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秋波

　　黎寂知道，他说的话多半只是说给自己听了，偏执如裴玉泽，是断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想法的。只是，他又想到他们从谨州到鸣海的路上遇到的那群难民。他是在江湖行走多年臭名昭著的大魔头，但他向来没有“欺负”平民老百姓的习惯，裴玉泽的那一剑不可不谓干净利索，令他着实意外。

　　这样一个孩子，是黎寂从未接触过的，天生修魔的料。

　　可，谁又知道，就像谁又知道，黎寂哪里是行的魔道。

　　“我这话，只是说与你听，你的任何决定我都不会阻止——如果你觉得我今天多事了，那很抱歉。虽然其实不是你盗走的《挽九天》，但是这么大一件事唐实沈不可能不知道，也不可能当做不知道，接下来可能会很麻烦。”

　　好的坏的都让黎寂说了，让裴玉泽半点多余的的说不上来，眼前的人将摆在他面前所有的事都一条一条梳理好了，能做的都做了。他的事被黎寂翻了个彻底，到最后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帮他。

　　“你一直在这么？”裴玉泽不知何时挣脱了黎寂的双手，不远不近的立在黎寂正前方，说话时眼睛一直向下垂着。

　　黎寂感受到了裴玉泽的软化，眉眼弯弯：“一直在岛上，找了处闭关。揽月岛不愧为一处仙地，很适合修习。”

　　“揽月岛究竟怎么回事，那石宫是发生了什么？”

　　黎寂看见裴玉泽松开从在无妄居就紧紧攥紧玉坠的手，心下松了一口气，淡淡回道：“不清楚。”

　　裴玉泽重新对上黎寂的视线：“你说谎。”

　　“如你所说，那也是百来年前的事了，我还不知道在哪呢。”他这是含糊不清地将问题打了回来。

　　“随便吧，那接下来就是等着岛主大发雷霆了？”

　　“好像是这样。”黎寂撇了撇嘴娇憨地歪了歪头，将两粒泪痣带来的妖艳都压了下去。

　　他们回到了问天苑，白岭依旧不在。黎寂看着桌上的木灵人偶有些出神。裴玉泽透过门缝看到黎寂对着人偶十分温柔的笑了。

　　那笑容，显然比刚才对着他要纯粹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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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紧急的钟声比预想中来的晚了些，裴玉泽朦胧地推开窗户，发现揽月岛竟然连警报都强迫症似的卡在了日出。

　　但……他们实在是太不上心了吧，一个晚上足够发生任何他们不愿意看到的事了。

　　周允受惊地猛地坐起来，难耐地揉了揉脑袋：“嘶，怎么了？”

　　“你可算醒了，大概是本座不小心下手重了些，你晕了一晚上了。”

　　周允不着痕迹地往远处躲着黎寂。

　　“走吧，咱们的麻烦来了。”裴玉泽一把捞起还不明白状况的周允，迟疑地看向黎寂，“你——”

　　黎寂摇了头：“不用管我。”

　　“妈的什么情况，你真偷到《挽九天》了？怎么把揽月岛警钟都招来了？”

　　裴玉泽黑着脸：“没有。被白岭抢先了，咱们大概率要成为他的替罪羊了。”

　　“不是——为什么啊！”

　　很快他就知道为什么了。

　　他们被召集到染尘殿，神秘的岛主也终于展露了真容。

　　“诸位侠士，很抱歉这次的游学可能要在此中断了。鄙人也不卖关子，虽然这事说出来实在令唐某无地自容，但是希望诸位体谅。我门秘术《挽九天》在昨日被盗，唐某相信每一位侠士，但出于谨慎，还请诸位配合搜查。”

　　唐实沈看上去很年轻，若是不认识他，还以为他跟他的弟子刘勤年龄相仿。他的身材不算高大，甚至有些柔弱，一张小小的娃娃脸配上下垂眼，实在没有什么威严可言。

　　殿上的人群中有些骚动。这显然是一件足以震惊武林的大事，不明缘由的他们显然担心会祸及鱼池。

　　“我们受岛主的恩惠，相信岛主一定可以化解危机。可这——”

