玥紫霜河

　　天空还是碧蓝碧蓝的，就像是雨洗过的青山，在幽幽的水晕里细细浅浅地化开。有一种青翠，在潮湿的空气里氤氲，如烟波浩渺；有一种空明，在纯净的底色里铺展，晶莹剔透。
　　苏沐芸微微仰起脸，愣愣地看着这一刻的天际温和而明澈的颜色。蓦地咧咧嘴，淡淡地笑了。她的睫毛很美，弯弯的、自然地缱绻着。睫毛下一双大眼睛，闪着动人的光。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忽然就无缘由地湿润了。她仍然保持着这种姿态，仰着脸痴痴的看着，她向往她喜欢的颜色，同时她也明白，这些颜色无以言说的忧伤。
　　“快来看啊……你看，你看……”巷子里一阵喧哗声，随即把行路人的目光也吸引过去，不多时，已是水泄不通。
　　苏沐芸看肜苫还睡着，兀自下了楼。围观的人实在太多，苏沐芸根本挤不进去，隐隐约约看到一个女子的画像与肜苫有几分相似。
　　“抓到这个女逃犯，有五百两黄金重赏！”旁边的两个壮年人喃喃自语，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
　　“这赏金倒是够诱人的……只是邯城这么大，找一个逃犯谈何容易……”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议论声此起彼伏。
　　“让让……请让一让！”苏沐芸知道事情不妙，急忙从人群里挤出来，快步往楼上去。
　　肜苫刚好换上了一件麻布粗衣，看到苏沐芸进来，忙问：“大清早的，你去哪儿了？”
　　苏沐芸看四处无人，方才掩紧了门。
　　“我们只怕在这里呆不下去了，大街小巷到处贴满了告示，要将你捉拿归案！”
　　“什么？”敌人的步步紧逼，让肜苫无可奈何，“唯今之计，也只有试一试运气了……”
　　“嗯……”苏沐芸会意地点点头，“马上会有人找过来的，咱们现在就出城……”
　　咚咚咚……
　　“倒是真快！”苏沐芸暗想，指了指窗户，示意她先走。肜苫从柜子里取出了几件衣物，纵身落到一片草丛里。
　　“请问有人吗？”敲门的是酒楼里的掌柜和他的伙计。
　　“谁啊……马上就好……”苏沐芸拿上行李，换了身衣服，悄悄地从窗口溜了出去。
　　“你没看错吧？”店掌柜半信半疑地问。
　　“您放心……错不了的！”伙计急不可耐，又敲了几下门。
　　“怎么没声了？”伙计感觉情形不对，一脚踹开了门。
　　苏沐芸往酒楼上看了一眼，暗自好笑。
　　“你没事吧？”肜苫的声音十分低沉，显然是受伤过后身子还没有恢复，身上的粗布青衣，更是让整个人都显得憔悴。她头上戴着斗笠，沿角垂下鹅黄色的长纱，遮住了她的面容。
　　“不好……有官兵来了……”慌乱之中，苏沐芸顺手把她推到了街旁逼仄的巷道里。
　　肜苫侧身窥探了一下：“看样子，这条路官兵们监管得紧，所有的过路人都不放过……要不我们换条路试试？”
　　“来不及了，再过些时辰恐怕想逃都逃不掉……”对面摊贩的吆喝声引起了她的注意，突然灵机一动，“我有办法了……”说着，她抓起一把墙角的灰尘抹在脸上、身上，又从衣裙的一角撕下两块布，一块扎在头上，一块捏在指尖，肆意地乱扬。
　　“真——好——看！”苏沐芸将碎布对着阳光，眼睛一动不动的、翻来覆去的看，表情僵硬的傻笑。过路人对她疯疯癫癫的样子指指点点，评头论足。
　　苏沐芸将碎布在手头揉搓了几下，表情呆滞，双目无神。蓦地，她的头夸张地扭向一边，嘻嘻哈哈的笑闹声也随之戛然而止。她盯着一堆娇红欲滴的果子，专注的神情好像能看出与众不同来。然后又在自言自语：“芸儿，快看……快看，这是你最喜欢的丹凤果……”话音未落，苏沐芸三步并作两步，一股脑儿扑了上去，那些红彤彤的东西接二连三地滚了一地。
