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你

　　人生多少春秋里，留住一冬季。

　　天气预报说即将有一股强冷空气影响华北和华东大部分地区。今天的气温果然应验地降到了零下，一扫前几日的明媚阳光，天空一直阴霾着，下午时分居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透过值班室的窗户向外看去，迷迷蒙蒙的一片模糊，连天和地都仿佛被整个包裹在晦涩的冬雨中。 “潇潇一晌残梅雨”，楼下的腊梅不知道被冰冷的雨水打落了多少。
　　段正森低下头，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处，那种无力的颓乏感再次席卷全身。
　　一直以来，他是同辈和同事口中精力充沛的“工作狂”，似乎永远保持着旺盛的斗志、不知疲倦为何物。大胆、冷静、应变能力极强是老主任对他作为外科实习医生时的评语。正因为如此，实习期尚未结束，他就被这位严格苛刻和技术卓越同样闻名的外科权威钦点为弟子，手把手地培养、提携，直到他升任院内最年轻的副主任医师。
　　对于周围人的赞誉、羡慕，或是不屑、嫉妒，他一概沉默以对、不予理会。一路走来，只有自己心中明白每一步踏实的脚步都凝聚着太多超乎常人的付出和心血。
　　整日面对各种各样的病灶、病理切片、伤口和鲜血，他从未感觉到枯燥乏味。疲倦、困乏，他也可以毫不费力地轻松克服。
　　然而，现在这种由内心向外散发的疲惫和低落消沉的情绪确是他从未经历过的。
　　“段医师，七床需的口服消炎药需要从今天减量。”旁边的护士手持诊疗记录提醒道。
　　他一怔，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
　　下一秒，他神情自若地伸手接过记录夹，一低头看到记录页面上病人的姓名，他无声地苦笑了一下，无法忽视自己的异样。
　　七床的病人是一位年过半百的男教师，因胃出血已经住院一周。
　　不是“她”！
　　他无力地闭了闭眼，在心中再次提醒自己，她出院已经将近一个月了。
　　然而从那时到现在，每当他走进那间她曾经住过的病房，或是听到其他医生、护士说到“七床”这两个字，他总是这种反应，仿佛还不能接受她已经离开医院的事实。
　　虽然他在心中反复地强调她只是自己的一名普通病人，并且痊愈出院。作为主治医生，他在为她高兴的同时，任何和她有关的私人牵连也应该通通消失。但是，纵然他有着过人的自控力，他依然无法忘记她，即使是在她那样对待自己之后。

　　从山顶看完焰火回来以后，段正森总感觉她在有意无意地回避自己。起初，他以为是自己多心了。但是，她越来越明显的举动，让他无法再怀疑自己的判断。
　　每当面对她，除了默默忍受她的冷淡，他没有办法做些什么。
　　巡房时，对于他的问题，她总是面无表情地用最简洁的语句回答，除此之外，几乎都是紧抿着嘴唇，不会多说一个字。有几次在走廊里远远看到他，她立刻转身，要么返回病房，要么装作和护士站的护士聊天，避免直接面对他。
　　这种显而易见的规避，就连一向大大咧咧的小护士阿珠也有所察觉。有一次她私下悄悄地问他：“段医生，你是不是和七床闹别扭了？”
　　他无言以对，只能沉默着。
　　因为根本不了解她这样对待他的缘由，也因为每次看到她闪烁躲避的眼神，他的心就会隐隐生痛。
　　不见她，他会牵肠挂肚、怅然若失。但是一见她，那张冷冰冰、紧绷着的脸庞就会一再刺痛他的双眼。
　　她出院的那一天，他正好赶上一台重要手术。待手术结束，他急匆匆地赶回病房，她早就办好手续离开医院。看着空荡荡的病床和空无一物的床头柜，他站立良久，不解也无法接受她竟然没有对他说一声再见就离开了。
　　也许她根本就是不想见他，才故意挑选他做手术的时间离院。
　　抑制不住心头涌出的苦涩，他攥紧拳头，毅然转身走出那间连她的最后一丝气息都荡然无存的房间。

