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赫兹：如鲸向海

　　那句“书呆子”重重地戳在温凉心里，他垂眸，透过雾蒙蒙的窗户看向窗外幽暗的路灯。
　　在他的高中时代，目之所及的世界都是黑白色的，以至于他总是会下意识地觉得，这就是高中该有的样子。
　　直到大学室友们闲聊起各自的高中生活，他才恍然想起，并不是每个高中都像流水线工厂一样。
　　不用摸黑起床时八个人挤着两个洗手池赶时间，不用在买饭排队时都拿着背诵手册，不用在午饭和洗澡之间做取舍，不用在空气重度污染的情况下仍然跑早操，不用把十分钟的课间当成积少成多的小自习，不用像丧尸群一样挤在窄小的楼道口念念有词，不用因为床单有一点褶皱就被通报停课……也不会因为买了早饭去打热水时没有边走边吃而被老师责备浪费时间。
　　在那个封闭的世界里，时间紧张、资源稀缺，本该意气风发的年纪，心却被利己、刻薄、麻木、嫉恨、势利所占据，在“一分干掉千人”的口号里，学生们从对手变成敌人，各自活成一座孤岛，但可笑的是，每个人仍旧身披着千篇一律黑白色的皮，被隐形的手催赶、分层、筛选。
　　那时候他总喜欢在晚自习的课间去教学楼的天台站一会儿，盼望有个好天气能让他看到明亮闪烁的星星，可天空总是黯淡的，连星星都散成绒绒的样子，像极了黑色海洋里遥远散落的孤岛。
　　天空和眼睛都蒙了尘，细微航脏的颗粒物会顺着血液游遍全身，可置身其中，那是赖以生存的每一口呼吸，他一无所有，怎么逃出去呢。
　　现在他上大学了，比高中轻松了不少，能有自由安排的时间了，可他像是有什么后遗症似的，放不下对学习的焦虑，也不敢对亲近的关系抱有期待。

　　半晌，温凉叹气似的笑了一声：“老乔，你怎么大老远的偏偏来这边念大学了。”
　　乔烁没想到温凉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他诧异地看着温凉，在心里把这句话默念了两遍，本就很不愉快的心情更加阴沉了。
　　“我怀疑你在内涵我，你跟严老头一伙儿的吧，那我要开始讨厌你了。”乔烁狠狠瞪了温凉一眼作为警告。
　　温凉这才发觉自己的话容易让人误解，赶忙解释：“不是，老乔，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连我自己这个本地人都不喜欢这边的教育方式。”
　　“啊？什么教育？”乔烁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歪头疑惑地看着他，觉得这熊今天说话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唯成绩论，在我们这边，就像刻在老师和学生骨子里一样，”温凉苦笑，“所以像严老头这样的老一辈老师，能说出那样的话也不奇怪。”
　　乔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胳膊肘支在窗台上托腮，好奇地追问：“为什么这样说啊熊哥，讲讲？”
　　温凉眼睛暗淡得只有零星微光，他沉默着看了乔烁很久，才移开目光，尽量语气平淡地说话。

