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缘

　　“怎么是你？”槿熙示意小卉看住门口后，对突然到来的宇王说道。“你当然不希望见到我了，雨小姐，不，应该叫风夫人才对。本王一心一意等着咱们的一月之约，你却转身便另觅情郎，你以为我会就此罢休吗？”闻言槿熙自知情势不妙，一时失了方寸，继而垂下泪来，说道：“嫁给风大哥是我一直的心愿，如今我心愿已了，你想怎么样便怎么样吧！毕竟你有恩于我，是我亏欠了你。”“难道你心里一点儿也没有我吗？那当日你为何要……”“别说了，那只是个错误，如今我任凭你处置便是。”“你、你……罢了，罢了，本王犯不着为了你这样的女子开罪定国公和凌翛堂兄。本王只当从不曾遇见过你。”说罢，宇王愤然离去，可他分明心痛不已。其实他对槿熙早已用情至深，一个月的等待让他备受煎熬，可为了遵守对槿熙的承诺，他硬是一个月都没去找过她，如今再见面，心事全然落空，怎能不恨，怎么不怨？奈何一见到槿熙梨花带雨的模样，他纵有千般怒火却更有万般不忍，终是无法做出任何伤害她的事。一场虚惊足以令槿熙元气大伤，却又迟迟不见凌翛来，她在房中也只得闷闷地歇下。
　　不知不觉槿熙已嫁入风府半月有余，凌翛倒是每日都去看她，却从不留宿。她心中虽十分难过，奈何凌翛已早早向她坦诚希望给他些时日，故而也只能等待。然而凌翛也一直未夜宿静华房中，虽然他一心想弥补与静华之间的隔阂，奈何连日来静华皆刻意回避，即便见面能聊上片刻，却也只是些嘘寒问暖的客套话，两人之间一下子生疏了不少，真的是相敬如宾了。
　　好在三人之间的尴尬局面终于随着时间的推移开始有了转机。这一日，槿熙与小卉来到静华房中。“姐姐，一直没来看你，不会怪我吧？”“槿熙姐姐，还是叫我妹妹吧！我无意与你生分，只是当日事出突然，一时有些缓不过劲儿，如今你我既有结拜之情，又共侍一夫，其实是难得的缘分，你只当之前是我不懂事，使了点小性子，今后咱们好好相处，好吗？”静华一股脑儿说出了连日来在心中反复酝酿的话，顿时轻松不少。只听槿熙说道：“那我也不再矫情，说实话我一直觉得对你有愧。虽然风大哥说你宅心仁厚，一定会接纳我的，可我还是害怕，所以之前都不敢与你亲近。现在看来真是我多想了，好妹妹，从此我们真是一家人了，要互相扶持呀！哦，对了，我知道妹妹已有了身孕，这些天我左思右想也不知该送你点什么，昨日收到娘亲寄来的熏香，便给你拿点来，此香有养心安神的功效，可助妹妹安胎之用。”“多谢姐姐记挂，妹妹实在受之有愧。”“哪儿的话，说了不再生分的，快收下吧！”于是二人渐渐敞开了心扉，嫌隙渐渐消失了。
　　静华思索着自己似乎也该对凌翛有个交待，连日来他们彼此折磨，实在不是一个和睦的大家庭应有的样子。不管怎样，发生的事不可改变，只能将心放开，这样对大家都好。于是她来到凌翛的书房，也许是喜出望外吧，一时之间凌翛有些语无伦次，但说的话也都离不开一些道歉，谅解之类。静华见他消沉不少，眉间锁着一抹愁云，心中其实十分不忍。执念真是太伤人，只是她需要些时间淡忘伤害，需要些时间接受现实，所以她一度放任自己任性，也对凌翛的愧疚和极力弥补置若罔闻。如今她愿意学着放手，学着体谅，她告诉自己不再心痛，不再折磨，终于对凌翛说出了三人一起走下去的话。这一刻也许是新的开始，而随之而来的还有另一个喜讯。