　　手机急促的铃声将他从黯然的思绪中拉了回来，段正森看着来电显示，无奈地按下通话键。
　　“阿森，你可别忘了这周六回家吃晚饭。”老妈林月香精气神儿十足的声音从手机中传了出来。
　　“妈，这星期你已经提醒过我四次了。”他脱口而出。
　　“啊？！你倒是记得挺清楚的。”林月香显然对儿子的回答十分不满：“你知道每次让你们几个回家吃顿饭有多难吗？每次要一一提前通知，中间还得打电话提醒，最后人还是到不齐。为了一顿饭，你爸和我提前一两天就开始准备，结果你们说不来就不来了，简直不把当爹娘的话放在心里……”
　　抱怨开始有扩大化的趋势了。
　　段正森懊恼地抓了抓脑袋，后悔多说了那么一句，打开了老妈“滔滔不绝”的话匣子。

　　走进熟悉的庭院，四周是老爸精心栽培的盆景、植被，在萧瑟凄冷的寒冬依然翠郁茂盛、生机盎然，段正森感到心情不再那么沉闷了。
　　看到开门的人，他诧异地问：“昰崎，你怎么现在在家？”
　　晚上七点半正是宜宾楼最忙碌的时间，身为行政主厨的人却出现在家里，可见事态的严重。
　　沈昰崎朝屋内看了一眼，这才转过头让他进门，压低声音说道：“大哥、二哥临时有事，都来不了。阿姨看来快要抓狂了，段叔打电话让我早点儿过来安抚一下。”
　　段正森笑着无奈地摇了摇头，挪揄道：“看来，我们两个要舍身堵枪眼了。”
　　沈昰崎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主要是靠你，到时候我还得回店里。”
　　听到亲如兄弟的家伙语气中有点儿“幸灾乐祸”的意味，段正森正要开口，就看到老妈系着围裙走出厨房，一见他，立刻怒气冲冲地冲了过来，一连串的抱怨迎面而来：“阿森，怎么这么晚才到？！不是说好六点钟开饭的吗？”
　　段正森赶忙小心翼翼地解释：“临时有台手术，所以耽误——”
　　“好，好——”林月香脸色不豫地打断他：“你们一个比一个忙，连回家一起吃个饭也推三阻四的。你说，眼里还有我这个老妈吗？”
　　段正森和沈昰崎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一直跟在林月香身后的段毅仁连忙向两人使了个眼色。
　　沈昰崎第一个反应过来：“我——我先到厨房看看鸡炖的怎么样了。”说完头也不回地直接闪人，不讲义气地留下段正森一个人接受“炮轰”。
　　见小儿子一脸无措地站在那里。
　　“算了，算了——”段毅仁只好出面打圆场，安抚老婆大人：“孩子们的确是忙。我们做父母的也应该体谅他们的苦衷。再说，谁让你生的这三个儿子一个比一个能干呢。”
　　闻言，林月香的脸色马上如沐春风，眉开眼笑地接口道：“那是当然。科学研究不是也证明了，孩子的智商主要是遗传自母亲的吗。”说完，很是骄傲地看了看一旁的儿子，刚才的满腔怒火完全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了。
　　段正森低下头暗自发笑，老爸永远有办法平息老妈的怒气，转移话题这一招就一向屡试不爽。
　　结果被老爸偷偷踢了一脚，大声“呵斥”道：“还愣着干嘛，快去厨房帮帮昰崎。”
　　“好。”得到赦令，段正森立刻拔脚直奔厨房。