　　“您要如何查证？”

　　唐实沈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小友不必担心，鄙人一试便知。”他微微仰起头，目光扫过一众武者，“我无妄居有设有追踪术法，无论是谁曾踏入身上都会留下痕迹。”

　　宽大的袖袍一挥，将桌面上码的整整齐齐的符纸扫到了众人身上。

　　周允一下就明白了，他看着接触到自己胸襟上的符纸在一瞬间燃起火光化为灰烬，眸中的寒意几乎要凝为实质。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他们身上。

　　“不如二位留下详谈。”

　　唐实沈的语气没有一丝波动，似乎并不意外。

　　他身旁的弟子们迅速聚集成包围之势立于大殿，顺势将殿门牢牢锁住，但并没有将其他人放出去的意思。

　　“都押下去。”

　　依旧是淡淡的，毫无情感。

　　“岛主您这是什么意思！”

　　“跟我们没有关系呀岛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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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知道的太多了。唐实沈怎么会让这个惊天丑闻有机会传出去呢。

　　“押下去”的意思大概就是直接灭口。

　　他一开始就没想留活口——无论找没找回《挽九天》。

　　裴玉泽皱着眉，太奇怪了，无论是揽月岛不紧不慢的搜查，还是唐实沈对待《挽九天》失窃的态度，都不是一个超级宗门应对突变的处理方式。

　　周允暴起，将意欲靠近他的揽月岛弟子一掌轰开：“不管你信不信，你那宝贝不是我们俩偷的，小爷我不管你要怎么处置别的人，总之我是走定了！”

　　裴玉泽一惊，这不像周允的作风。

　　“麟趾？血煞手……”

　　“血煞手！他是血煞手！唐岛主，他这些年游走于各大门派，被他窃取的武林秘籍数以百计，肯定是裴玉泽和他同流合污！跟我们没关系！”

　　人群又开始骚动。

　　“你疯了？”裴玉泽显然看出来周允是故意搅乱这一趟浑水——可关键是，他真的声名狼藉啊！这样难道不会让形势对他们更不利吗！

　　“揽月岛‘星宫’没有人能活着出来。”周允冷冷的看向裴玉泽，“现在不想办法离开这，之后就没机会了！”

　　所以你就造了这么大一个烂摊子！裴玉泽深知，在唐实沈面前他们没有一丝优势。虽然会造成更大的混乱，但眼下只有黎寂过来他们才有活路……也不知黎寂去哪了。

　　能登上揽月岛的都不是凡类，但即便他们已算是人中龙凤仍不敌揽月岛的弟子，在混战中逐渐处于弱势。

　　唐实沈就仿佛置身事外般立在阶上，像一座不染尘事的玉像。

　　周允已经浑身是血，液体将玄衣浸透。一滴一滴的顺着衣角落在地上，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裴玉泽咬了咬牙，大吼一声：“‘碎玉’在此！我乃白林山欲和真人秦英的真传弟子，请唐岛主立即停下这场无谓的争斗，否则我将代表白林山与揽月岛为敌！”

　　大殿陷入一片诡异的安静。唐实沈突然笑了，笑出了声。裴玉泽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欲和真人弟子与魔修勾结，盗取我揽月岛秘术，其邪心昭昭，唐某深表痛心，决心一定要在此替真人清理门户！”

　　这！实在是过于无耻了！

　　“你……你明知道《挽九天》被窃并非我动的手。”

