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央

　　我早晨醒来的时候，见到哥哥坐在木椅里，正对着我，他的脸色不是很好，也不是苍白，也不是憔悴，但是我能感到有哪里不对劲。可能是因为太熟悉了，哥哥哪怕有一点儿的不一样，我都能很快的感觉到。
　　“哥哥，怎么了？”
　　“嗯？”哥哥不发愣了，抬眼看着我。
　　“你是不是不舒服？”我皱着眉问。
　　他笑着起身，坐到床榻上来，问我：“你怎么能知道我不舒服？”
　　我摇摇头，接着问：“你究竟是怎么了？”
　　“没什么，快起来吧——很晚了。”
　　我一边穿衣一边嘟囔：“你是骗我的，我又不是没有感觉，你不对劲，我怎么会不知道……”
　　哥哥背对着我，身影高大，声音里带着笑意：“我们未央真是聪明，什么都瞒不过你。”
　　每次我起身的时候，他都是这样，背过身去，不看我。我真不知道他有什么别扭的，我自己都不感到害羞，他还计较什么？
　　“这件事不是靠聪明，是感到的。”我解释。
　　哥哥没有说话。
　　我自顾自的系那很多衣带，殿里阳光很亮，看来天气很晴朗。
　　过了一会儿，他才接着说：“你是……怎么能感到我的？”
　　我还在跟那许多带子纠缠，没有注意哥哥的话：“什么？”
　　“从以前就是这样，我烦躁你也能感到，我不舒服你也能感到——为什么我的感觉你都能感到？”
　　“就是感到了。”我吃力的弄好，下了床榻，转到哥哥面前，说：“这是昨天你送来的那件衣裳。”
　　哥哥赞许的笑笑，蹲下给我整了整裙摆，起身后才说：“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我知道一定是有了什么事，但是我不知道是这样一件事。
　　夏国打过来了。
　　我当初还拜托夏夜尽帮我给他们的皇帝捎话，我会一直给夏国的人渡血，希望他们不要打过来。
　　可是，很显然，他把我的话忘记了。
　　怪不得哥哥从秋天的时候就那么忙，他一定是预料到了会有战事才会忙着应付，现在就要打起来了，哥哥一定是要上战场的——
　　“我去。”我只想到了这一句话。
　　“未央，”哥哥很有耐心，“这一战我没有把握，夏国兵力强盛，我告诉你打仗的事，是担心万一我有什么事，你自己会……不知所措——所以，你要做好准备……”
　　“你可以出事，但是我一定要看着你。”
　　“未央。”
　　“我说，你可以出事，但是我一定要看着你。”我重复一遍。
　　“未央，你要听话，我回来之后马上就来看你，如果——如果我回不来，也会有人安排你去安全的地方……”
　　“你不是说，天下没有让你信任到能把我交给他的人吗？现在有了？”
　　“那是没有办法的时候才——”
　　“只要你不带着我，你离开了我就自己死了。”
　　哥哥怔住了。
　　我瞪着他，过不了一会儿，哥哥就火了：“未央！别跟我任性！”
　　“你试试吧，你试试把我留下然后自己去战场上——”
　　“秦未央！”他喊。
　　这次哥哥没有碰那只扳指，我也知道他生气了。按照我们之间的惯例，只要他生气，我就要妥协。
　　但是这件事不是一件可以妥协的事。战场是一个流血、受伤和死亡的地方，我一定要跟哥哥一起去。这次跟夏国是不一样的，夏国是可能遇到危险，这次是一定会遇到危险。
　　我喊回去：“秦楚！”
　　他眯着眼：“你上次要风筝的时候，我是怎么警告你的？”
　　“不知道不记得！我要跟着！不然我就把自己了结了！”我仰头冲着他喊。
　　哥哥坐下，脸色差极了：“现在马上跟我说，你错了，以后不了，我就不打你。”
　　我才不怕他打我。
　　“你到底是要自己听话还是要挨一顿打才听话？”
　　我梗着脖子。
　　哥哥把我拖过去，我被按着，伏在他腿上，接着就是——那个部位——被他打了……
　　我红着脸挨打，一句话也不说。
　　他住了手，问我：“现在，还要在我走了之后自我了结吗？”
　　“了结！一定要了结！”我高喊。
　　哥哥继续打。他这次是真的用力了，我一边疼一边脸红还一边为自己骄傲。
　　我终于有能耐对抗他了。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咬牙切齿的声音：“你打算这么闹多久？”
　　“我就是要去，我要跟着你去战场。”我重申。
　　“你知道战场是什么地方？你连只鱼都不敢碰，见到那么多血和死人，能受得了吗？天天夜里做噩梦，你不害怕吗？”