　　“不好了，不好了，二夫人晕倒了，少主您快去看看吧！”闻言凌翛与静华匆忙赶了过去。大夫正在诊脉，小卉一脸焦急。“怎么回事，怎么会晕倒的？”定国公问道。“启禀老爷，可能是近日太劳累了。”“她有何事要做竟会累倒？”闻言小卉取出一些婴儿的衣物说道：“小姐说少夫人有了身孕，她想为少夫人即将出世的孩子做点衣服，所以……”“难得槿熙也是个有心的孩子，不过也应该注意身体呀！”定国公的口气带着明显的关怀，这时大夫说道：“风侍郎好福气呀，二夫人也已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了。”下人们一听也是个个欢天喜地，一起向定国公和凌翛祝贺，但多少也有些奇怪，毕竟按日子算不可能，除非……凌翛的表情甚是复杂，因为他深知一切的因由，而这个消息无疑考验着静华好容易打开的心扉。一个多月，静华不敢想这个时间，因为它甚至在她对凌翛说出成全的话之前，当然也在凌翛信誓旦旦的保证之前。静华的眼前闪过与凌翛相处的点点滴滴，耳边回荡着凌翛说过的话，一切变得那么不真实，脑中空白一片。她不记得自己如何离开的，只记得她强忍泪水对槿熙说了祝福的话，之后便没了印象。
　　静华匆匆地往房里奔去，久违的寒意从心窝蔓延开来，直觉告诉她病魔其实从未离开，幸福的假象让她几乎忘了自己千疮百孔的经历和身体，忘了幸福果然离她太远！
　　“奀奀，快去取针来，奀奀……”静华已有些难以支撑，可奀奀却不知跑到哪儿去了，静华只觉得手足已然冰冷麻木，心口开始钻心地痛楚。就在她即将倒下的一瞬，一个熟悉的身影将她扶住，继而将她抱到床上。背心似有热度传来，静华感到稍稍缓和，回头一看竟然是凌翛。她本已毫无气力，这时却不知从何处来了力气，一下子反身将凌翛推开，却因耗损真力，一口血喷了出来。见状凌翛早已急得一团乱麻的心一下子揪得更紧，他的脸色因过度担心和惊吓几乎和静华的一样苍白。“静华，别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你好了，怎么罚我都可以。”“笑话，我的身体何须你来操心，我又为何要罚你？我从来都是独自承担的，熬了十年，近日竟不知发了什么疯，以为可以假手他人，以为命运开始不同，苍天是在罚我呀，好好地竟忘了本分，如今弄得心无所依，哈哈……是在罚我呀！”“静华，别再说了，别再折磨自己……”说着凌翛的泪已夺眶而出，“你不为自己也该为孩子想想，寒毒真的发作的话，会一失两命的。”此话不说还好，一说静华竟完全失去了理智，“孩子，是啊，怎么会还有孩子？我真的是疯了，自己受罪不够，还要让一个无辜的生命跟我受苦，事到如今，竟连我自己的命都由不得我了，我竟是这么可悲，这么可悲……”突然她静下来，“请你为我运功吧！孩子终究是无辜的，你的恩情他日我会一并奉还的。”说完静华变得温顺无比，她将即将爆发的情绪强行压了回去，这便是她吧！长久以来她竟不曾有一次机会率性到底，压抑的生命终究是她无法逃躲的，所以她的心一天天濒临撕裂崩溃的绝境，也许不久的将来她便会被这无边无际，让她无法有一次机会喘息的命运彻底击垮。但她的心底深处竟偶尔会向往那一天，也许只有那样，她才能彻底解脱，回到童年天真安宁的梦中。
　　凌翛不是没有察觉静华的突然转变，毕竟这种转变他在与静华相识时就已体会过。经历了那么多，他若还像最初那样摸不着头脑，便枉费了与静华相恋一场，静华的性子，静华的心，他比谁都了解。她柔软甚至卑微的外表之下是无比刚烈的心，这颗心每经历一次身不由已、委曲求全，就加深一分怨气与戾气，如同冰与火的矛盾，化不开。这颗长久以来被寒毒所累、被家仇所累而终无法放下骄傲的心已经疲惫到无以复加。凌翛能感同身受，他愿为静华痛。他曾以为他能用自己的臂膀为她担待，他曾以为他能用自己的真心换她温暖，结果他成了伤她最深的人，让她好容易打开的心门以几乎不可抗拒的力量往回关，而且可能会关得更紧，再不打开。凌翛的害怕甚至超过了任何一次，而他无能为力的感觉竟很不幸的也超过了任何一次。手里的流沙握得越紧流得越快，随着静华身体渐渐好转，凌翛竟觉得她以快到看不清的速度离他远去。收功的一瞬，凌翛像被判了死刑的囚徒，竟连头也不敢抬起。可是他要让静华活着，好好活着，纵然她恨他。“别忘了你欠我的情，你的命不属于你一个人，所以从今往后你不可以让自己的身体有危险。”凌翛的话在两人耳边回荡，这是绝望的恳求。“你明白吗？明知道这次的误会是致命的，我却不能向你解释，因为槿熙曾经以死相求。静华，好好活着吧，哪怕为了恨。”这是他心底的声音。