　　“客官……客官……”卖果子的小贩赶忙阻拦，急得直冒汗。
　　苏沐芸不理不睬的掀开他的手，故意让几枚铜钱掉落，继续捡地上的丹凤果。她用袖头擦去上面的尘渍，然后高高举过头顶，痴痴傻傻的看了一阵，塞到布兜里。
　　被苏沐芸推到一边的小贩光顾着摸地上的铜子儿，不再理会她。
　　搜查的官兵走近的时候，布兜里已塞满了红果子。苏沐芸扭扭捏捏的站起来，故意向后一退，恰好撞到一个官爷身上，兜里的丹凤果被她随手抛到了空中，仙女散花般散落遍地。
　　“我的丹凤果……你们……你们赔我！”她大声嚷嚷起来，躺在地上打打闹闹。
　　邯城里的差役果然气焰嚣张，拧紧了拳头，要对一个疯疯癫癫的弱女子拳脚相向。哪里知道一碰苏沐芸的身子，撞击之处就是一阵锥心的刺痛。
　　大概那官爷下手最狠，疼得他“哎哟哎哟”直叫唤，而后大喝一声：“来人……把这疯子给我撵到一边去……”
　　“是！”
　　苏沐芸赖在地上，只顾着捡她的丹凤果，一群官兵也奈何不了她。
　　此时，两名小卒不由分说的夹住她的双臂，要把她扔到一家店铺的台阶上。苏沐芸瞥了一眼对面，知道肜苫走远，也就不再挣扎了。
　　她们按照约定，在前面一家客栈门口碰面。
　　“你没事吧……”
　　“对付那样一群鼠兔之辈，根本不费吹灰之力……”苏沐芸拍了拍胸膛，神气甚为得意。
　　肜苫帮她取下头巾，温婉又心疼的看着她，声音轻柔：“敌人凶险狡诈，咱们还是小心些好……”
　　苏沐芸也不放在心上，嬉皮笑脸的从怀里摸出几个丹凤果，塞到她手心里：“你尝尝……可甜了！”
　　肜苫看着她坚定的眼睛，把嘴唇贴上去，咬了一口。淡淡的清甜萦绕在嘴角，仿佛是一种久违的快慰，给她心旷神怡的感觉。
　　这一带的地形，苏沐芸早向酒楼里的掌柜打听过了。只有城北的临安街是出城的近道，而且一面傍山，陡峭又偏僻无比，很少有官兵出没。
　　肜苫和苏沐芸走的正是这条路。果然如店掌柜所言，行人出乎意料的少，房屋也全是窗门紧掩，蛛网交叠，尽是失魂落魄的颓废。估计久无人住，大多荒废了。就连官府的公文也见不着影儿。
　　“你们过来！”官爷把手上的一张画像展开，“给我看好了……谁要是要这个姑娘跑了，大家都别想活命！”
　　“是！”事关性命，大家顿时精神一振。再过片刻，守城的关卡上又添了一路人马，这是通向城外的必经之所。
　　“你看，城楼下的官兵越来越多了……”
　　“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要试上一试……非把你送出城去不可……”苏沐芸说话的时候斩钉截铁，一点儿都不像个孩子。
　　肜苫烟波脉脉地看着她，千言万语怎是一个谢谢说得清楚的。她视线一转，蓦地瞥见一个身影，像极了兰若：“难道是她？”
　　苏沐芸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喜出望外：“啊……是兰若姐姐，我们有救了！”她左左右右瞧了几眼，又道：“这里官府的眼线多，肜姐姐先等等，我去去就来！”
　　肜苫点点头：“你自己小心！”
　　苏沐芸抽身绕了过去，心里踏实了许多。
　　“兰若姐姐！”
　　好像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兰若转过身，看着她粗布青衣的打扮竟一下子没有认出来：“你……是沐芸姑娘？”
　　苏沐芸高兴的点点头。
