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树之夜

　　在星期天早上，李萧龙醒过来时，第一感觉是很羞愧。他很不快乐地起床，同时发现窦欲达已经离开了。

　　尽管羞愧，但他还记得他和窦欲达的约定，他对窦欲达说，明天带跳跳糖请你吃！

　　于是他从家里出来，一直走到杂货店，选了一包跳跳糖，给了阿姨五角钱，带着忐忑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解冻”门口。

　　他不知道窦欲达去了哪儿，但本能地感觉窦欲达可能在这里。

　　老曹坐在门口告诉他说窦欲达在排练。李萧龙不知道他是松了口气，或者变得更忐忑。

　　他交给老曹跳跳糖，请他给他。转过身的时候，飞也般奔驰，像是在逃命。

　　为什么羞愧呢？跑了很远，‘解冻’的牌子已经看不见了，李萧龙才停下脚步，喘着气问自己。

　　昨晚因为喝醉，他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就对着窦欲达说了好多事。当然，他知道，也相信窦欲达不会对他评价什么，也不会告诉别人，但这是他第一次和别人说起妈妈的事，以前他从来没告诉过别人，甚至是李东亮。一想到这点，他就感到很不好意思，甚至羞愧。他把自己暴露的这么彻底，几乎像一卷磁带被放完。

　　他甚至有种感觉：因为他说的那些话，他很尴尬，非常怕见到窦欲达。这些话在他心底很久了，怎么现在对着别人全部说出来了呢？像不知道轻重的小孩子。

　　他这么想着，扭着衣服下摆，叹口气，准备慢慢地走回家。

　　“李萧龙！”

　　李萧龙心跳加快了，转过头。

　　窦欲达朝他挥手，气喘吁吁地从十几米远的河岸的地方跑过来。

　　李萧龙手背在身后，小心地走上前，很小声：“早啊。”

　　窦欲达像以前一样地打招呼：“早。”

　　这和以往一致的态度，让李萧龙犹豫了一下。原本李萧龙并不介意，他一直粗心大意地对待他的朋友。但因为经过周六的夜晚，他感到那表情突然和他紧密相连。那表情看起来似乎并不在意，或者不记得昨晚发生的交谈。这让李萧龙松了一口气，但随即又变得有些失落。那像是原以为的一个只有两个朋友知道的秘密，其实只是虚惊一场、或一个没人在意的、微不足道的小闹剧。

　　“你不是在排练吗？......”李萧龙说。

　　窦欲达递过来一个东西，打断了他：“吃吗？”

　　李萧龙没仔细看那袋子，顺嘴说：“谢谢。”

　　窦欲达看他一眼：“你自己谢你自己啊。”

　　发现李萧龙困惑地看着他，他朝李萧龙轻轻晃晃，上面是李萧龙熟悉的图案，几十分钟前他亲手从杂货店里，把它带出来。

　　“啊！”李萧龙脸红了，是他给窦欲达带的那包跳跳糖。

　　“刚刚你到‘解冻’了，怎么没看你进来？”窦欲达随意地问。

　　李萧龙挠挠头，不好意思地：“当时你们不是在排练吗？不好意思打扰你们。而且我作业还没做呢。”

　　这是个原因，对于另一个，李萧龙不打算说出口。

　　窦欲达意外地看着他，似乎随意地说：“那好。不过，你下次要是愿意的话，可以直接看我的排练。”他斟酌着用词，“因为早上我已经和看门的叔叔说过了，要是以后有个朋友来找我，就放他进来。”

　　李萧龙没想到地停下脚步，也小心地看窦欲达的脸色：“……你还记得啊？”

　　窦欲达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我们说好的。你请我吃跳跳糖，我请你看排练。”

　　他语气是随意的，没有再多说什么，甚至没有提起那个夜晚一个字。但李萧龙立刻全知道了：他的秘密，好朋友不仅记得，而且保存的完好无误。同时似乎他意识到了这对李萧龙的意义，因此他没有直接提起它，而是和李萧龙一起，心知肚明地保护着这共同的东西。

　　一下子，李萧龙的懊恼烟消云散，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因为既想不到，也似乎没有必要了。他挠着头，朝窦欲达，灿烂地笑起来。

　　窦欲达看着他的笑容，和他对视，也笑了。

　　好一会儿，窦欲达捏了下手中的跳跳糖，语气轻快地，像邀请郊游一样：“那我们一起吃吧？”

　　李萧龙想也没想地凑过去：“好哇！”但突然他睁大眼，“你们排练完了？”

　　窦欲达朝河岸一望：“还没有，休息几分钟，然后再开始。”

　　李萧龙小心地：“那我还和你在这儿吃糖……是不是不太好啊？”

