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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生命一旦开始,便有了自行生长的力量,克服一切阻碍,朝着它的寿限行进;但是……涟漪曾经试图自行了断,因为她觉得既然生命被痛苦牢牢占据,与其被它摧残,还不如结束它。至今,她也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她有选择的自由。当然,结束它并不如想象的简单,似乎它裹挟在强大的生命体系中,不允许随意中止它。她的一位上司,正值壮年,活得有滋有味的;体检时却意外查出,肺癌晚期。她和同事们去医院探望,才几天功夫,原本一向还算健朗的他就瘦弱得不成人形了。生命竟会如此脆弱!?平时颐指气使惯了的他,躺在病床上平易了很多;强颜欢笑中,不可遏止地流露出深深的恐惧。场面上的话都说尽了,病房里只剩下轻重不一的呼吸声。或站或坐,七八个人不知所措,他们用目光试图撕破静默之网。你怕死吗?涟漪不合适宜的问话,不啻于扔了一枚炸弹。众人先是错愕,然后纷纷给予呵责,唯恐延迟了,会被视为消极抵制,一如在工作中,违逆上司是不可原谅的。但大家好像都松了一口气。上司龇牙咧嘴地笑道:我不怕死,我会跟死神抗争到底;即使最终敌不过它,我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他的眼睛光亮起来,说话时始终盯着一旁相拥而坐、愁眉不展的妻女。内中最会察言观色者,忙不迭地上前道:请您放心,万一……那个,我说的是万分之一,当然可能性很小啦。我们大家都会照顾嫂夫人和您女儿的。众人慌忙大声应和:是啊,是啊,我们一定会好好照顾她们的。上司的眼光重又暗淡下去,阖上眼皮,朝众人摆摆手。所有人心里都清楚,他们和上司及他的家人缘份尽了。
生命无常!上司位重权高,拥有许多人所梦想的一切,生命也处于最鼎盛的时期,却突然嘎然而止,神形消散。太突然了,令人愕婉不已。一个生命消失的同时,芸芸众生却依然向着梦想爬行,耗着自己的生命。也许生命的本质是要给自己披上绚丽的外衣,从而成就尊严--灵魂的核心。涟漪认为自己并不需要一件外衣,社会却强加给她,并逼迫她传承下去;否则,将不容她于这个生存的社会。她的生命是被迫的,灵魂则被扭曲。她花了很长时间修练以剥去那层外衣,自以为得逞,实际上效果甚微;她不断感动,反感,感情世界照旧潜流暗涌。?
当脑袋自由活动时,总有一些画面会冒出来,像放电影似的依次流过。而街头祖孙俩的一幕出现的频率最多。寒风中,满头银发的爷爷刚给一家饭铺送完煤块,取下搭在肩上污浊的毛巾擦擦手,然后从棉衣的贴胸处抖抖地掏出一小瓶水,弯下腰,给坐在板车上的小孙儿喂水。小孙子伸出乌黑的小手,去抹爷爷额头上的水珠。两人开心地笑着(从没见着那么温馨的笑容)。那一刻,不知为什么,涟漪好想哭。也许是因为他们衣衫褴褛的寒酸,又或许是他们真挚的笑容,或者两者兼而有之。稚嫩与苍老,寒冷与温暖,贫穷与富有,就像在石缝里开出花朵,在沙漠中出现绿洲,自有一种震撼的魅力--生命的魅力。也许,生命的魅力就在于找寻照亮它的时时刻刻。可是,我们该用什么来照亮它呢?涟漪常常对着高远的天空叹息。
一次午饭时间,因工作去晚了。饭堂里,一位大婶正在收拾桌子。她不停地大声抱怨着:啧啧啧,瞧瞧,作践得像猪潲……平时倒人模人样……猪猡!作孽,作孽呀……叫雷公全给劈了……她走到涟潴身边:你们这些少爷小姐,总是借口工作忙,想什么时候过来就什么时候过来。害得我们不能按点下班,白白地在这里陪着。边说边用满是油污的抹布甩着过来抹桌子,抹布的一角掠过饭盒。眼睛摄入抹布和米饭的同时,腾地点燃了心中的怒火,血直往上涌,她猛然将一盒饭菜朝那妇人脸上泼去:垃圾!垃圾!你只配做垃圾!那受辱的大婶也不示弱,冲上前揪住涟漪的头发往死里扯,两人扭打在一起。那大婶做惯体力活的,涟漪渐渐敌不过她。旁边马上聚来一伙看热闹的,就像苍蝇嗅到了臭味,一哄而上。他们嘻嘻叫嚷着:打呀,用劲呀,加油……就像在看摔跤比赛。事后,上司找她谈话,说她轻视劳动人民,要她去赔礼道歉。涟漪狡辩道:说我轻视劳动人民,证明我还把她当人看;而她说我们是猪猡,上她那儿是吃猪潲。要想被人尊重,首先就得尊重人。最后,不了了之。职业不分贵贱,为人却可以分出来,生命自然也有贵贱之分。
她的一位同事,徐娘半老,和外遇的老公离婚后,为了摆脱因此带来的伤害,她入了教会,成为一名虔诚的天主教徒。有空便祷告或忏悔,有时还兼传教布道,她说她从没像现在这样感到充实,劝涟漪加入:有了信仰,生命才有所依托。看你平时孤零零的,像只迷路的羔羊。来吧!加入我们这个拥有众多兄弟姊妹--爱的大家庭。对天主教,涟漪早已先入为主。早年看过的电影《牛虻》中 ,那个阴沉沉的主教,在她的意识里,就是那个教派的象征。她不喜欢那种阴沉的感觉,虽然她的性格中阴沉的部分居多。那么,你有信仰吗?同事的目光炯炯。信仰?涟漪慌慌张张地在记忆里翻找,它已被悬置得太久了。如果她像当年做学生时一样干脆地回答说信仰某某主义,一定会被笑掉大牙的,那个神话早已被戳破。现在好像没有,涟漪有些心虚。没有信仰的生命就像没根的植物;没有源头的河流;没有地基的房屋……同事慷慨陈词。可是,这世界上有什么值得我们去信仰的。上帝、佛祖虚无缥缈;其它的一切不都是在推翻,建立,再推翻,再建立中改变嘛。今天说某人是伟人,明天又爆出丑闻予以推翻;这位专家称多食某某有利健康,另一位专家则说有害健康。东方的学者说某某主义是人类前进的方向,而西方学者则认为它妨碍了人类前进的脚步……凡此种种,不胜枚举。现今世界变化太快,没有稳定的东西供我们依靠(也许是我们学识浅薄,不曾发现);何况,就连太阳也有寿命,还有什么是恒定不变的呢。同事说:那就相信上帝,上帝是万物之源。上帝也是人创造出来的,说不定,在其它类界并不存在。同事恨铁不成钢:顽固不化分子,世界正因为有了你们这些人,才不太平。
不过,很久以来,渐漪确实非常迷惘。也许一开始她就迷路了,而且从没有找对过路。不过,什么是对的路呢?她压根就不清楚她想要走怎样的路。生命的呈状纷繁多样,她无法一一理清。唯今,只有让心停下来,停在原地,不再受它的折磨和威胁。让命运去推动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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