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侠

　　“貌似我们终于到了一个可以使银子的地方了！”金戈瞅着完颜谦道，“我说，第三名，你该请我们大吃一顿了吧。”其实他心里清楚，完颜谦已经没有可使的钱了，前几日连那匹阿铁都抵给金戈。
　　自打离开燕京远了，完颜谦就改了姓。行走江湖整天叫他小王爷，也太容易被人盯上了。完颜谦原本只想改做颜谦罢了，可金戈这小子怎么也不肯，硬说他全然不是谦谦君子。还记得那晚星光满天，金戈突然一改往日的调笑,认真对他讲：“这么着吧，我决定给你改个名字了。就叫第三名，复姓第三,单名一个名字!如何？”
　　“第三名?”完颜谦很不满，他在武林大会上的表现对他本人来说还不甚满意。怎么现在就变成了终身代号了呢？“名满天下的名吗?”
　　“哈哈……是名不副实的名！”金戈大笑着，就这么定下来了。
　　“不错了，我本以为是身败名裂的名。”龙叔在一旁道。
　　到了县城他们随便走到了一家看起来还像样子的饭馆，点了最好的菜，也不过是盘冷切牛肉，水煮白菜，一盘子盐水里泡过的花生米，一壶淡出鸟来的糯米酒，最可怕的是连包子黄蜡蜡的，要是牙口不好的，怕是连啃都啃不下来。金戈啃了啃馒头，筷子都没动一下，叹道：“这地方也太穷了，连好些的吃食都没有。”
　　完颜谦胡乱吃些东西，不作言语。龙叔拍拍白衣上的黄土，拿出一整锭银子给小伙计。伙计大惊失色，连忙去找老板商量。两人嘀嘀咕咕一番，老板陪着笑过来，道：“这锭银子也太大了，小店可是找不出来。三位爷请先候着，小的这就去兑些散碎银子做找头。”说罢，小伙计已经狂奔而出了。
　　金戈隐约觉得事有蹊跷，但姑且作罢，候着就是了。结果，候到的却是官兵。金戈当时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来抓他们当兵去的，这路上坑蒙拐骗要拉他们去打仗的事儿实在是太多了。自打踏进这白水县，看到的尽是些面黄肌瘦的人，一看就是饿成这副模样。细细看来，似乎连个壮汉都没有了，那饭馆的老板是个胡子花白的老头，小伙计也就十一二岁，怕是扛不动刀剑吧。
　　那一群官兵乱糟糟开过来后，后面一顶青布小轿停住了。打上边下来一个穿着官服的中年人，此人自称名曰邵祯。那人的言语动作，甚是谦恭。他见到完颜谦立刻下拜道：“下官治白水县，不知十三王爷前来，深感惶恐，特来接驾。请王爷和，和这些江湖豪杰一同移驾陋室，下官定当竭尽所能，妥善招待。”
　　完颜谦愣住了，此处距中都约莫有两三百里的路程，怎么还会有人知道自己到了这里来呢。要不此人就是犯事外放的京官，曾经见过自己，现在正盼着巴结下权贵然后回京城去。也对，白水县这破地方，估计他也不想常待。
　　他们三人大方地跟着去了，金戈趾高气扬地骑着马，让王爷在后面步行跟着。邵府就在县衙后面，不见得比其他的民宅堂皇多少。不过是多几间客房，后院很大还有一个池塘罢了。邵祯在西庭招呼他们，一口一个下官、卑职，叫得金戈听得很顺耳。这间大屋也不过七八根柱子，墙面已经发黄了，风似乎都能从墙缝里穿进来。
　　县令大人吩咐下人，在堂中点了个老旧的黄铜火炉，上面炖着些牛羊肉。配菜么，竟只是些白菜粉条血块什么的。邵祯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样子，低眉顺眼道：“让各位见笑了。卑职囊中羞涩，能款待王爷和两位英雄的也只有这些了。”他亲自作陪，拿着一壶寡淡的竹叶青敬了龙叔又要敬金戈。
　　金戈左右打量了一番，不过是些补过的桌椅板凳，连煮饭的家什用的旧了，也是有些坑洼。他的目光最后落到了邵祯身上，邵大人梳着简单的发髻，换上了便装，那身青布长衫也是一补再补过的。最后，金戈看着邵祯的一部长髯，笑道：“这屋里我可算是找到了一样值钱的宝贝了，邵大人！”