　　那副样子，紧张的像偷听到隔壁班主任布置的作业，既为朋友担心，又想要和他一起玩。

　　窦欲达想了想：“你不是还要做作业嘛？要不然你等我排练完，然后我们再一起？”

　　“可以啊！“李萧龙立刻赞同，“还有多久呀？”

　　窦欲达算了算时间：“大概下午三点。”

　　李萧龙挠挠头，感叹道：“哇，那你们真够辛苦的。那我先回家做作业，等到三点再来解冻找你？……对了，那你作业做没有啊？”

　　他的表情挺期待的，窦欲达假装想着，好一会儿揭开了谜底：“做了。”

　　李萧龙不可思议地瞪大眼：“啊？什么时候？你哪来的时间？”从昨晚一直到现在，窦欲达不是和他在一起，就是在路程中。

　　窦欲达轻快地：“周六白天做完的。”

　　李萧龙紧张起来，他每张卷子都还很干净：“哎呀，那我得赶紧回去做了。下午还要来找你呢！”

　　他紧绷着身体：“糖留着，我们下午再吃！”

　　叮嘱完，他一溜烟地从河滩跑走了。

　　跑得真够快的。

　　窦欲达在背后看着，好一会儿，才转身离开。

　　回到‘解冻’门口时，老曹正在看报纸。他听到脚步声，从报纸里探出脑袋：“找到那个小朋友了？”

　　“对。”窦欲达说。

　　听到窦欲达这么说了一声，老曹自言自语：“哎呀，我看这回他更高兴了，得跳到天上去吧。”

　　窦欲达悄然无声地准备走回‘解冻’里。但不知怎的，在踏进房间前，他忍不住回过头看了一眼外面的景象。这时一阵河风带着轻微的腥气吹拂过来。阳光比刚刚更大，照在解冻门口，很明亮。他深呼吸一口气，奇怪地感觉刚刚训练的烦躁，不知不觉，也被吹散了。

　　“阳光挺好的。”他自言自语地。

　　老曹对此无动于衷，甚至有些厌烦：“从早上不就这样吗？”

　　昆哥看到窦欲达走进来时，朝他示意：“差不多可以开始了。”

　　“好。”窦欲达想起了什么，他小心地将那包糖，装进牛仔裤的口袋。

　　谢飞飞眼尖地看到包装，小声地：“窦欲达！那是什么？”

　　窦欲达言简意赅地：“糖。”

　　谢飞飞的神情变得狐疑，也许，还有些狡猾：“谁送的啊？”

　　“朋友。”

　　“哦，你怎么……”她的语气因为好奇，变得敏锐起来，“心情变好了？”

　　窦欲达看她一眼，轻描淡写地：“有吗？”

　　但她无暇问下去了，昆哥站在舞台下，朝他们说话：“这次我们先从即兴试试看吧......”

　　窦欲达站在话筒面前。眼前仍然是枯燥的排练，但是刚刚吹过的风，让他的头脑变得清醒了一些。

　　身后吉他、鼓声试探地响起，寻找一条合拍的轨道，接着贝斯切入，房间开始震动起来。

　　连带着那包跳跳糖也蹦蹦跳跳。他的手放在衣兜上，能感受到那震动。

　　他将谢飞飞、乃至老曹的话抛在脑后，闭上了眼睛。眼前似乎就是明黄色的阳光。一瞬间，他他想起了昨晚。李萧龙小声说请他吃糖。还有刚刚在河岸那段简短的对话。

　　一种像是安慰一样的、轻柔的暖流进入他的嘴唇。不由自主地，他歌唱起来，声音很轻，就像在夜晚吹了某个人耳朵一口气，将整个轨道放入运行之中。

　　后半程昆哥非常满意，他坐在椅子上，不再怎么说话，只是听。

　　接下来的时间裹挟着音乐，流逝的越来越快。下午三点排练正式结束。

　　窦欲达把和他们一起收拾好乐器，接过昆哥帮他们接的水，和其他几个人快速地道别。

　　谢飞飞、璐姐奇怪地看他比平常略加快的动作：“慢点！”

　　李萧龙正等在‘解冻’的门口。

　　他抄着手，和老曹随意地聊天，窦欲达一出来，就看到那男孩儿因为阳光皱着眉，白色的脖子也出了一圈汗。

　　他听到动静，朝窦欲达的方向昂起头，李萧龙眼睛立刻一亮：“窦！欲！达！“

　　老曹似乎被他的音量吓了一跳：“这孩子......”

