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放过我

　　嘉帝十五年，序属清秋。
　　一年一度的秋狝，是难得的同宫里头俨然的气氛不一致的活动。今年的秋狝却比往年还要叫人期待些，陛下最宠爱的九皇子也到了幼学之年，总算不用在旁人秋狝时拘在皇后边上看着哥哥们打猎了。他初次参加秋狝，倒不是有什么人期待着他大展身手，只是自七年前嫡子的身份从竟王转移到九皇子身上后，陛下却也没再有什么动作。竟王虽失了嫡位，却因宁王一脉消亡成了长子。如今成年的皇子只有竟王，而没成年的皇子里谁不晓得五皇子同六皇子早在多年前的中秋宴风波中无端失去了繁衍子嗣的机会，剩下的皇子除了生母是宫婢的八皇子外也只剩那个陛下毫不掩饰厌弃的七皇子了。从前的嫡子同长子之争的局面到底没能打破，只是从前的嫡子成了长子，而嫡子成了陛下最受宠的幺子罢了。陛下迟迟不立太子，况且如今陛下也快到了知天命的时候了，七年前的中秋开始，陛下从前以锦衣玉食堆砌起来的不同于寻常男子的年轻容貌像是被反噬了一般，苍老加速在他身体上显现出来。
　　骖騑将刚下过雨的泥潭踏出浑浊的浪花来，帝后二人乘坐的銮驾在队伍的中部。苏皇后在颠簸的车驾里眼神涣散地看着面前这个难掩沧桑的皇帝，她在这个母仪天下的位子上呆了七年，也一路见证了面前这个将皇族脸面看的比什么都重的男人在她亲手策划的一石多鸟计划下变成如今这副烂肉一般的模样。
　　到了围猎的场地，众人停了车驾。张扬俏皮的小郡主迫不及待地挣脱长公主的手，向皇子们的方向喊着：“七哥哥！”。一旁长公主的驸马还未开口，早早粘着驸马的苏家嫡子便调笑着看了过来。小郡主柳念语对上苏家叔叔戏谑的目光，无端生出积分羞恼来，她掩饰般地牵着阿娘，向着皇子们的方向走去。苏玉光望向小郡主奔去的方向，一青一蓝两个少年正嬉戏打闹着，青衣那个五官周正精致，肤色白皙，比寻常的富贵小公子还清秀些，只是眉毛稍稍浅了些，正是苏玉光的亲外甥庆琛；蓝衣那个则生得稍稍差了些，肤色也不够白皙，五官却是清晰，稍稍显出几分男子的气息来，这一个苏玉光也见到过，是她外甥形影不离的八皇子。正当她寻思着哪里有小郡主心心念念的七哥哥时，却看到小郡主一手牵着长公主，一手胡乱将一青一蓝两个小公子拨开，拉着她娘亲从他们中间走了过去。苏玉光这才看到后边蹲着的一个玄衣少年站了起来，那玄衣少年像是还未从奔波里缓回来，他才转身便被小郡主抱住了胳膊。
　　苏玉光这才看清楚那玄衣少年。
　　少年初长成，禁忌魅惑。
　　青涩未长成的少年束起的比宫规还要俨然的发髻在明媚的光亮里掺了几分栗色；青眉细长上挑，衬得本就比寻常女子还要白的肌肤亮的像是会反光；内眼角锐利地内勾，外眼角将眼里的妖调向斜上方延伸着，睫毛争相挤在眼眶周围，像是濡笔沾墨在眼外围照着轮廓轻轻巧巧地勾勒了一圈，眼波流转间似嗔似诱；鼻梁纤细卓立，侧看又有些浅浅的翘起；嘴唇不厚却艳过当下开得最灿烂的红河红。
　　“你在看什么？”柳彬以肘抢边儿上的苏玉光，少见地向苏玉光递着心底涟漪般漾开的情绪。
　　苏玉光将方才糊在那少年身上的目光移开，稍稍弯些头将眼睛放在柳彬眼前不到一拳处，用方才逗柳念语的神情开了口：“你可是醋了？宽些心，那少年在我眼里不过是名山秀水一般叫我多看上几眼。况且你该忧心被他拐走的怕是你女儿。”
　　“她可不是我女儿，能称得上我女儿的也得是我同你养的小娘子。”柳彬心里头的酸水淌干净了七八分，却还是嘴硬着不肯显出心底涌上来的微微窃喜。
　　第二日晨间林子里的薄雾还未散尽，狩猎便正式开始了。庆冶学习骑射虽说有三个年头了，上一年也参加过秋狝，却并不擅长狩猎。便是去年也是因为表兄看不下去她百射不中在结束前给了她一头野鸡才不至于让她空手而归。因此，她今年也想跟着表兄，便是想着至少蹭着一样好显得不那么突兀。