　　邵祯不解其意，辩解道：“这白水县素来穷苦，所出甚少。民众生活本来就贫苦，卑职更不敢私立名目侵扰百姓。邵某为官两年虽没有什么功绩，但万不敢骄奢。下官日常生活一切从简，只得遮风避雨的陋室一间，怎生能私藏宝贝呢？”龙叔听闻此言心中暗叹：这世道竟出此清廉官员，可是此地百姓的福气了。
　　“呵呵，”金戈冷笑道，“我说的是邵大人的这部胡子。”一提到胡子，邵祯面露得意之色。“可不是件好宝贝吗？”
　　邵祯捋须笑道：“金少侠果然好眼光啊！下官没什么别的爱好，就是喜欢养养胡子……”说罢正襟危坐，似乎特意要显摆一下。龙叔和完颜谦定睛细辨，确实漂亮的胡子。要说戏台上的伶人，为了演个大老爷才贴上假胡子。而白水县令邵大人只消往那里一坐，就是一副官样，可以讲是不怒自威。要是些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平头百姓看到了，定将立刻趴在地上高呼老爷了。即便那诡谲的八王爷看到了这么一部又长又直又黑的美髯，必定立刻就给这邵祯加官进爵。
　　“其实养胡子是件很复杂的事情，”见大家都盯着他的胡子看，邵大人开始讲起他养胡子的秘籍来了。“胡子每天早晚都要梳两次，否则绕在一起就不直了。如果要出门呐，还要用刨花水匀匀地涂上一层。可这些都还只是小事，最麻烦的你们猜是什么时候？”
　　“晚上睡觉。”金戈想都没想就立刻回答。邵祯本来想让他们猜不出来的，让金戈这么一答倒有些自讨没趣了。
　　“不错，就是晚上。万一睡觉的时候不小心翻个身什么的，压到胡子，就坏事了。”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黑绸布袋，给他们传看。“睡觉前，先要用温水把胡子泡软了。然后用红丝线轻轻绑住，放到套子里，平躺着才能睡，睡觉的时候千万不能随便翻身呐。”说着，他慨叹一声，捋捋胡子，“其实还真是很不容易啊……”这时，他朝外面的老家人招招手。那老头走了半天才到了他跟前，邵祯在他耳边耳语几句，那老头又半天才出去。“下官不才，不过还有一手绝技给诸位显显。”等了很长很长时间，那个老家人端了一盆水，摇晃着进来了。
　　邵祯摸摸胡子，让他把水放到面前的桌上。然后双手撑着桌面，就硬生生地把胡子直插入水。只见他脖子挺直，似乎是在暗暗用劲。而那部又长又黑的胡须根根竖直，尽皆直入水中。众人惊呼起来，完颜谦叫得最响：“好哇——”
　　喊罢，完颜谦坐在一旁，摸摸自己的下巴。他以前很讨厌嘴巴上蓬勃的毛，三天两头就要把这胡子渣渣剃干净。不过今日见了邵祯，他开始考虑要不要把胡子蓄起来。一部漂亮的胡子，不正好可以显显他的男人气概么？对，男人气概，这种东西嘴上没毛的小金肯定是没有的。这么想着，他不由得看向金戈。金戈似是看出了他的心意，撇撇嘴冷哼道：“我劝你啊!还是不要留胡子的好……”
　　有了这番胡子的好戏，这顿饭吃得是宾主尽欢。饭后，邵祯听得金戈通些医术，他的老丈人恰好身体不适，便请了去问诊。老家人也带龙叔去客房歇息了。待完颜谦反应过来，方才发现只剩他一个了。他不是一个习惯早睡的人，漫漫长夜，他竟然有些伤感了。
　　完颜谦自顾自又喝了些酒，随后推门出去，独自到了后院的池塘边。几颗孤零零的星星照下来，寒风吹得他软绵绵的身体更动弹不得了。完颜谦找了个看起来不怎么硌人的石头坐下，从怀里掏出那颗十三王爷的金印子，捏在手里把玩着。
　　这些天在路上行走，比起中都王府要辛苦多了。完颜谦摸摸自己光秃秃的下巴，似乎又瘦了些。以前那个脑满肠肥的十三王爷已经不见了吧，自己黑了，瘦了，却没有憔悴。这样的江湖生活反倒打熬强了自己的筋骨，让他不去想那些事情。现在回想起来，那些整日里和金戈拌嘴的日子，竟然是他此生过得最快活的一段时日。