　　事情似乎过去，日子一如往常平静，只是静华的屋外每日都会出现一道恳求相见的身影——槿熙。心中的隔膜已经太深，见面又有何意？奈何她苦苦相求。这一日她竟以有孕之身下跪恳求，无论旁人如何劝阻都迟迟不肯起身。静华不是铁石心肠，她只是不解，她的原谅与否又有什么意义呢？事到如今她早就是局外之人。从一开始就毫不知情，而今还有什么是需要她介入的呢？其实槿熙有什么错，凌翛又有什么错？若是情深所致，又何错之有？“槿熙姐姐起身吧！我何德何能令你如此！姐姐与凌翛两情相悦，若非我横刀夺爱，你们早已共结连理。如今累你委身为妾，身怀有孕反而心存愧疚，实在于情于理不合。该请求原谅的是我，我才是整个过程中的多余之人。我只恨世间良药无数却无一味后悔之药，让我重回当日约定之初。如今我也给你跪下了，从此你我两不相欠，若然天意安排我们还需朝夕相处，便从此忘了前事，只做初识吧！”
　　性命由且无常，何况人事？前情于静华无非是多一个恶魔而已，如今梦已醒，何须苦苦执着？悲喜不过转瞬，哪有恒久的依托？随缘而已。静华心中波澜已平，不想再起纷争，便吩咐奀奀送客，岂料槿熙因体力不支突然晕倒。无奈静华只能将她安置在自己的房中，又令奀奀煎了安胎的汤药，喂她服用，可她却刚喝了半口就呕吐不止。静华正疑惑不解，小卉已匆匆请了大夫前来，不知何时定国公和凌翛也出现在她房中。惊疑之际，只见大夫连连摇头，口中叹道：“二夫人到底吃了何物竟有小产迹象。”手中的药碗哐当一声坠地，静华难以置信地看着大夫，那郎中竟走了过来，拾起地上沾有药汁的碎片嗅了嗅，又舔了舔，“红花，此药中怎会有红花？那是下胎药啊！”似乎有所觉悟，静华反而平静下来。“大夫可有看错，我每日皆饮此药，并未有任何异常。”“雨相到！”一个家丁前来通报。
　　事情似乎越来越有意思，雨相的突然造访让众人都不知所措。他一入府便径直前来探望爱女，听闻方才之事自是惊讶不已，连忙询问汤药从何而来，遂与静华当场对质。与静华的视线相触的一瞬，竟如身中电掣，饶是雨相何等处变不惊之人，亦无法在看到这张脸孔之时镇定自若。前尘往事纷至沓来，“蝶影”二字虽喊得极轻，却带出心中不可磨灭的记印。这张容颜竟与和他相对十六载的义妹雨蝶影酷似至此，实在难以置信。
　　“雨相有礼，方才我确实喂过槿熙姐姐安胎汤药，可这药断然不会有问题。”静华的声音惊醒了雨相毫无征兆的失神，他这才回复一贯的气定神闲，说道：“这位定是小婿的正室，雪尚书的爱女了，老夫本不该对你有所怀疑，只是事关小女及腹中胎儿，光凭你一面之词恐不足信，亲家以为呢？”说完雨相看向定国公，定国公早已满腹狐疑，闻言忙说道：“不错，此药到底何人所煎，药渣何在？定要问个清楚。”“回老爷，药是我亲自煎的，绝对不会有问题的。”奀奀忙上前跪下答道。闻言定国公忙命人前往厨房取来剩余的药和药渣，经过大夫的细细分辨，果然铁证如山，不容辩驳。
　　“怎么可能，你是哪里来的江湖骗子，在此胡言。父亲请相信静华，药绝无问题。”说罢，静华端起药碗就欲喝下，说时迟那时快，凌翛一把打掉了静华手中的碗，“够了，事到如今你难道还要袒护这个丫头吗？来人，将奀奀拉下去，关进柴房等候发落。”凌翛的举动让众人都反应不及，静华更是吃惊不浅。耳边响起奀奀的哭喊声“小姐，奀奀没有做过，奀奀绝对没有做过，相信我，相信我……”“住手，谁也不许动她！”静华的声音坚决果断，双眼令人不敢逼视。情势已没有转圜的余地，每个人之间涌动的暗潮已到了爆发的边缘。突然静华一阵眩晕，原来是凌翛点了她的昏睡穴，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凌翛，竟无法说半句便昏了过去。