　　林子里头的雾气正挣扎着做最后的负隅顽抗，庆冶跟着表兄任恒还有几个任恒平日里一块玩的小公子一起往林子里深入了些，耀眼的光亮被婆娑的深绿色夺了大半，漏下的那些恰到好处地照着枝繁叶茂的猎场，掩去了秋分之前空气里还氤氲着的暑气。
　　“嘘，莫出声。”打头的任恒抓了把马绳，抬起左边胳膊示意大家停下来。
　　待周遭都静下来后，庆冶才听清楚稍远的地方传来沉重的踏步声，不似马蹄那样铿锵，又不似狮虎那样掺着些巧劲。
　　“别是遇上了熊吧？”几乎跟任恒并排着的小少年生得胖乎乎的，又转头对上被少年们簇拥着的庆冶：“不过你莫要慌张，我同阿爹一起猎过一头大熊，便是今日叫我们遇上了，也是我们多猎一头熊罢了。”
　　庆冶不晓得他为何独独要来安抚自个儿，任恒是任家军嫡系，他交的朋友们也多是武将之子，今日她甫同他们相识，连面都未曾认全。话都未曾说上，心里头也还竖着堵墙呢，不想竟有人比她表兄先照顾她来。庆冶脸上马上绽开一个笑来，她从来便是这般小心翼翼同他人交往着，可若是旁人显出来一丁点善意的端倪来，她便恨不得将所有的善意都捧给对方。周遭的几个小少年瞧见庆冶的笑靥都羞红了脸，他们向来瞧不上那些文官之子，个个白净得同没加上小料的寡淡白粥似的，还拼了命往脸上头一抔一抔地搬白粉，想学着话本子里妖精的美却也学成了话本子里那种吓哭稚儿的妖怪。
　　今日见到的任恒的表弟却是大不相同，他脸上可没抹什么劳什子墙粉似的东西，可便是如此也美得叫人心惊肉跳。方才他们都不敢对上他的眼，才见一下便叫他们明白过来幼时奶娘给他们读的狐妖的美貌是真实存在的，只是如今他们瞧见的“狐妖”换了性别，成了宫里头最受陛下厌弃的七皇子。如今他一笑，眼眸里的小钩子勾得他们胸腔里头都酥酥麻麻的，脸颊也热上了几分。
　　“都在瞧些什么，都是大老爷们有什么好瞧的！”任恒瞧着一个个兄弟对着自家表弟做出这副忸怩的样子，真是叫他要把年初吃的最丰盛的年夜饭给吐出来。庆冶也察觉到了他们的反常，想起前几日出宫前自己收拾了几件最喜爱的袍子好在狩猎时也维持漂亮，可惠嫔却将她收好的几件袍子都取了出来，换上了几件样式单一却做工精细的玄色袍子。那时她还有些不满，如今看来怕是惠嫔在保护她的女子身份了。她在宫里向来少见外人，身边人也待她少有不同，她如今也渐渐意识到自己容貌太盛，可当她询问惠嫔为何要将她男装，父皇为何厌弃她，惠嫔总是顾左右而言他。稍大一些，她也晓得阿娘有些秘密瞒着她，便也不再问了，如今她在外头，也晓得留神他人接近自己。
　　那沉闷的踏步声渐近的时候，却听见周围零零散散的马蹄声响起，伴着模糊的低语声，好似是两个人，其中一个庆冶一下就听出来了，另一个倒是不怎么熟悉。
　　“我姑父。”庆冶用气音吐了三个字。
　　“没事，他们抢不了。”那小胖子肉乎乎的眼睑挤在了一起，两条缝隙似的眼里头闪过得意。
　　由远及近的闷闷脚步声叫庆冶捏紧了玄袍系带，她透过不远处窸窣的几棵树，瞅见向这边过来的大块头。
　　“竟是象！还是落了单的幼象！”任恒边说边利索地抽出一箭射在象腿上，那象似乎还未习惯掌控自己的鼻子，眼见着它笨拙地伸鼻想拨开腿上的箭，可那鼻子却像是刚刚安在身上似的乱动着。还未等它碰上那箭，第二支第三支箭簇就都牢牢插在它身体上了。一群少年每人都放了几支箭，那小象便是能插上箭的皮肤也难寻出来了。眼见着没几下那小象便要咽气，任恒马上一展臂不许旁人再放箭了，又朝着庆冶抬了抬下巴：“阿冶，你来！”
　　庆冶才要抬起弓箭，边上一箭直接射到小象眼睛里，小象哀鸣声大了起来，直直撞向边上少说也有上百年的粗桦树，先前插在它侧边的一支箭簇埋得深了些，它便是动也不动了。
　　遇上横插一脚的人不论是谁都不快活，小胖子不顾任恒的阻拦驭马径直走到象尸体边上将象眼里的箭簇拔了出来，那横插一脚的两人也紧随其后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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