　　“小芸？！”岚喧也闻声过来，惊异万分。
　　“啊，小喧……你也来了！”苏沐芸拉着她的手，聚散分合的苦与乐一言难尽，“肜姐姐就在对面……现在好了，有救兵来了，不怕出不了城！”
　　岚喧的表情里略有一丝不自然。
　　“我们先去看看宫主，再商量如何出城？”兰若做事一向谨慎，难怪月遥宫上上下下都对她尊敬有加。
　　为了分散官兵的注意力，苏沐芸走在前面，其他的三三两两的跟在后面。
　　“宫主……”视线里汇入这个身影的时候，兰若再也忍不住了，泪眼婆娑。
　　“兰若……喧儿，让你们担心了……”肜苫垂下的脸，流露着悲伤。
　　“宫主，快别这么说……你的伤怎么样？”
　　“不碍事的……只是筋骨无力，好像内力有些使不出来……”
　　兰若眉心一蹙：“这么等下去只会让官兵盯得更紧……这样，我先带一个人硬闯过去，沐芸姑娘，你同宫主趁乱走……余下的人跟着岚喧，见机行事！”
　　“就这么办吧，我们分头行动！”大家面面相觑，相视一笑，有时候孤注一掷反而不会让人优柔寡断。
　　兰若和侍女一人牵了一匹马，径直往城门去。
　　“你们是什么人……快给我站住！”
　　兰若充耳不闻，硬闯过去。
　　那官爷一下子恼了，火冒三丈，厉声喝道：“把她们给我抓起来！”
　　两人拔剑刺去，鲜血顿时溅了一地。
　　“兄弟们……给我上！”
　　趁乱，苏沐芸搀着肜苫准备溜出城去，却被横空飞来的几枚暗器硬生生地挡了回来。
　　“就是她！快……快把她抓起来！”这官爷好像就是当日捉拿肜苫的捕快，不然怎会对她的身形如此熟悉。
　　岚喧带着余下的人也杀了进来，一时之间，光影交错，乱成一团。
　　“沐芸姑娘，快带宫主走！”兰若将一匹坐骑牵过来。
　　“那姐姐你……”苏沐芸自然知道留下来意味着什么，如此残忍的抉择，比死亡更让她心痛。
　　“快啊！”兰若语气里的坚毅不留余地。
　　苏沐芸稍一用力，肜苫被她带到马鞍上。
　　“不……”肜苫泪如雨下，因为这一刻也许就是永别。
　　兰若用剑鞘在马身上猛抽了一下，惊慌失措的马儿一声长啸，往城门外的方向疾驰而去。湿润的眼眶里，泪水终究还是流出来了……
　　“快给我追……给我追！”
　　兰若在空中翻腾了几下，挡在城楼前。这些人的功夫颇不寻常，光是刀法门路就五花八门。虽穿着兵甲，却像是江湖人。眼看着要着撑不住，逼她使出绝招。
　　兰若斜剑而立，耀眼的白光匆倏一闪，剑心牵动着股股剑气划出无数条银线，如蛇龙起舞，变幻莫测。她用的正是月遥宫的独门武学第六式——平鸢剑雪。三个面目鹰隼的大汉怒吼了一声，大刀举过头顶，气势汹汹地向兰若劈来。兰若辨其形色，必是千钧之力的重物，硬打硬撞绝不是办法。她顺势后退了几步，长剑往空中一掷，削落了墙角的半片石榴花。同时脚尖踏向城墙，两个倒筋斗接住了剑柄。兰若运足内力，那些石榴花的残瓣碎片随着她身体的急速旋转流动起来，越来越浓，越来越密，夺目如一条迎风招展的飘带。突然，兰若飞身而上。当剑尖刺过一条白线，石榴色的花影向着执刀仗剑的士卒们铺天盖地涌来。片片利若刀锋，触之见血。
　　此时，除了岚喧和她自己，其他随行的侍女尽数毙命。兰若身上也是多处刀伤，脸色都显得白了。她嗅到了一丝绝望的气息，死亡于此，不过是时间的碎片而已。
　　“啊……”
　　一枚暗器从她后背袭来，穿胸而过，毫无防备的。
　　这是最致命的一击，兰若竭力扭过头，看到了一张不可思议的脸。
　　“不要怪我……我不得不这么做！” 岚喧合上剑，扶住了她摇晃而且颤抖异常的身体。手滑落的一瞬，兰若把她腰间的碧玉坠子紧紧地握在掌心里，竟然没让她察觉到。