　　“这谁知道呢？”这话声音很轻，如同呢喃。

　　唐实沈似乎想接着说什么，忽然后方一声巨响。

　　无妄居出什么事了？

　　唐实沈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给了弟子们一个“继续”的手势，撇下众人离去。

　　裴玉泽有些走神：唐实沈……

　　他看出来了，唐实沈不为别的，找了这么多理由，牵连这么多人，也许、好像、貌似，单单只为了杀他一个人？

　　揽月岛的弟子攻势凶猛，已经有四五个武者没了生气。裴玉泽艰难地抵挡住直冲他胸口的剑刃，偏过身时正好看见周允的手穿透一个少女的身体。裴玉泽震惊的睁大了双眼，他看见，女孩在最后一刻松开了剑柄，他看见，女孩倒下前认命般的闭上了双眼，以及从睫毛下流出的两行清泪……

　　一时不察，他被刺中了小臂，剧烈的疼痛将他拉回现实，他看清了眼前人的神色。

　　……原来，他们是不情愿的吗。

　　裴玉泽心里突然涌现了一股说不上来的感觉，身心俱疲，说得就是他眼下的情形。

　　唐实沈回来了，刚才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要紧事。

　　大殿中仍然站立的已经不足十个人。

　　他曲起食指扣了扣木几，弟子会意的给裴玉泽留了条前去的路。

　　他似乎与刚才有些不同。

　　“说起来，我还算你的师兄。”他对裴玉泽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

　　他似乎并不介意裴玉泽能不能听懂，他只是语气淡淡地说：“你师父肯定没跟你说过，我们祖上可是一脉相承呐——我修理你也不算是越俎代庖吧。”

　　他欺身贴近裴玉泽，裴玉泽哪里受得住唐实沈的一招，当即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

　　“那我们处置你也算是理所应当吧！”

　　殿门被暴力破开，门外竟乌泱泱站了一片人！

　　有不少武林大比上熟悉的身影，江湖几大门派竟来了个七七八八！为首的是一个其貌不扬的青年。

　　“于冰师兄？”殿内仅存的几位揽月岛弟子竟迅速的认清了来人。一时搞不清楚状况。

　　“师兄你还活着，太好了！你，这是干什么呢？”说话的还是这位女弟子，她隐约察觉了气氛的微妙。

　　她不自觉向于冰走了一步，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回头看了一眼唐实沈，顿时进退两难。

　　“是啊，我还活着。真是多谢唐师叔那一剑没有将我捅透，让我苟活到了今天。”他阴森森的说着骇人的话，接着冲女孩伸出了手，“暖暖，过来。唐实沈就是一个无情无义的卑鄙小人，他把你们都给骗了！”

　　女孩和于冰拜在一个师父门下，从小一起长大从未分离，直到三年前一役，她同时接到了师父和他的死讯。

　　唐实沈像没看见门外的人群一样，先是看着于冰：“你不该重入江湖。”然后同样向女孩伸出手，“相信我。”

　　无辜的女孩仿佛成为了战争的导火索，一时间牵动着所有人的心。

　　女孩呆呆站在原地。

　　陷入沉默。

　　“呵，唐实沈，你拙劣的演技已经连你最心爱的弟子们都骗不过了。你别在狡辩了，猜猜我们刚才在无妄居发现了什么！”白衣道士将战火引燃。

　　唐实沈面无表情：“哦？什么。”

　　“张星纪。”

　　在场的揽月岛弟子无不震惊的望向唐实沈。

　　“好一个唐实沈啊，你就这么禽兽不如的将你的大师兄炼成活尸！”

　　活尸、活尸……这词不该出现在人间仙地揽月岛。

　　“这些年你们受了揽月岛不少恩惠吧。”他这话亦是没头没脑，在场的各位却都听懂了。

　　另一位持刀壮汉嗤笑一声：“你还好意思说，张岛主在位时扶弱救贫伸张正义，又广纳贤才开堂讲学，那一辈的武林中人哪一个没有承过他的恩情！揽月岛百年英明，都在你这毁了！就算是为了揽月岛的前辈们，我们都一定要除掉你这颗恶瘤！”

