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花洲

　　半个名门正派……亡了。

　　……

　　华历五十三年中秋，最是一年团圆时，月明人尽望，酒香羁客归，举国上下一派和乐欢欣。

　　殊不知，万顷金波遗忘的北境杏白林，突厥起兵夜袭边城，正在此稍事歇息休整。

　　当夜北风肆虐，展清风未着红衣，一袭墨色衣衫隐匿在林间，与同样幽暗的环境融成一体，占尽了天时地利，可惜他中毒日久，已是强弩之末，双目浑浊不清，行动也滞缓不便。

　　杏白林位于华朝北部边境一带，隶属祖煌城。

　　展清风到的比突厥人早，先用飞鸽给当地官差传了信，接着背倚树干坐下，目光有些涣散，唇畔却仍挂半分笑，看起来心情颇佳地自言自语：“若真来了，我死前能拉一群垫背的倒也不赖；倘或不来，则天下太平、苍生安宁，更是再好不过！”

　　他等了许久，周遭始终一片静谧，双耳所闻惟风打树叶的沙沙声。

　　自捡到那小丫头，热闹了还不足一年光景，如今对这暗夜之寂却已不再适应，果真“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他小小地伸了个懒腰，满足地喟叹一句“看来是平安夜，天下之幸！侠之大者宜休养生息、韬光养晦”，刚欲小憩一会儿，即听一阵刻意放低的马蹄声从北面传来，而后自北向南逐渐清晰。

　　展清风行走江湖多年，听觉何其敏锐？他把耳朵贴在地面，心下暗暗估计来的人数：步兵、骑兵各千人左右，不是太好啃的骨头。他倚着树干起身，将双眼眯成一条长长的细线，密切注视林外动向。

　　不多时，远处烟尘滚滚，一大队兵马在飞扬的尘雾中逐渐清晰。

　　八十米，五十米，三十米……

　　随距离愈来愈近，展清风已能看清对方的衣着打扮：辫发皮帽、腰挂革占蹀带，确是突厥人无疑！

　　展清风心里登时凉了个彻底，他艰难地从大军前列找出一穿着与旁人略有差异之人，料想是他们首领。本着“擒贼先擒王”的原则，他一点点挪动着步子，确保自己处在能看清那人的最佳位置，攥了几片树叶于掌心。

　　随后，他又自怀中摸出一白一黑两粒药丸，目光在二者间逡巡片刻，终是微微一哂，捻起了黑的那颗。刚准备吞下，大军却在离他约莫二十米处停下，纷纷下马于林子外缘歇息整顿起来。

　　见状，展清风混沌的眸子又放出些许神采，重新将两枚药丸收好，隐隐期待着守城官兵能及时赶到，如此他或许还能从阎王爷那儿多讨一载寿命，在这尘世烟火间再逗留一年。

　　放去传信的鸽子乃他的老伙计，机灵得很，逃命本事一流，应当不会出什么问题。只盼官兵们接了信，能予他点儿信任，至少前来瞧上一眼。

　　突厥一众歇了约莫一炷香光景，那首领操着口他听不懂的胡语，似是吩咐了句什么，众人立即整理行头，准备上马。

　　眼见两千敌兵即将入城，展清风轻叹口气，苦笑抿唇：“死在中秋夜，一生到头团团圆圆，也算不错的寓意了。”

　　他将那颗黑色回光丹吞入腹中，涣散的目光重聚回一束，面色也登时红润了许多。

　　他握紧手中树叶，气沉膻中，一路流至腕处。随他一番动作，周遭风向骤变，在他仍旧软绵绵的手部凝成一股强劲的力道，直推着那叶片穿过树木繁茂的林子与正自收拾行装的人群，精准割了正紧着啃最后两口干粮的首领的喉。

