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我治愈我

　　北江前几日都是艳阳天，可偏偏他们要出发的这一天天气就不好。

　　沈翊提出让王意满带他去看杜城的墓碑后，还是给了他回家看望亲人的时间，毕竟七年了，唯一的孩子因公殉职，多年后又重新出现，任谁都会悲喜交加。沈翊想，他和他的家人应当也有很多的话要相互寒暄，所以也没有强人所难，让他有空再带自己过去就好，但是王意满显然也很过意不去，当天回家草草收拾了一下，第二天就找到了沈翊，说要带他过去。

　　沈翊靠在车窗上，微睁开眼看外面阴雨蒙蒙的景，除却身体上的不适，他心里没什么感觉，甚至很平静，也不想哭。王意满坐在他身边，时不时就扭头看他的脸色。收拾干净后他看起来也就是个不到三十的小伙子，如果忽略他半边脸上延伸至眼角的伤疤，应该算得上清秀。

　　“副队。”实在坐不住，他叫了一句，又怕吵到沈翊，所以声音压的很低，“你是不是很不舒服？”

　　方才他们坐船的时候，沈翊就好像因为晕船而脸色铁青，只不过他一直强撑着一言不发，王意满也不敢随便去烦他。三四个小时的水路，沈翊一直都闭着眼睛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直到船终于抵达码头，他才冲去厕所干呕了一阵。

　　沈翊摇摇头，轻声道:“没事。还有，你以后别叫我副队了，我早就不在警局干了，叫我沈翊就好。”

　　“那我……叫你翊哥吧。”他干笑了一下，知道沈翊没心思搭理他，于是也坐正了身子不再多说什么。

　　沈翊长舒了口气，不舒服地调整了一下坐姿，可不管怎么调整，他还是不舒服。他没胃口，早晨也没吃什么东西，今天海上风浪大，船晃得厉害，硬生生把他这个不怎么晕船的人晃成了重度晕船患者，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头也晕得厉害，可偏偏又因为没吃东西只能干呕吐水，折腾了一路，下了船又坐上了老式中巴车，在不平坦的乡间小路上继续晃悠，一个小时过去了，王意满似乎还没有下车的意思。

　　“小满，还要多久才到？”沈翊微微扭头，看向身旁的人。

　　王意满似乎很惊喜于沈翊还能这么称呼自己，他立马转头看着沈翊，虽然带着口罩，眼睛却很准确地表达出了情绪。见沈翊一脸苍白，有些为难地说:“应该，应该还要一个小时左右，而且，我得知消息以后出来得太匆忙了，具体回去的路，可能还要找一找。副……翊哥，你还受得了么？要不要喝点水？”

　　沈翊接过他递过来的水，点了点头:“谢谢，我没事。”

　　王意满挠了挠头:“翊哥，你别跟我这么客气。对了，我这里有清凉油，你闻一下，应该会好一些。”

　　绿色的圆形小铁盒被递至眼前，还没打开，沈翊就闻到了丝丝缕缕的薄荷清香。这是一种很熟悉的味道。

　　沈翊说了声谢谢，接了过来，打开后强烈的薄荷味立马横冲直撞地闯入他的鼻腔，冲散了车上特有的皮质座椅的怪味，沈翊昏沉的大脑立马清醒了几分，他眨了眨眼，觉得还是有什么东西束缚住了他的肠胃，索性解开了安全带，整个人就都舒服了很多。

　　沈翊合上盖子，递还给王意满:“你不闻一下么？会舒服很多。”

　　王意满笑着摆摆手:“不用了，我不晕车，这个还是翊哥你留着吧。”

　　沈翊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不晕车？那怎么随身带着这个东西？”

　　王意满的目光有一瞬间的凝滞，对上沈翊探究的眼神，立马笑着解释到:“是我妈，她总喜欢往我包里塞些有的没的，说是防患于未然。”

　　“这样啊。”沈翊收回目光，点了点头，又问，“你母亲怎么样？”

　　王意满不笑了，眼神里充满了愧疚，说:“老了很多，昨天见到她的时候，我差点都没认出来，哈哈，她也没认出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乞丐。”

　　心酸和痛楚都被一笑带过，谁又能知道对方在深夜里互相思念了多少次。沈翊看着他的笑容，觉得苦涩，也觉得幸好，幸好走丢了七年，也还是找到回家的路了。沈翊拍了拍他的肩膀，问:“今后有什么打算？”

　　“再也不离开我老妈了。”王意满坚定地说，“就在家附近找点事情做，好好地给老妈养老。”

　　“不当警察了？”沈翊问。

　　他还依稀记得当初那个刚进警队，剃着寸头，笑容阳光灿烂的王意满，满腹雄心壮志，满脑子想的都是为民除害，就盼望着能立功。那时候他资历浅，队里出任务都不带他，有天沈翊下班晚，出来时只看见他的工位上还亮着灯，看他这么勤奋，沈翊只不过无心开导了两句，打那时候起他就总喜欢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对了，自己似乎还跟那个人提过，说自己看好小满，让他以后出任务可以多带带他，那人好像还吃了好几天的醋。