　　金主完颜亮弑君篡位后，就把金朝王室硬生生迁到燕京，改为中都。名义上似乎是让这些皇族在中原这个花花红尘过些舒服日子，实则和当年攻陷汴州，把宋朝王族强掳至北国苦寒之地没什么不同。完颜亮最为重视中原文化，本人就精通汉家经典。也借这个由头，废弛完颜谦那样的皇族的马上功夫。逼迫他们学汉文，逼迫他们成为无用，因此也是无害的装饰品。那样的生活表面上看起来繁华似锦，实则苦不堪言。完颜谦不敢出头，不敢有作为。八王爷完颜洪烈虽说是他的兄长，却深得皇帝的宠信，暗中监视皇族是否有反心，因此全然不把他放在眼里。在老八看来，完颜谦这个家伙非常碍眼。所以么。除了每日流连妓院酒肆，他还能做些什么免遭杀身之祸呢？好在终于让他得了机会一骑绝尘去也，自己绝对不再回那个鬼地方。完颜谦正在想着该怎么从这个白水县令手里逃脱出去，一个女子来到了他的身旁。
　　那女子柔声说道:“王爷……”
　　“不要叫我王爷！”完颜谦脱口而出。待他转头看时，见到的是一个美妇的脸。从她的衣着打扮来看，出嫁多年了，只是依旧风韵犹存。不，应当说，经过生活的打磨，出落得更柔美了。她眉头微蹙，似乎还在为刚才的失言懊恼不已。
　　妇人抬眼看了完颜谦一眼，道：“那，那……公子……”憋了半天，她改了称呼。完颜谦笑了，由衷地微笑。看到她这副窘样，完颜谦得意了，似乎从她这儿赢得了什么。
　　妇人屈身道了万福，说道：“民妇潘氏，乃是这白水县家里的婆娘。见王……不，公子一个人在这儿。晚上天凉，民妇取了一件披风……”说着，她的手提一件黑色披风，亲手给完颜谦批上。那手指依旧纤细，在完颜谦的身上轻轻掠过。
　　完颜谦看着她，不禁痴了。这才叫女人啊！一个女子，无须美貌绝伦。面前的女子，已经三十岁了吧？不算得漂亮，却在他内心最为寂寥时出现。这样的女人被打磨得如此圆润，如此合用。不像那些喳喳呼呼十几二十的女娃子，全然不懂人事。女人，应当在恰当的时候出现，在恰当的时候离去。就像菜品中的盐，缺不得，也不与他味争。现在，这潘氏就这么暖暖地看着自己，只是看着，一无所求。
　　完颜谦想对她说点什么，至少告诉她她美极了。可他说出口的却是：“是啊！天冷的很！晚了，我去睡了。”
　　潘氏将他引进了客房，这大约是这里最好的一间房了。可房中的布置，依旧简陋得很。他躺下了，酒产生的幻境让他陶醉。潘氏给暖炉里添了一些炭，吹灭了蜡烛。可是完颜谦没有听到她推门出去的声音，待他回过神来。潘氏已经宽衣解带，爬到了他的身上……
　　完颜谦得意洋洋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他已身在白水县大牢里。旁边是带上枷，双手被迫举到面前的龙叔。再旁边是躺在稻草堆上，还在吐着的金戈。
　　“所以，你就跟白水县的老婆做了那种事？”龙叔盘腿坐着，一本正经地问他。
　　“当然，我可是个正常的男人。”完颜谦道，“而且出来那么多天了……”
　　金戈翻个身，摸摸自己的肚皮。“一点也不正常？”金戈喃喃道，“一家人都不正常……”说着，又吐出些东西翻身昏过去了。
　　“龙叔，这小子怎么了？”完颜谦问，“昨晚还挺好的，怎么去瞧个病，医生自己反倒病了？”
　　“唉……”龙叔叹了口气，道出昨晚的怪事来。
　　昨天晚上龙叔睡着了，睡得是异常的香甜。在梦中，他隐约听到了金戈大呼小叫的声音。待他醒来的时候，金戈已经被人困得结结实实地被扔在地上。之后，他竟然发现，他们二人已身处牢中。更惨的是，龙叔发现自己竟被带上了二三十斤重的一副铁枷，动弹不得。
　　金戈蜷在地上，扬起头笑眯眯地对他说：“怎么，名扬天下的丰大侠也中了招了？”
　　“想不到，竟用如此鬼祟的招数！”龙叔叹道。
　　“迷烟这玩意儿虽然老套些，不过还是蛮有效的。”
　　“他们抓我们作甚？”龙叔道，“我们也没有什么不当之举啊!”