　　“让你做个饱死鬼，不用谢。”因着毒药对目力的摧残，他穿林打叶的准头已许久没这么好了，此刻一击即中，不由深感欣慰。

　　待附近兵卒有所反应，突厥兵马早已群龙无首。

　　展清风却未敢有丝毫懈怠，正规士兵不似土匪流寇，没那么轻易被打散，北方战斗民族彪悍尤甚，在战场上通常是麻烦，得趁乱多收几个人头才行。

　　他一鼓作气，在林间辗转拖延了大半个时辰，叶片似利刃接连飞出，精准地封了约三四百人的喉。

　　敌军见此攻势，还以为林中匿着不少埋伏，很快从惶乱的状态恢复过来，排兵布阵，弓箭手列成一排，遵照小长官指令朝里射箭，前前后后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即便杏白林再偏远，也足够惊动主城了，可守城军队却迟迟未至，当真令人匪夷所思。

　　然而展清风却已无暇思虑这些，他一面继续打着叶子，一面还要分神躲避根根流矢，体力与脑力皆耗到了极致。额上虚汗聚成一束，不慎滴入眼中，稍一恍神的功夫，只听“咻、咻”两声，他左肩跟右大腿已各自多了个血窟窿。

　　回光丹的药力仅能维持一个时辰，眼下已用去大半，所剩时间寥寥，城中情形却犹未明朗。他眉头愈蹙愈紧，一半是体虚，一半则因着心慌，也不知他拼尽全力，战至最后一刻，能否有机会阻住这两千骑兵袭城。

　　他面色惨白，唇角不住往外渗血，饶是如此仍再度尝试着气聚膻中，可体内气息却总断断续续，汇不成一股。

　　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先寻了棵粗壮大树作掩体，先行养息片刻。

　　穿林打叶所能调用的风力与汇至膻中的内息分量呈正比，当年他在芳落林苦研这门功夫时，便曾探索过其威力上限。

　　犹记那时他尝试将周身流转的气息悉数汇进膻中，险些把小命交代在这点好奇心上头。

　　一则身体各处若失了气息流动，经脉极易枯竭坏死，届时他便不仅是手残了；二则膻中穴所能承载的内息有限，一旦强行越线，恐会爆体而亡。

　　当初他为此不要命的打法起名“孤注”，意为用之须慎之又慎。未曾想如今兵临城下，竟真到了万不得已之时。

　　他双目半眯，养气力的同时，在这漫天箭雨中竟不合时宜地走了个神。脑中飞快闪过从拓塊林初遇霁月至五日前二人作别间的种种片段，像一场绚丽的走马灯。

　　不知为何，嫁妆留了两箱，信写了数行，就连撒的谎也不可谓不圆满，明明身后事已处理得无半点纰漏，他却仍止不住地牵挂。

　　大抵这便是人非草木吧。

　　想着想着，他险些在这美梦中沉沉睡去，却又在眼皮即将全然阖上的一瞬蓦地升起一念：城中应当不乏霁月那个年纪的小姑娘吧，倘若突厥兵马入城，她们将要面临什么呢？

　　他浑身打了个激灵，陡然醒转。耳畔正传来树叶晃动的沙沙声，周身每个毛孔也微微泛着凉意，是风来了。他屏住呼吸，无声祈祷这风能起得更大些。

　　许是上天也在怜惜眷顾着末路英雄，在回光丹效力将尽之时，俄而狂风骤起。展清风被这劲风带得身子往后一仰，狠狠撞上树干，直喷出一大口瘀在胸腔内的黑血。他却浑不在意，甚至奄奄一笑，吃力地朝风来的方向做出个“谢了”的口形，继而集中心神，调遣全身内息瞬间涌向膻中。

　　“孤注”乃是门伤敌一千自损一千的招式，此招一出，展清风身子遽然颤了几颤，虚弱一如遍地的落叶，力竭倒地。他眼前猩红一片，七窍都在往外溢血，唇角流出的一丝斜斜划至脸侧，将半分的笑淌成三分。

　　与此同时，林外突厥兵士的怛然失色中，风卷万千落叶挟尘裹砾而来，惊呼不断，万马齐嘶，哀嚎惨叫声此起彼伏，陪衬着昔日年少成名、惊才绝艳的无咎剑主人的孤注一掷。

　　展清风死了，轰轰烈烈，也鲜为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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