　　“阿森，最近是不是太忙了？人又瘦了，脸色也不好。”林月香一边心疼地叨念，一边一个劲地往儿子碗里夹菜：“多吃点儿。”
　　“还好——”段正森连忙不动声色地把碗往自己的方向挪了挪：“妈，你自己吃啊。”
　　“我天天都有的吃。家里放着个大厨，再方便不过了。”林月香笑眯眯地看了一眼老伴，转过头继续念：“哪里象你，天天吃单位食堂，食堂里的大锅菜怎么比得上家里的饭菜香！”
　　看到儿子低头不语，她提高声音：“阿森——，要不你考虑考虑回家住上一段时间？”
　　段正森抬起头，先求助地看了一眼老爸。
　　段毅仁收到儿子的眼神，清了清喉咙，慢悠悠地开口道：“阿森那么忙，天天医院家里来回奔波，太辛苦了。还是住在离医院比较近的公寓方便。”
　　林月香埋怨地瞪了老公一眼，也知道他说的有理。但是仍然不死心，她转过头，口气和蔼地再次开口：“那昰崎你——”
　　“阿姨，”沈昰崎马上截住她的话题：“我整日守着宜宾楼，还能吃不好？！再说，住在店附近，也可以随时照应。”
　　“是啊！”一旁的段毅仁认同的点头称是。
　　“是什么是！”林月香恼道：“住在家里，有人热汤热饭地照顾着，才是什么都方便。你看看，阿森都瘦成什么样了！”说完，眼眶开始泛红。
　　“妈，你别担心。”段正森赶忙安慰有些难过的老妈：“我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怎么吃都吃不胖的。是不是？昰崎。” 伸脚在桌子底下踢了一下对面只顾埋头吃饭打掩护、唯恐引火烧身的家伙。
　　“是啊！是啊！阿姨。”接到信号，沈昰崎不得不放下碗筷，坐直身体，积极提供佐证：“阿森挺会照顾自己的。上次他还打电话到店里，让我一连几天派人送粥到他医院去的。”
　　“可不是啊，他都快三十岁的人了，你还总是把他当小孩，非要跟着乱操心。”段毅仁打蛇随棍上，顺便送儿子个顺水人情。
　　“我可一点儿也不想操他的心。”林月香瘪瘪嘴，不满地辩解：“如果他能找个女朋友来关心他，我至于这么费心吗？”
　　“噗——”
　　旁边的段正森和沈昰崎几乎同时将口中的饭差点儿喷到对方脸上，一时咳嗽声大起。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怎么会挑起这个话题啊？！简直是自己往火堆里跳啊？！两人心有戚戚焉。
　　“哎呀——”林月香一面帮着两人递餐巾纸，一面说：“看吧，这么大的人了，还会呛饭。看来真的要找个人看着你们了。”
　　听罢，两个人咳得更凶了。

　　将两只鸡腿分别夹到喷饭的两个人碗里，林月香皱着眉自言自语：“昰崎整天呆在店里，看的不是锅碗瓢勺，就是一帮子男厨师、服务生。机会太少了！”忽然，灵光一闪，她推了一把正在喝汤的段毅仁，兴奋地嚷道：“老头子，明年干脆多招些女员工。象是会计、出纳之类的，你不是说分店缺人吗？”
　　段毅仁端着汤勺，沉稳地将洒了一半的汤送入口中，不慌不忙地应答：“你以为招个合适的人那么容易啊！要慎重！”
　　“是哦，”林月香有些气馁，但是没有忘记安慰被丢在一边的主角：“昰崎你别急。阿姨我还有不少朋友可以帮忙，今年一定会帮你解决终身大事的。”她拍着胸脯保证道。
　　“阿姨，其实我真的一点儿也不急。”沈昰崎愁眉苦脸地喃喃道。事实上，他后悔刚才没有找借口先溜掉。现在可好，连吃饭的胃口也没有了。
　　“对了，”安抚完一个，林月香开始转移目标：“阿森，你医院里那么多女医生、护士。机会比昰崎多太多了——”
　　“妈——”迅速将最后一口米饭拨进嘴里，把碗一放，段正森果断地打断老妈：“我吃好了。医院还有事，我得先回去了。这次，碗就留给昰崎洗吧。”
　　“什么——”林月香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说走就走。你这个孩子——”
　　沈昰崎忿忿不平地瞪住他，用眼神无声地谴责他“出卖”朋友的行径。
　　段正森起身，转过脸冲老爸眨眨眼，准备火速“逃离”现场。

　　直到他出了门，还听见老妈在后面喊：“阿森——，等一下，把鸡汤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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