　　金戈尚未作答，一个衙役冷笑着走过来。他顿下来，得意地看着被缚住的金戈，道：“你们还不知道吗？”说着，拿出一张纸来，举到金戈眼前。
　　原那张就是缉捕江洋大盗的通缉令，乃是那个完颜洪烈签发，上头绘的便是金戈和龙叔的头像。当然还有第三名的头像，名字下面著名此人冒充朝廷十三王爷完颜谦。那衙役收起通缉令道：“朝廷传下命令来，若是发现你们三人行踪，诱捕后送到京城问罪。”
　　金戈仔细看看，叹道：“看来我真是个小人物，连名字都写错了。都变成金弋了。”
　　“哼，”那衙役冷哼道，“我们老爷好久没有得到进京复命的机会了，想不到你们竟然还敢到白水县来。总算是遂了他的心意！”
　　这时，一个狱卒拿着酒肉过来，见同僚还在寻那犯人开心。便道：“老周，你蹲着干嘛？过来喝酒吃肉。今日我刚杀了一条大黄狗，炖的一锅香肉。”
　　“也对，”那衙役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反正到了京城也是一死，跟死人说话怪没劲的。”
　　那狱卒接话道：“若是我爷爷在世，那他们可就惨了。”
　　“为什么？”金戈好奇地问。
　　“哈哈！”周衙役笑道。“因为这位官人的爷爷可是个有名的杀家子。若是遇上他来行刑，你们几个可就有得受喽！”
　　“莫非，你爷爷就是二十年前，名满天下的刽子手叶丙天？”金戈道。
　　“哟，”周衙役道，“今儿可真是奇了！这小贼竟然还听说过我们小叶的爷爷！”
　　叶五四将手中的酒肉放在桌上，得意极了。“不错，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我爷爷叶丙天就是这杀家子中顶呱呱的人物。想不到这穷山恶水处也还有人听说过他老人家的大名。”说罢，他竟掏出钥匙来开了牢门，给金戈解了绳索。“小兄弟，当今这世道不好，我看你做贼必定也是被胁迫的。”说这话时，他瞥了龙叔一眼，龙叔立刻正襟危坐，表示绝对跟自己没有关系。“今夜正好有好酒好菜，小兄弟跟我们一起喝酒吃菜如何？”
　　金戈当然答应，道：“多谢叶兄，小弟正想讨教叶丙天叶前辈的事迹！”说着，就甩下龙叔，去外边吃酒去了。
　　周衙役也挺乐呵，道：“那你小子可要把耳朵洗洗干净，听仔细喽！”
　　金戈急忙道：“小弟当然洗耳恭听。”
　　龙叔独自蹲监牢，听到外面觥筹交错之声，心里妒忌小金走运，只好暗自叹气。
　　“小金兄弟，”是叶五四的声音，“你有没有看到过腰斩？我小时就见过爷爷处死过这样的人。嗙，一刀下去，你猜怎么着，没断。这主刀的新手可就出了岔子，我爷爷在旁连忙补过一刀。那人的肠子可就都流出来了！这就叫一刀两断，可人还没死，我眼见着他双手撑地，活像是个，像是个大蜻蜓，飞也似的撑起来。嘴巴里还想说什么，可也听不清了，血啊，就汩汩地从嘴巴里流出来。那脸色儿，都发黄，像，对，就像这黄铜炉子一样，脸上的汗，呐呐，足有黄豆那么大。”
　　金戈也跟着咋舌，夹了块肉在嘴里，问道，“那么凌迟呢？我听说在叶老前辈手里，那凌迟的功夫最为细腻。一般的杀家子，最多也就割上三五百刀，而且割下来的肉有多有少。可叶老前辈最多的时候能割下三千六百刀儿不死，且那下刀又狠又准，切一两肉下来，绝不会多一钱。”
　　“可不，”周衙役道，“小叶也有这手绝活，以前还开了个肉铺子。切肉啊，都不用秤！你要二两三钱，他一刀下来就是二两三钱。不多也不少。”
　　“可惜啊！”叶五四道，“后来不知什么人传说我老祖是刽子手，说我切的肉不干净。结果呢？人全跑了，生意也散了！”
　　“不过小叶这杀猪宰羊的这把式可绝了。”周衙役道，“小金兄弟，你且尝尝这狗肉。宰得时候干净利落，烧出来才好吃。其他那些屠户，可没我们小叶这手艺。那狗啊，都是活活被折腾死的，肉啊也就不这么紧致，这么好吃了。”