　　“老乔，我小时候一直觉得自己不会成为书呆子，但是上了高中之后，我才发现……”温凉刻意停下卖了个关子，手指扶住额角，笑得有点不好意思。
　　乔烁也跟着笑了，有点着急地用胳膊肘碰了温凉一下：“怎么，你上了高中就变成书呆子了？”
　　“不，我才发现我连当书呆子都不够格，”温凉仰头叹了口气，脸上的笑消减了许多，“高中的许多人，比我聪明，比我努力，关键还比我爱学习，我主观地厌学。”
　　“靠，我可不信，你成绩那么好……”乔烁忽然想起什么，“等等，你是不是说过你在高中班里排倒数？”
　　“是啊老乔，我是垫底的，那时候我感觉自己是个一无所有的废物，我到现在还记得那天，”温凉顿了顿，像是喉咙被什么东西阻塞了似的，“是高二的时候，学校开展了一个心理拓展活动，几个人一个小组围坐成一圈，组内的每个人轮流当主角，其他人来夸这个主角，有人被夸学习好，有人被夸漂亮，有人被夸开朗、组织能力强、体育好、学习刻苦等等，但是最后轮到我的时候，大家面面相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我尴尬，别人也尴尬，还好那个活动很快就到下一个环节了。”
　　乔烁怔愣着跟他对视良久，脑子里浮现出他所说的场景，真希望自己当时在场，能把他从中拉出来。
　　“那肯定是因为他们不了解你，你会弹琴，唱歌好听，脾气好，写字漂亮，细心，耐心……”乔烁愤慨地掰着手指头，“你看，这么多优点，怎么会一个都说不出来呢？”
　　“有道理，可能因为分到不熟的同学那组了，”温凉仰头失神地望着窗户边沿，“可是老乔，我所处的环境就是那么残酷，我以前觉得的我学习很好了，但到了高中，连我最拿手的学科都只能勉强进前十，在那个地方唯一的竞争力就是成绩，得过什么钢琴比赛的奖又能算什么优点呢，甚至都没人知道我会弹钢琴，现在看来，我的人生真像个笑话，被期望得太高，却摔得太惨。”
　　“那我可不同意了，你考到这儿就惨？那我是你室友，我岂不是也很惨？我靠，还真挺惨，”乔烁指着脚边的粉尘嗤嗤地笑了，“你看这破宿舍楼，墙都掉渣，啧，你能不能放过自己，别较真。”
　　“我好像什么都没了，也什么都不想要了，老乔，你说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温凉声音里难掩失落。
　　“哎呀你听听你说的什么话，”乔烁笑着露出虎牙，拍拍胸脯，“你可以想要我，我很容易就能得到！”
　　温凉看着他，眉头仍旧没有松开，眼底被灯光照出水漫似的光泽，看来是一点都笑不出来了。
　　乔烁忽然意识到温凉这句话的重量，他脸上的笑也不由得收敛了一些，不过这好像是温凉有史以来第一次对他这么坦诚自己的伤口。
　　“看来高中给你留下的阴影很大，没事儿了熊哥，现在咱们都上大学一年多了，高中的事就翻篇吧，你可以继续弹琴啊。”乔烁拍着他的后背宽慰他。
　　“老乔你信吗，元旦晚会那阵子，是我多年以来头一次弹琴，我太久没有碰过钢琴了。”温凉手指拨弄着窗台上课本的书角。
　　“厉害啊熊哥！你弹得那么好，我还以为你在家里也经常弹琴……哎？”乔烁由衷地感叹，但说到一半才找到重点，“你放假回家怎么不弹琴啊？”
　　“我的琴放在地下室那么多年，估计早就不能用了吧，我懒得把它搬上来，我爸妈不喜欢我弹琴，”温凉深呼吸了一下，仿佛在克制什么情绪，“而且我也不想让他们听到我弹琴，总觉得在家弹琴怪可笑的。”
　　乔烁刚要问，就听到温凉低声喃喃道：“我最喜欢的琴，我都舍不得让别人碰一下，现在它在地下室，跟杂物堆在一起。”
　　温凉好像陷在回忆里难以挣脱似的，乔烁承认，他是真的心疼温凉这失落的样子。
　　“熊哥，为什么要把琴放地下室？家里没地方放吗？”乔烁半晌才问出来。
　　“因为，我爸妈不喜欢我弹琴，”温凉一字一顿地重复道，随后又别开目光苦笑，“他们说我不上进、不务正业，说弹琴会影响我学习，可我成绩也没落下过，我明明都是完成学习任务才弹琴的。爸妈不想让我学琴了，我说一想到能弹琴我会更有动力快点写完作业，他们又担心我因为赶时间而糊弄作业质量。我那么喜欢弹琴，对我来说上钢琴课并不是苦差事，而是一种放松和休息，可是当我以这个理由跟爸妈商量的时候，我妈说，弹琴肯定会占用我的时间和精力，往后的课本还有那么多没学的东西，为什么不去预习，比别人多学一遍。老乔，我一度觉得他们想让我不停地学习，连休息时间都不想给我。”
　　去年入学报道的时候，乔烁曾见过温凉的爸妈一面，还搭了他家的车进学校，乔烁怎么也想不到那么和蔼的叔叔阿姨居然对孩子成绩要求这么严格。
　　“你爸妈怎么这样啊？我靠！我窒息了！”乔烁咧着嘴翻白眼，做出掐人中的诙谐动作，他此刻居然有点庆幸爸妈对自己管的少。
　　“我不怪他们，老乔，我爸当过兵，他觉得我们高中的管理模式没什么难以接受，我妈是高中老师，她见过的优秀学生太多了，对我期待高我也能理解。我们这边很多学生都跟我一样，这就是普通人该走的路。”
　　“你看，给别人开脱的时候倒是挺会的，怎么就是不懂得放过自己呢？成绩这东西，看开点，别那么焦虑，快乐又不是成绩给的。”乔烁摊手。
　　“我知道，老乔，我厌学，我没有一刻的学习是发自内心的喜欢，可我已经不知道什么能让我快乐了。”
　　要是以前温凉说他厌学，乔烁肯定会觉得他在开玩笑，可是现在乔烁听懂温凉所说的意思了，他重重点头，要听温凉继续说下去。
　　“我记得高中我戴着红帽子去值周的时候，分到普班，那个班的学生们都特别兴奋地问我，是楼下火箭班的学霸吗？我看到他们班周三晚上看新闻，周六晚上放音乐，他们甚至拿出零食分享给我，老乔，我觉得他们真快乐。高三的时候我也转去普班了，虽然跟同学都不熟，但我看着他们课间笑闹、休息和互相讲题，都觉得比原先班一派安静的课间更有人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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