同时在争吵,每一条都有半句,拼在一起乱作一团。
“他不止锁自己。”王劫生道,“还锁了别人。”
那股风冲出来的一刻,棺盖上的铜钉纷纷一颤。
有两三枚已经被她先前动过阵的“主骨”给松了一松,这会儿在这股冲击之下,干脆“叮当”几声,整个弹了出来,落在石地上。
半尸仙剧烈一抽。
那抽搐之中,他整个人猛地从棺里挺起半身。
棺盖被他这一顶撑得更高,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
他原本只能从缝里挤出一只手、半张脸,现在上半身已经硬生生钻出棺外。
青白的胸口上,钉子密密麻麻地钉成一圈圈,围绕着心口的位置叠成一个怪异的“棋盘”。
棋盘的正中,钉着一枚比其他都粗一圈的黑钉。
那枚黑钉钉入心口,不深不浅,恰好固定住一块青灰色的玉片——玉片上刻着几个极小的字,被血糊得看不清,只隐约辨出一个“主”。
“别砍那一枚。”王劫生心一紧,“那是压阵的,也是他的命。”
“那怎么动?”炽言问。
“动旁边那几枚。”王劫生飞快指点,“这圈是‘借’,那圈是‘锁’,这枚是‘还’。”
她指的地方,炽言一眼记住。
刀光忽然大盛——墓室里狭,火光乱,刀势一动,便像在这几尺空间里凭空多了三道影子。
第一道刀光,斩向心口棋盘外围最近的一圈钉。
第二道,扫向半尸仙肩头那几枚控制四肢的钉之间。
第三道,在他伸出的那一只手腕上再添一道新伤,却刻意绕开那枚“压筋钉”。
每一刀下去,空气里的“低语风”就散一层。
那些混杂在一起的冤魂声音,一个个被劈开,没了依附的载体,很快被王劫生先前临时补上的“回流”阵缠住,拖回棺底。
棺、阵、人,在这一刻纠缠成一团。
半尸仙的头猛地仰起。
他嘴里再一次吐出那句刚才硬挤出来的半句:
“吾……非帝主。”
紧接着,又挤出一截隐忍的咒骂:
“帝……主在……北……”
话到一半,一股比刚才任何一次都猛烈的力道,从棺底往上轰地炸开。
那力道不是他自己的。
是整个仿帝陵阵的“主干”在此刻感知到阵眼被人动了,忍不住反冲的一击。
水银沟里的银浪翻得几乎要出沟,棺身几乎被掀起小半寸,又猛地落下。
冲击的余波,在墓室四壁炸开,沿着裂缝一路往上窜。
堡顶上,葛无咎手中的竹简忽然微微一颤。
他低头看了一眼脚下那块埋着寿陵入口的石面,又看了看远处压得低得不能再低的北芒云线。
“动得挺快。”他轻声笑了一下。
墓室里,王劫生被那股余震震得脚下一软,差点一屁股坐在水银沟里。
炽言在棺盖上一脚稳住身形,另一只脚往棺盖边缘一踹,把自己借力翻回石台边。
半尸仙的上半身被那一下冲击,整个被拱出了棺口。
却在下一瞬间,又被某股更深处的力量硬生生往回“扯”。
那枚黑钉轻轻一闪。
锁在他心口的那一块玉片,发出一声极轻非常轻的“叮”。
那一声响过之后,他眼里的那一点清明迅速被金色与尸白争夺,嘴角抽搐,喉头滚了两下,终于只剩下一个字:
“走——”
这一次,字里没有任何交易的味道,只是极简单的一声催。
对谁的催?
对面前这两个把阵砍得乱七八糟的人?
还是对某个更远处的“她”?
不管是谁,炽言听懂了。
“走。”她对王劫生道。
王劫生没反对。
她知道,再留在这儿,阵反噬会一波一波地往上叠。
她飞快伸手,顺棺盖边缘抄起之前弹落在地上的那几枚铜钉,以及那只断掉的黑指甲,塞进袖里——这些都是“样本”,回头要看。
炽言已经收刀,拉着她的后领一路往墓道口冲。
水银沟在脚下乱晃,棺身在背后发出令人心悸的“嘶吱”,仿佛随时要再次奋力一撞。
“别回头看。”炽言低声道。
“我看路。”王劫生道,“不看鬼。”
两人一前一后窜出墓道,冲上石阶。
刚踏出那道拱门,身后便传来一声闷雷似的轰响——棺身在墓室里重重撞上了另一块石壁。
镇石堡脚下的地面震了一震,堡身那几道原本就有的裂缝,轰然裂大一线。
上头几名正在补缝的工匠被震得一个个踉跄,有的坐倒在地,有的手里的楔木掉下来,“叮叮”砸在石上。
炽言脚步不乱,拉着王劫生往堡外撤。
葛无咎已经迎上来,手里仍拿着那卷竹简,仿佛刚刚只是在看书,没感受到脚下那一下天摇地动。
“如何?”他问。
“棺里那位说,”王劫生喘着气,笑了一下,“‘吾非帝主’。”
葛无咎眼里闪过一丝兴趣:“只说这句?”
“还说了‘帝主在北’。”炽言道。
她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删。
葛无咎轻轻点头:“他倒还有点自知之明。”
他视线掠向堡下那道拱门,眼底那点笑意收了一收:“阵被你们动了不少。”
“你不早就想动?”王劫生道,“我们替你试了试力。”
“他多挣扎几次,我反而更好算。”葛无咎淡淡,“至于你们——”
他看着两人,笑意又回来了几分:
“看样子,下陵之术确实不赖。”
“你下不下?”王劫生问。
“不下。”葛无咎道,“我还有别处要看。”
他抬头,看向北方。
那一带云更低了,像极大的一块棺盖,压得天边发闷。
“你们今日撞开的,不止镇石堡这块墙。”他说。
“那撞到谁?”王劫生问。
“撞到她。”葛无咎用扇子轻轻点了点北边,“‘汉世主’。”
风在堡墙之间来回打,带着水银和血的混合味。
炽言握着刀,目光也朝北芒那边望了一眼。
那一刻,她胸口那块藏着铜牌的地方,又开始隐隐发热。
不是灼烧,而像是谁隔着极远的距离,伸手轻轻按了一下她的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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