　　“凌迟么，老百姓又叫千刀万剐。”叶五四道，“就是割下满身的肉，人还要活着。最要紧的，只能是最后一刀才能毙命。否则，这活儿就不漂亮了！那些下三滥的刽子手，没割几刀，就动了命脉。血喷出来，人一下就死了，那就不好看了。有时候，还会被下面围看的百姓喝倒彩呢！”他咋舌道，“大家都是来看好戏的，你这么三下五除二就把人给弄死了，大伙儿当然不满意。我爷爷可就没有犯过这种低级的错儿……”
　　龙叔看着躺在一旁摸肚子的金戈，转头对完颜谦道：“昨天小金跟那两个衙门里的闲人聊杀人的事，结果黄汤喝多了，狗肉也吃多了。到了现在还在吐呢！”
　　“混帐东西，我还以为他真去看病了呢？”
　　“我是去看病了。”金戈躺在地上道，“也确实是给白水县的老泰山看的病。”
　　“后来呢？”完颜谦问他。
　　“后来？”金戈道，“我看那潘老头虚弱得很，据说是肠胃不好，吃什么拉什么。所以我就建议他吃点屎，这样正好可以拉出屎来。”
　　“呸，”完颜谦道，“你说这话，难怪要下狱了。”
　　“你着急什么，又不是你家老丈人。”金戈依旧躺着不动，摸着肚子，“我还打听了一事儿，他那闺女，就是白水县的夫人叫潘红杏。”
　　“怎么？”龙叔冷笑道，“莫非是那‘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的红杏。”
　　“不错，”金戈道，“我小时候念唐诗，最喜欢这句。后来我还发现，随便跟在那句诗后面都挺合适，意境皆很深远。”于是他吟道，“两只黄鹂鸣翠柳，一枝红杏出墙来……龙叔，你比较喜欢哪句诗？”
　　龙叔正色道：“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金戈立马就改成了，“天生我才必有用，一枝红杏出墙来……不错么，第三名，你喜欢哪句？”
　　“你这混帐！”完颜谦认定他是在嘲笑自己，“我就是和潘红杏好上了怎么？她可是个好女人，不像那些庸脂俗粉只喜欢披金戴银，而且她贤良淑德……讨了这样的女人做老婆，可真是……”他这么说着，金戈却爬起来，凑近他皱着鼻子深吸了一口。
　　然后，金戈就又躺下了，“唉……她用的是一种罕见的西域香料，最能让人意乱情迷。这么一小瓶，”金戈伸手比划了一下，“听说就要百金。我就说嘛，这一家人都不正常……”金戈幽幽地道，“那潘老头是个贪吃的主儿。好东西吃多了，又不懂得节制，不懂得应时，所以才落下这么个脾胃虚寒的毛病。那县令夫人又喜欢用这么名贵的香料，邵祯整天只知道保养胡子。这一家子的癖好，所资甚巨，可邵大人偏偏还要表现出一副清廉的样子来……”
　　“狗鼻子！你是说……”完颜谦现在回想起来，金戈所言不虚。
　　“人呐，没有一个是不贪的。我贪财，你好色，龙叔他老人家还喜欢沽名钓誉……不都过的挺好的！”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罢了。”龙叔在一旁冷言道。
　　金戈道：“不过，既然他们惹到我头上来了！不教训教训是不成的。”龙叔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这么说着，叶五四带着些好酒菜过来了。他道：“你们也算是有福的，这是县令夫人亲自命人准备的。好生吃些东西，过了今晚，明日就要押解你们上京了。”
　　看着这些精美的吃食，完颜谦深受感动，回忆起昨晚潘红杏的温存，想到她昨夜讲：“公子回到燕京，一定不要忘了我啊！奴家不求能与公子长厢厮守，但求能常侍奉左右就是了。”虽说是温柔的情话，可想到她作为有夫之妇说出这样的言语。完颜谦有些疑虑道：“你家夫人……”
　　叶五四似乎立刻明白他想问的话，乐呵呵道：“我家夫人？呵呵……我劝你还是不要多想了，她给老爷戴的绿帽子也不单是你这一顶……呵呵。有酒菜就先吃吧。”说着，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躺在地上的金戈一眼，转身离去了。