　　“我就是要去！要去要去一定要去！”我喊着喊着，自己哭了。
　　哥哥的声音有些迟疑：“未央？”
　　我抱住他的腰，哥哥僵硬了一下，我的眼泪都抹到他的袍子上了：“战场上有那么多人打架！你会危险的……我一定要跟着！”
　　哥哥把我抱起来，声音低了些，说：“我保证不出事行吗？”
　　“不行！”我喊完，委屈的哭，“夏国人为什么要这样——他们有那么大的地方，那么多人——我就只有你一个了——哥哥……你一定要带着我，我是可以解毒治病的——”
　　“未央，我实话告诉你，我是一定不会让你跟着的，我阻止你的办法有的是，你别跟我磨……”
　　“哥哥……你带着我吧……”我对抗不过他，只有怀着最后一点希望求他。
　　“不行。”哥哥坚定的说。
　　我觉得又委屈又担心：“你生病的时候宁肯喝那么难闻的药也不肯用我！去夏国也是跟我说了一声就急匆匆的走了！那么多人——那么多我不认识的人都肯用我的血，为什么你不行？！为什么就是你不用？！”
　　他无动于衷。
　　“我那么讨厌渡血！我那么害怕疼——所以，我究竟是为了谁忍住的——哥哥……”
　　我抱着他，不管鼻涕眼泪的流，哥哥可以出任何事，他可以死，可是，必须是我在的时候、必须是我看着才行，我要知道我是救不了他的，我要知道是连一点希望都没有了才行，我可能还要活很多年，如果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莫名其妙的失去了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剩下的那些年，要怎么过？
　　“未央……”哥哥拍着我的背，声音就在我耳边。
　　“你就带着我吧……我只求你一次，哥哥只有这一次——你带着我吧——只要你没事，我就好好活着……”
　　大殿里只有我自己的哭声，哥哥沉默着，我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害怕战场，它或许曾经葬送了很多人，那很多人里，也会有很多人的哥哥，现在，终于轮到我了。终于轮到我的哥哥去了。他是为了看我钻过狗洞的人，他是在自身都不保的时候，还想着我是不是安好的人，我疼了这么久，用自己的血祈求敌国的怜悯，只是想让这个人能像别的人一样，生活平静轻松，我不是为了让他去战场上，我不是为了让他这么累，才任由别人用我的血的。
　　我母妃她，究竟是为了什么，让我成了这样一个人，也看不懂权谋，也不能强大，我想保护的人，我也没有办法保护，我想留住的人，我也没有办法留住。如果她知道她自己会先我而去，如果她知道我要面对哥哥与夏国人厮杀的这一天，如果她都知道，那么，在那个雪夜，她为了什么要生我来世上？
　　不管用什么办法，谁能看着自己唯一能依靠的人，支撑起自己所有的人，去一个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去一个要葬送生命的地方。我只是一个神仙似的种族里的人，我不是真的神仙，我能忍受的，就只是人能忍受的痛苦，忍不住了我就会昏迷，我能经历的，就只是人能经历的伤心，经受不住了也不能活下去。我不是那么好的，疼的时候也会想着不再给别人渡血，付出的时候也会想着回报，既然我忍住疼了，既然我把自己仅有的东西都给了，难道不应该换来哥哥的安宁？
　　我当初，那么喜欢跟夏夜尽在一起，还是没有答应他的话，没有走。就是因为舍不得哥哥。可是我的舍不得是没有用的，我的舍不得只会让事情不好。跟着夏夜尽去夏国，即使见不到哥哥，至少能让两国安宁，能让哥哥好好的。我既然能为他连疼痛都忍住了，为什么不能连离开他生活这件事也一起忍住呢？

　　即使是哭着缠他到开战为止，我也要这么哭着。眼泪没有用处，流眼泪不对，可是，害怕和愧疚都不是能忍住的事。
　　得知哥哥要上战场的那天，我从早晨哭到下午，一直不停，也不动也不放手，哥哥就那么任我抱着他哭，我的头像炸开一样疼，胸口很闷，他一声不出，直到我觉得自己可能撑不住了，哥哥把我从地上抱起来，叹着气说：
　　好吧。我带着你。
　　我记得我麻着腿，勉强站稳了，兴高采烈的情况下，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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