　　但窦欲达没觉得吵，他拿出那包糖，朝李萧龙晃了晃。

　　李萧龙的眼睛很亮：“我们一人一半！”

　　他亲昵地凑过来，好奇地问：“哎，你全身都是汗......很累吗？”

　　窦欲达低着头：“还行吧，后面我们练的还可以。”

　　李萧龙问完了问题，仍然像刚刚那样挨着窦欲达，

　　尽管下午太阳很热。但他眼前是他互相了解的好朋友，而且他们约好了一起吃糖。他总想再近一点，像其他所有的好朋友。

　　好像感觉到他的想法，窦欲达朝他看一眼，打开手里的袋子。

　　不过这时李萧龙的注意力，还在窦欲达身上，窦欲达头发上挂着一串汗珠，呼吸稍微急促。

　　他垂下睫毛，盯着袋子撕开。

　　那双眼睛，朝李萧龙这里看过来：“来？”

　　李萧龙好奇地伸出手，接了一些糖，倒进嘴里。

　　糖很快跳动起来，这感觉李萧龙很熟悉：浓郁的甜味，从嘴巴到耳朵都开始颤动，还能听到声音。

　　但窦欲达似乎不太适应，他刚刚吃下去，皱起眉：“这是……”

　　但跳跳糖已经在他舌头上跳起来，他只好什么都不说了。

　　李萧龙快乐地转过身，朝他比划：“神——既——补（神奇吧？）？”

　　窦欲达歪着头看他，因为跳跳糖，露出古怪的表情。

　　老曹捏着报纸，很有趣似地盯着他们，有时看窦欲达，有时看李萧龙。

　　“年轻人哟……”他抖抖报纸。

　　“你作业做完没？”等跳跳糖不再弹跳，窦欲达问。

　　他们走在离开‘解冻’的路上，李萧龙抬起头，看着走在街道的左面的窦欲达，自豪地回答：“完啦！”

　　“……对了，我现在想去买点东西。”他想起来说。

　　“买什么？”窦欲达说。

　　“买菜，我爸今晚回家吃饭，让我去菜市场买点菜啊肉啊。”李萧龙说。

　　“我陪你去吧，正好也顺路。”窦欲达自然地。

　　菜市场在围城巷的十字路口，穿过马路，绕过一道铁门，就能看到各式各样的蔬菜摊。这里离李萧龙和窦欲达家都不太远，从‘解冻’走到这里，正好下午三点半。

　　“人还是挺多的。”阳光照在路上蛮热，李萧龙擦了把汗嘀咕道。

　　他停下来，拿起一个西红柿：“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窦欲达凑过来：“还行吧。”

　　“这个呢？”李萧龙拿起紫色的洋葱。

　　窦欲达顿了一下：“不太好。”

　　李萧龙指着玉米：“这个呢？”

　　窦欲达突然反应过来：“你怎么都问我啊？叔叔喜欢吃什么？”

　　李萧龙有点不好意思，他放下刚刚拿起的洋葱：“不是，其实我是想下次你来我家的话，我们要是一起吃饭，可以看看你不喜欢吃什么。”

　　他朝店老板：“阿姨，拿我个袋子好吗？”

　　窦欲达思考了好一会儿：“我可能没什么特别讨厌的蔬菜。”

　　“是吗？”李萧龙拿着袋子，开始装他想要的东西。他嘀咕道，“我还以为大家都会有讨厌的蔬菜呢。”

　　“不过我相对来说不太爱吃花菜。”窦欲达说，“有时候吃着有点腻。”

　　“我特讨厌芹菜！”李萧龙摇了摇口袋，现在，那里面装了青椒、茄子、白萝卜，“阿姨，麻烦结账！”

　　他走到老板面前，把袋子放在了秤盘上。

　　李萧龙想起什么，眼前一亮，朝窦欲达：“对了，等会儿要不要来我家，一起吃晚饭？”

　　窦欲达放下正在看的番茄，声音疲惫地：“今天可能不太行，我有点累。”

　　李萧龙赶紧说：“没事，那下次吧，反正也没弄什么好吃的。”

　　“下一次的话……”听到他的话，窦欲达好像想到了什么，“要么去我家玩吧。”

　　李萧龙正把钱递给老板，没想到窦欲达会主动说：“南光小区吗？”

　　李萧龙还没去过窦欲达家。

　　“对。”窦欲达说，“不过因为是租的房子，我家没什么游戏机，也没电脑……”

　　李萧龙没在意，开心地：“那我可以带我的扑克牌，或者作业去你家写！”

　　他和窦欲达一路穿过菜摊子，突然想到什么，转过头：“那我可以带朋友吗？张巡、刘帆、肖念他们一起，人多热闹。”

　　窦欲达毫不介意地：“可以啊，只要他们想来。”

　　李萧龙跳了一下，很兴奋：“那说好了啊！下次去你家玩！”

　　窦欲达伸出手，稍稍扶了他一下，继续朝前走：“……想来的话，你告诉我一声就行。”

　　李萧龙听着，走在炎热的街道上，和他的朋友一起算着日期。

　　他感觉期盼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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