　　“他，他是胡说！”完颜谦狠狠地咬了鸡腿一口，怎么也不信温柔貌美的潘氏会是个水性杨花的女子。“她必然对我有情，否则怎么还会送来酒菜给我这个假冒王爷的阶下囚？！”
　　金戈肠胃依旧不大舒服，一口也没吃。他躺着长叹一声道：“也对啊！她家老爷只知道保养胡须，晚上铁定是不会与她风流的。长夜漫漫，如斯美妇独守空闺也自然会寻些乐子去的……”
　　“你闭嘴！”完颜谦忿忿道。
　　“龙叔，你也吃些，存些体力。我们今夜好生教训他们一顿。”说着，凭空从怀里掏出一串钥匙来。“这是昨天晚上从那叶五四处顺来的。”
　　龙叔解开铁枷，如释重负一般轻松起来。第一次，他很感激小金小偷小摸的把戏。
　　待到二更天，他们打开了牢门，偷溜出去。龙叔和完颜谦前去拿人，金戈点好灯却高坐县衙大堂，他想要尝尝大老爷的滋味。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邵祯，潘红杏和那潘老头已经被押解到了堂下。当然，叶五四、周辰丁等为虎作伥者也被捆起来。
　　但见金戈套着邵祯的官服，斜戴着官帽坐在堂上，有模有样地拍着惊堂木：“堂下人犯，做得哪些杀人越货的罪事，速速给本老爷招来。”
　　“你这小贼！”邵祯没有弄清自己的处境，“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略，竟然敢这么对朝廷命官！待……”他还没有说完，就被完颜谦拿块破布塞住了嘴巴。
　　这会儿换潘红杏说话了，大颗的泪珠从她的脸颊滚落下来。她娇声向完颜谦求救：“公子，我自幼家贫，也是迫不得已才委身这狗官的。我心里只有你一人啊！你快快请你的朋友给我松绑了罢，妾身以后一定生死追随，好好服侍公子……”
　　这时，堂下的周辰丁叫起来：“莫听这□□胡言！她以前也是这么跟我讲的！她的这心里可是有千千万万的男人啊！”
　　见完颜谦脸色铁青，潘氏自知已经失了他的信任，可口中还是叫唤：“公子，公子……”
　　金戈笑道：“大胆刁妇，到了此种情境还要狡辩。来人啊，重重打五十节杖！”他虽然这么讲，可是龙叔和完颜谦都在一旁冷冷看着，并不动手。金戈见差不动这两人，只好叹道：“算了，本官还是先行宣判。等会儿亲自动手行刑吧。”他接着又拍了惊堂木，宣布道：“现在本官宣判：这个，大胆邵祯，整日只道保养髯须，不尽夫妻人事。导致阴阳不调，乾坤颠倒，本官现在就拔了你那害人的胡子！”说着，金戈就从堂上跳下来，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剃须刀，把那邵祯养了多年的一部胡须尽皆削去。邵祯哭爹喊娘，可被绑得牢牢地，毫无用处。而堂下被缚的衙役们，暗自发笑，心中皆为这个小娃儿的所为叫好。
　　金戈接着又跑了出去，再进堂时手里已经提着一个臭气熏天的木桶。完颜谦抬眼一看，里面竟是茅坑里大粪。他当即掩鼻道：“你这是做什么？”
　　金戈阴险地笑着：“给人治病啊！既然吃什么拉什么，为了让病人能拉出屎来，我金老爷就吃点亏，亲自伺候老泰山吃点屎。呵呵……”说着，他把粪桶提到潘老头的面前，硬生生把他的脑袋塞进粪桶里。龙叔在一旁看着，他觉着虽然有些龌龊，但毕竟只是恶作剧，不致伤人，自然不出手阻止。只见老头挣扎着，还是呛进了两口粪水。金戈哈哈大笑，把沾着些粪便的官服脱下，扔在粪桶里。三人依旧把这些家伙捆了扔在那里，之后就扬长而去了。
　　待他们寻回自己的物什，找到还马厩里吃料到阿铁，顺便偷了县衙两匹马，一口气就跑到白水县外数十里地，找了个背风的野地歇息。龙叔和完颜谦觉得累极，裹紧衣服躺下就睡着了。金戈却很兴奋，一直睁着眼睛。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不远处传来一阵琵琶乐音。