　　“奀奀，奀奀……”再次醒来时静华已躺在床上。她顾不上其他，一下从床上跃起就欲出门。这才发现大门紧闭。“开门，快开门，我要见奀奀，快来人啊，把门打开。”“少夫人别为难小的，少主已吩咐了，让您好好静养。奀奀姑娘犯了大错，必须受家法处置。”闻言静华更加激动不已，她疯了一般地敲打着房门，急得垂下泪来。“奀奀不会做那样的事，一定有什么误会，你们不可以伤害她，不可以……”
　　折腾半天静华已是筋疲力尽，走到桌边一时失手将香炉打翻在地，整个人也颓然地跌坐在地。她发了一会儿呆，只觉得周围香气浓烈，心口有些憋闷，不由伸手拾了一小戳儿香灰，闻了闻，顿时震惊得全身血液都要逆流。继而竟放声大笑起来，到后来已分不清是哭是笑了，“我无心相争，为何你却苦苦相逼？”
　　泪流干了，静华爬了起来，恍惚听到开门的声音，不一会儿便见一个小丫头端着饭菜走进来，说道：“少夫人用膳吧。”说完放下就欲出门。静华突然将她推到一边，出了房间，却见除了看守，风荩也在屋外。“少夫人请回房休息。”他说道。“我要见奀奀，你不要阻拦。”“属下奉少主之命，绝不可让您离开房间。少主是为您好，请您体谅他的苦心。”“那么你是要与我动手喽？”“属下不敢，也请少夫人不要为难风荩。”“看来多说无益。”静华突然飞身跃出数米，正欲离开，风荩却追至眼前，两人不免交手。几个回合下来风荩只守不攻却也缠得静华难以脱身，情急之下静华突然停了手，将一枚琰玢针直指自己的咽喉，说道：“若再苦苦纠缠，冰针入喉，一了百了。”闻言风荩一时没了主意，“少夫人不可胡来，属下担待不起。”“让开！”终于静华脱离了纠缠，直奔柴房而去。
　　静华破门而入，见到房内的情景，她惊呆了。只见奀奀遍体鳞伤，已是气息奄奄。“奀奀，奀奀，怎么可以，他们怎么可以这么对你！”奀奀渐渐醒了过来，一见静华便泪如雨下，“小姐，奀奀没有做过，没有……”“别说了，别说了，我相信，我什么都相信。他们怎么把你打成这样？”“他们要我承认是我干的，还要我供认是小姐你指示的，我不肯就被打成这样。”闻言静华悲愤之极，“怎么可以屈打成招，他们到底有没有人性，我要去找他们……”说着静华只觉得小腹一阵绞痛，她一时不支，用手护住，心中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孩子，我的孩子……”便渐渐失去了意识。奀奀见她身下已渗出血来，吓得惊叫起来。
　　挣扎，静华像溺水一般挣扎着，睡得很不安稳，却又始终没有清醒；恐惧，凌翛如垂死般恐惧，看着静华不安地颤动，他的心像裂开了一般。原来不是只有死亡才能将人分隔，此刻静华就在他身边，他却感觉不到她的存在。虽然他一刻不敢合眼，虽然他紧握着她的手，虽然他无时无刻不在确认她只是睡着了，可他的心还是不住地往下沉，他什么也做不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一切变成这样？静华，静华，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泪从布满血丝的双眼中渗出。“孩子，孩子……奀奀，奀奀……”“静华，我在这儿，我在这儿。”清醒的瞬间，竟意味着绝望的降临，不容逃躲的一切如暴风雨般袭来，将静华打入万丈深渊，原来最悲伤时你不会落泪。“我要带奀奀回雪府。”“等你们的情况都稳定些……”“立刻！”静华的双眼空洞地看着前方，很多年后凌翛都无法拼凑这一刻静华的容颜，因为哪怕只想起一分，诀别的记忆都会吞噬整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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