　　唐实沈低低的笑了一声，说起来从他出现到现在竟没别的表情。

　　“你还有可说的吗！”

　　“没有。”

　　短短两个字，坦坦荡荡的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他看见自己话音一落，他的弟子们纷纷垂下了他们的双手，震惊、悲伤、痛恨，一切情绪复杂的交织在他们眼中。众叛亲离不过如此了。

　　他突然想到什么：“我的弟子们呢？”

　　“你以为岛上有多少人相信你。直到刚才还受你蛊惑真心为你效力的不过就是你殿中的几位了。”

　　“这样啊，原来你早就勾结好了。”是在看着于冰。

　　武者们不再迟疑，齐齐向唐实沈发起进攻。场面像是几十号恶霸围攻一个柔弱的小白脸。

　　饶是唐实沈功力深厚，在被众起攻之时看住裴玉泽也格外吃力。

　　周允的身份不适合在此地久留，终于等到了机会预图偷偷溜走就看见了让他气血上涌的一幕。

　　唐实沈不顾向他砍来的利刃，疯狂的向裴玉泽攻去。利刃毫不留情的切割了他的手臂，他仿佛没有知觉。

　　周允不管自己能不能逃跑了，冲众人大喊：“保护那个白衣少年！他是秦英的徒弟！”

　　来不及了。

　　裴玉泽刚才正面受了唐实沈一掌，现在站立都勉强，吐出来了鲜血糊了他一脸，视线都十分模糊。这一击……他根本无力抵抗。

　　唐实沈依旧笑着：“虽然他让我不要插手，但是不行，这可是揽月岛存在的意义……”

　　唐实沈的指尖离玉泽只有一寸，裴玉泽徒劳的眨了眨眼。碎玉突然自己动了起来。

　　瞬息万变，碎玉轻巧的将唐实沈拨开，裴玉泽迟钝的看过去，原来是有一个人的手附上了自己。

　　一袭白衣，头戴帷帽。他轻巧地将碎玉从裴玉泽手中取出，转身迎上唐实沈。

　　唐实沈早已警惕的撤回阶上，汩汩鲜红从指尖滴落。

　　白衣人制止了众人的前进，独自向着唐实沈一步一步走近：“你多事了。”

　　“我必须这样做，即便是您阻拦。”

　　裴玉泽看着黎寂的背影，不太合乎时宜的想到，黎寂似乎上岛后一直是作白衣的装束。

　　二人几乎在同时向对方放出杀招。

　　武林巅峰《挽九天》，与——

　　《拂风九诀》！

　　裴玉泽从来不知道碎玉在别人手上竟能展露如此骇人的锋芒。它就像本来就是他的佩剑一样！一招一式是裴玉泽在秦英身上都没见过的凌厉。

　　唐实沈是高兴的，他的喜悦简直溢于言表。裴玉泽混沌的看着眼前离奇的场面想不明白，他一直被压着打有什么可高兴的？

　　他倒在地上艰难地喘息，像一条脱水的鱼。

　　黎寂却收手了。

　　然后唐实沈被蜂拥而至的人们包围……

　　剑风无意间将斗笠的面纱撩开，裴玉泽看着向自己走过来的男人，一时忘记了身处何处，只觉得好笑，他竟然还不放心的戴了张面具！

　　周允也看见了，有些不自然的攥了攥手。

　　黎寂准备离开，小心地将裴玉泽抱起，周允向他告辞，然后拘谨的向黎寂点了点头，趁人们还没注意到他时尽快开溜。

　　裴玉泽看见黎寂的脸色并不怎么好，一时间竟也忘了问他《拂风九诀》的事。

　　“欲和真人，真是麻烦您了，令徒没事吧？”是先前的白衣道人，似乎是某个门派的门主。

　　“跟我没关系。”黎寂顿了顿，冲着众人，“这是小徒裴玉泽。”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却是在向整个武林昭告裴玉泽不可侵犯的身份。

　　白林山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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