　　这荒郊野外的，怎么还会有人半夜弹琵琶呢？金戈寻着那乐声过去了，果然看到了熟人。转过过一处山脊，他就能看到东门沽酒坐在椅子上，偷香提着灯笼，窃玉抱着琵琶。金戈冲他笑笑，似乎是说我们又见面了。
　　东门沽酒道：“他们睡熟了？”
　　金戈笑道：“难怪江湖都上说东门先生料事如神！待我们出了监牢，教训了白水县令，又连夜奔驰而出。恰好这个点儿药力发作，昏睡过去，时间地点都刚刚好呢！”
　　“可你却醒着。”东门沽酒道。
　　“我特意醒着的，你不是要找我吗？”金戈猛得坐下，调皮地说，“你怎的到哪里都有椅子坐，我不同你站着说话，我也坐着。”
　　“那日别后，我想了很多事情。今夜找你出来证实一下。”东门沽酒冷笑道，“按照窦天赐所说，天下能使霹雳针法的人还有钱昌宗的女儿钱素问。可钱素问十六年前已经离开玄针门，不知所踪了。她即是钱昌宗的女儿，医术自然了得。据说她和兄长关系甚为亲密，也自然和窦家有着深仇大恨。故而，钱素问十六年来虽然不曾现身江湖，但一定时时刻刻想着要灭白虎台满门。”
　　“哦。”金戈认真听着，“那她为什么早不灭晚不灭，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动手呢？”
　　“我猜，也许是因为她已得了天书。所以用天书之法，才有能力控制那些黑衣人的行动。”
　　“天书不是在丰子和手里吗？况且龙叔都不记得自己是哪位了，怎么可能将天书假手于人呢？”
　　东门沽酒冷笑道：“不是还有你吗？龙叔所中洄溯针法乃是玄针门的绝学。即便玄针门中也不是人人都能使的，但如果是钱素问，要对丰子和下此针当然手到擒来。她既对丰子和下了洄溯针，接着命你跟在他左右。你日日在丰子和身边，当然终能得到天书，只消将天书交给她就是了。钱素问是医家女儿，自然很快能领悟个中真谛。故而，以天书之法，灭了窦家满门……大仇得报！”东门沽酒冷冷看着他，似乎已经撕破了金戈的假面具。
　　“切，我干嘛要听这个钱素问的话呢？”
　　“因为……”东门沽酒道，“你小子小小年纪就精通针法，脉法更是了得，当然背后有高人指点。你甚至能还使鲁氏霹雳针，自然和钱素问脱不了干系。那日窦天赐看着你说：‘似是故人来’……我早该猜到的，他是觉得你和那钱素问样貌相像，因为，你其实是钱素问的儿子！”
　　“你罗嗦了半天，只是你个人的推断罢了。”金戈摇着头道，“不足为信，不足为信。”
　　“所以，我才要向你证实。”东门沽酒胸中已有了七八分的把握，“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的母亲大人是哪一位？”
　　金戈面露不悦之色：“有你这样的吗？一开口就问人家的娘亲姓甚名谁？我跟你不是很熟，可不可以不回答？”
　　“你还是老实回答的好。”戚梧桐说着，从黑暗中闪出来。
　　“哦！”金戈似有所悟，“原来你们两个才是一伙儿的。”
　　戚梧桐道：“我和他可没什么关系。只不过，我也想知道此事的真相。”
　　东门沽酒看也不看戚梧桐，道：“戚先生，那日你也在场吧。为何不认定我是灭窦家满门的人呢？”
　　戚梧桐摇摇头，道：“那样的美人儿，就算是我这般不近女色之徒，也会动心的。而且么，越是有人想把这罪责摊到你身上，我就越是相信你与此事无关。那钱灵枢可是钱素问的亲妹妹，若幕后黑手真是钱素问，那么她有心袒护也情有可原。”他又转向金戈道，“金戈，你可要老实回答。”
　　金戈歪头想了想，道：“那好，我可以老实回答，但我也要收钱——大价钱！”
　　东门沽酒冷笑道：“按戚梧桐的价格给你，五十两，我就问这么一个问题。”
　　“我不要银子，只问你要回完颜谦的那串东海大珍珠。”金戈道，“反正你也是从他那里打劫来的，很公道吧。”东门沽酒点头同意，示意窃玉把珍珠拿出来。“嗯，”金戈还要提条件，“你说的，只回答这一个问题而已哦！绝没有第二次机会喽。”
　　“你快说吧。”东门沽酒此时心中已有了九分把握，“令慈姓甚名谁啊？”