　　沈翊想着想着，嘴角就不自觉带上了点笑意，可这点笑意过后，就是铺天盖地而来的失落。

　　“不当了。”王意满的声音将沈翊拉回了现实，“我已经为了这个称呼死过一次了，我不孝顺，也没出息，以后，我只想为了我老妈活着。”

　　沈翊用赞许的目光看着他，良久，笑了下，说:“你做的很好，比我有出息的多，你是你母亲的骄傲，以后，就用自己的方式，好好的活下去吧。”

　　“那你呢？”王意满脱口而出，问沈翊，“我听路局说，翊哥你现在是大明星了？”

　　“大明星”，这三个字放在如今，沈翊只觉得讽刺。他无奈地笑了笑，却也没否认:“还没想好要不要继续下去，等看完了他，再决定吧。”

　　王意满叹了口气:“翊哥，其实我觉得，你能重新有自己忙碌的生活挺好的，不过，不管你怎么选择，我都支持你。”

　　沈翊微微一笑:“嗯，谢谢。”

　　车子经过一段泥泞的路面，一阵摇晃，停了下来，司机朝后喊了一句:“前面塌方！走不了了！”

　　车上本来也只剩下王意满和沈翊两个人，闻言，王意满走到驾驶座旁边，抄着一口流利的方言问了句什么，司机指了指前方，沈翊听见他道了句谢，然后走回来朝沈翊说:“翊哥，前面滑坡，路被封了，车走不了，我们可能得下车走两步了，很快，大概十分钟就能到。”

　　沈翊点了点头，起身跟着王意满下了车，一脚踏进水里的时候，他惊奇地问了句:“雨也没多大，水都淹到路面上了？”

　　“很正常，海岛嘛，稍微下点雨再加上涨潮，地势低一点的地方都会这样，我在这儿待了七年，经常遇到这种情况。”王意满先一步跨到了绿化带的路缘石上，转身向沈翊伸出手想拉他一把，却发现他早就已经翘起裤腿站在了自己身后。

　　“怎么了？”沈翊疑惑，“不走么？”

　　“哦哦。”王意满反应过来，讪讪地收回手。可能是沈翊那张比起七年前还要更加精致的面容，总是让王意满忘记他原来的身份，可是警队的王牌警员，即使他多充当智囊团的角色，体术也远远超过一般警员。不过真的说起来，他以前也总觉得沈翊不像个警察，太温柔太漂亮了，哪有警察会长成这副模样的，直到他看见沈翊毅然决然地站出来用自己交换人质的命的时候，他才重新定义了警察这个称呼。

　　王意满带着沈翊，路上询问了好几户人家，才精准地找到了他曾经生活过的那片海岸。他们行走在一片狼藉的枯枝败叶中，海风太大，也没有打伞，路过一个百货商铺时买了两顶棕榈树叶编织的帽子，能稍微避避雨，尽管如此，身上还是湿地差不多了。

　　“那时候把队长的尸体埋了以后，我不确定那伙组织有没有被彻底剿灭，队长也死了让我害怕到极点。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脸炸成这样，也基本不敢在人多的地方露面，天天躲躲藏藏的，不敢让别人知道我的身份。”王意满扒开身前的树叶，对沈翊说，“饿了就去街上捡吃的，人们要么当我是乞丐要么当我是个疯子，也没人管我，偶尔心情好了可能还会扔点吃的给我。”

　　他们走在一片潮湿又阴暗的林子里，腐烂的枯叶堆了一层又一层，踩上去软趴趴的，除去嘀嗒的雨声，整片静谧的林子里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和交谈声。

　　“这七年，你一直住在这里面？”沈翊问。他实在想象不出来，这样恶劣的环境是怎么能够住人的，还一住就七年。

　　“没有。”王意满回答，“我把队长埋在这儿，但我不住在这儿，我大多数时候住在街道上，后来遇见了一个独居的老人，老人脑子不太好，把我认成他孙子，我就和他一起住在他家里，两年前他没了，街道办事处的不知道我的存在，商量着要拆了他家，我当天夜里就跑了，也就是那时候，我看到了七年前那个案子的结案消息。”他笑了笑，表情里却满是心酸，“可是你知道么？逃亡了好几年，看到新闻的那一刻我的脑子居然是懵的，完全反应不过来，也完全没想到可以回家了，我好像都快忘了自己有家了。”

　　沈翊看着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好了，说这些干什么。”王意满抹了把脸，“都过去了，至少现在我还活着，那就够了。翊哥……”

　　他话音骤停，沈翊抬头看了眼他的背影，他看着前方，说了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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