　　兰若直视着她的眼睛，讪讪地笑，语声断断续续地：“我已是将死之人……你何必那么着急……非要亲手杀了我不可？”
　　岚喧没有答话，只是看到她嗤笑的眼里分明噙着泪。
　　“哈哈哈……”她的笑声如此的狂怒：“是怕……怕杀不了我吧……”她咳出一滩血，气息更加微弱，气息里的压抑让人窒息，“你到底是什么人？”
　　岚喧凑到他身边，小声说了几个字：“现在告诉你也无妨……我是郭纾离的人——你的仇人！”她眼角里的阴邪把容色之中最后的纯真与善良彻底的湮灭了。
　　“我……我做鬼也……也不会……放过你的！”兰若头一沉，断了气息。
　　“你以为杀了她，你就可以逃命？”一个身材魁梧的捕快站出来，围观的士卒仍不敢轻举妄动。
　　“某非你们大人的意思是要杀我？”
　　这年轻女子如此出言不逊，反倒在他意料之外。
　　“韩大人没说杀你，却也没说不杀……事出突然，即便我先斩后奏，大人也不会怪罪下来。”
　　“那你不妨试试，看看是本姑娘厉害还是你们大人厉害！”岚喧瞪了他一眼，目光极是凶残，“如今你该抓的人没抓到，反是让她逃了。你即便是回去也只有死路一条……只有我可以帮你……”
　　捕快暗想：“这姑娘的话也并非没有道理，留着她小命兴许真有些作用……况且我与她无怨无仇，何必多生事端？”于是，赔笑道，“既然如此，请姑娘去官府走一趟……”
　　岚喧右手执剑，眼珠一瞟，趾高气昂的走在后面。
　　等舒言赶到的时候，除了守城的官兵，只剩下少数几个在搬运尸体，斑斑血痕是明显打斗过的痕迹。一个小卒将最后一具女尸抬起来，拖向临安街的方向。舒言定神一看，那女子眉心的标记居然是月遥宫的人。
　　“难道是兰若和岚喧她们找到肜苫宫主了？那么，肜苫究竟有没有出城，苏沐芸和兰若等人现在情况怎样？”舒言暗自忖度，种种疑惑无从解释，只得先跟着那个小卒探个究竟。
　　只见那人将尸体抛到一片茂密的草丛里，横七竖八的，好像躺满了一地。血泊之中散发出浓烈的腥咸，让人一阵恶心。
　　等官兵们走远，舒言一扬身，跃至乱尸堆旁，脚下好像踩着了什么东西。
　　舒言移开步子，蹲了下来。那是一颗翠绿色的细珠，被一根红线系着。红线的另一头被间隙中伸出的手紧紧握着，手上的血迹还未干，但纤瘦白皙之态俨然是个女子。舒言把垒在她身上的尸体挪开，露出的一张脸让他容色骤变。
　　“兰若姐……快醒醒啊，兰若姐……”舒言再探她的鼻息，已是回天无力。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掰开兰若的五根手指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浅碧色的玉石坠子。坠子上有一朵青玉莲花，通体闪着晶莹剔透的光泽，制作之精良绝对是上乘之品：“这会是谁的呢……为何他垂死都不肯放下？”
　　一时思绪混乱的舒言把这里翻了个遍，除了月遥宫中随行的侍女，其余的都是官兵。他这颗七上八下的心只能试着安慰自己，也许她们还活着。
　　舒言找了一个平坦之处，“刷刷”的几声斩断了所有的杂草，挖下一个深坑，让兰若静静地躺下去，干瘪的碎泥混着沙石一点点堆成小土丘，五颜六色的野花零零落落的簇成一束，插在上面。旁边立着石碑上几行字，还有剑锋温热的痕迹。其他的几名侍女也一一入土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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