　　“我的娘亲姓孙，小字荷娘。”金戈一本正经地答道。
　　“呃，”东门沽酒惊诧莫名，若是金戈此言不虚，那么他所有的推断就真是只是推断了。“你说什么？”
　　金戈道：“你没听清楚吗？我娘亲是越州人孙家堡人，就是出西施那个地方的附近。我只知道娘叫孙荷娘，且在我出生的时候就难产死了，这也是我钻研医学的一个理由吧。”
　　“你，当真不是钱素问的儿子？”戚梧桐的声音里带着些焦急，“金戈，你，所言不虚？”
　　“我当然不是钱素问的儿子。”金戈笑道，“虚不虚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没见过我娘，这都是我爹后来告诉我的。”
　　“那你爹是谁？”东门沽酒问。
　　“这已经是第二个问题了。”金戈冷笑道，“我才不告诉你呢！就算你再拿一串珍珠跟我换也不行。”说着，他站起来，直接走向窃玉要拿珍珠。可到了近身，金戈还往她身上凑，直到鼻尖都贴近了鼻尖。窃玉还没有这么近地看过金戈，不禁满面羞红，心扑腾扑腾地快要跳出来了。金戈仔细地看着她的脸，过了好一会儿才退后了一些。待他拿到了珍珠，就挂到了自己的脖颈上。金戈叹了口气，似乎是在对窃玉讲话：“一般凌迟动刑之前，刽子手都会出其不意猛拍犯人的胸口，这样可致血脉紧缩。一般还要备上一桶山西老陈醋。醋味酸，主肝，有收敛藏血之效用。若是，不小心割到犯人的血管，那么就把这桶醋从头浇下，止血用。”
　　“被发现了？”东门沽酒道。
　　“这是杀家子都知道的秘诀，”金戈对窃玉笑笑，“下次装像点。”说罢，他转身离开。
　　“这小子的话可信吗？”戚梧桐似乎在询问，又似乎自言自语。但东门沽酒回复他的疑问：“我信。”他接着道，“知道他是怎么对那家老人的吗？”东门沽酒笑道，“哼，他竟然让那老头吃屎，真是个促狭鬼。”
　　“若是你怎样？”
　　“我会用华驳，此药入胃大肠经，有温中止痛之功。不过，庄子说过：道在屎溺中。虽这小子使的法子龌龊了些，但确实有效。”东门沽酒道，“至少他是个好大夫……”
　　“看来，我只好另想辙儿了。”戚梧桐道，“一想到天下还有我不知道的事儿，心里就有些不爽。”
　　早上完颜谦醒过来的时候，看到金戈的脖子上戴着那串久违了的珍珠。气不打一处来，就把他拖起来，骂道：“臭小子，你从哪里搞来的珍珠。你是不是又去找那个东门沽酒了！你们果然是一伙儿的！干得些什么杀人越货的事儿了？”
　　金戈还是睡眼惺忪，道：“昨天晚上碰到东门沽酒跟他换的。”
　　“用什么换的？”
　　“你十三王爷的金印子啊！”金戈终于有些清醒了，他傻乎乎地对完颜谦笑。
　　“死罪！”完颜谦道，“你竟然偷拿本王的金印子！那，现在怎么办！”
　　“唉！”金戈伸了个懒腰，“现在不是很好吗？反正你也不想回燕京，留着印信干什么？”
　　“混蛋！那至少把珍珠给我！”
　　“不给！你又要拿去随便送给哪个乱七八糟的女人！”金戈说，“反正你还欠我很多钱，阿铁也已经归我了！珍珠就算作先抵给我的！而且，我不是还救了你一命吗？”
　　“胡说，明明是龙叔救我！”
　　“唉！”金戈叹道，“你不要忘了是谁偷的钥匙！”
　　完颜谦突然安静下来，就像树上成群吵闹的麻雀，突然间莫名安静下来。他突然想到自己已经断了后路，怕是永远也回不去了吧。没有了家，也没有了过去，自己也许还真是要改叫第三名了。带着莫名的淡淡的伤感，他觉得以后还是不和金戈吵架的好。既然算作同伴么，还是要好生相处的。
　　“我说，第三名，”金戈像是想起了什么，“你最喜欢的到底是哪句诗啊？”
　　完颜谦知道这个问题自己是一定要回答的，于是他认真地念出来：“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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