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恋这件小事

　　盘腿坐地上，背靠着沙发，这是我精心挑选的坐姿——秦宇一醒来就能看见我，我又侧对着他，不至于太尴尬。
　　因为他体温高，我拿冷水沾了毛巾敷在他的额头，隔一会儿就进屋帮他换一下。还好，他睡得安稳，没有怎么醒来。
　　因为不想乱翻他家，我没有找温度计，只用手试他的温度。一手摸自己额头，一手摸他的，有种肌肤相触的亲密感，我忍不住愣神一秒。虽然他意识不到，我还是有点占他便宜的感觉。
　　换了几次毛巾后，他额头的温度已经不怎么烫了。我去厕所把毛巾洗干净挂好，边挂边胡思乱想：如果这是他擦脚的毛巾，岂不是很好笑……

　　即使在他的厕所，我也没有四处乱看。我从文学中学来慎独的道理，自然不该在别人不知道的时候胡乱打量。可是，这厕所还是给了我很强的冲击——东西很少，太整洁了，又有一股强烈的男性气息。无论是刮胡刀还是水池边的牙刷，都让我有种自己格格不入的感觉。
　　坦白讲，我对他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都格外好奇，这是我这么多年来改不掉的本能。可是知道这样做不礼貌，只好眼不看为净，干脆连厕所也不进。
　　坐在客厅里打字，效率奇低，除了隔一会儿就要进卧室看看。也因为天时地利，我禁不住胡思乱想——会不会从此，我们的关系变了一点？

　　我当然是希望如此的。可是，我当然更希望他永远平安健康。
　　我又想，他真的需要这样的照顾吗？我自以为事无巨细，又是熬粥，又是换毛巾的，就这样强势进入他的领地，对他来说，究竟是好是坏？会不会他反而觉得不好意思，甚至都不敢安心睡去？

　　但我还是这么干了。
　　我偶尔这般独断，不过是因为，总要帮他做点什么的。

　　他始终睡着，温度也慢慢降下来了，而我靠在沙发背上，看着他这边窗外的景色。小区的景色总是相似的，我也没有多新奇，可心里还是很充实。
　　我在心里默默想：我该永远记住这一刻。
　　这可能会是我们最靠近的一刻。

　　粥和冰糖雪梨都炖得差不多了，我把火开到最小慢慢熬，准备过一会儿给秦宇再吃一次药就回去。
　　在这儿待了一下午，是该回家了。

　　可是有点舍不得离开。我只是盯着火顶得锅盖噗噗响，在一室安静中沉默许久。
　　我想，原来，我的爱从来都含着占有。我想让他见到我在厨房站着，为他忙碌的模样。这样日常的景象，会不会让他对我有什么改观，或一些增加的好感？他对我的了解几乎只在学校，实在是太少太少。
　　看他躺在床上，虽然希望他赶紧好起来，又格外珍惜这样的时刻。

　　端一杯温水进屋放在床头，我很小心地凝视他的睡颜。除了上次碰巧去旁听他的课，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机会这样看他。我也从来没有这样正大光明地仔细看过他。
　　他的刘海遮在眼下，有一点阴影，大概因为出过汗，还有一点油。奇怪，不是他刚刚剪过头发吗？
　　屋里很安静，连呼吸声都很轻。
　　他摘掉眼镜依然是文质彬彬的模样，大约有点热，从被子下伸出一只胳膊，灰色的短袖T恤妥帖地盖在领口。
　　我下意识紧了紧拳头。手心里的两粒药传来坚硬的感觉。
　　我就再看他一会儿吧。这样难得的机会。

　　心有点钝钝的疼痛。
　　人究竟应该如何与心爱的人相处？在他清醒的时候，我四处兜兜转转，瞻前顾后，只等他睡着了，才这样直视他的脸。我为什么这么害怕他知道我的情感？

　　把药和温水放在床头，我退后了一步，离他稍微远了点。
　　玻璃杯有点烫手，收回手来，手掌还留有余温。可是我在想，如果他醒来，水已经凉了怎么办啊……他家里是饮水机，竟然连个保温杯都没有。

　　回客厅坐下，我拿了他房间的纸笔写纸条。边写边想，为什么我不发条微信给他？
　　还是要写下来的。挂念他的人足够多，我的微信很可能被淹没了，他起来岂不是一头雾水？
　　而且——而且，我莫名其妙想，我过来一趟，总要留下点什么的。
　　我写得很认真。告诉他药在床头，一次两粒，厨房里是煮好的粥和冰糖雪梨……
　　“林微？”
　　正修修改改，写得投入，听见他从卧室叫我的名字，猛地一抖。
　　“秦老师，你醒来了？”我脱口应答他的话，可是却没有起身。我应不应该到他床边去？
　　“好点了吗？”
　　听见他的声音透过被子闷闷传来：“好多了。”
　　他怎么拿被子捂着头？算了吧，我不过去了。
　　他声音轻轻，我的声音反而不自觉大了一点——“床头就有水，你可以喝一点。”
　　里面没应答，他应该是在喝水。
　　然后听见他说——你方便过来吗？我说话声音有点小。
　　当然，当然，我几步就走到他床边了。他已经自己坐起来，看来是好了大半。床头的玻璃杯果然空了。
　　“秦老师，”我不敢看他的脸和眼睛，“我正准备走呢。我煮了点粥，等你起来，可以热一下喝一点。”
　　“煮粥？”他的声音真心实意地疑惑，“怎么煮的？”
　　“我带了个砂锅来……”我尴尬地笑了几声，指指床头，“吃了饭，再把药吃了吧。”
　　“谢谢，太麻烦你了。”
　　我答着不客气，心里想，他的话好疏远。
　　“还喝水吗？我再去给你倒一点。”
　　“……谢谢。”他闷闷地点头。
　　我于是拿着玻璃杯出去了。弯下身子接水的那几秒，我感觉自己后背发烫，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我还没有修炼到坦然面对他每一面的境界。
　　我是不是该离开了？我把水杯递给他。

　　“你急着走吗？”他先问我了。
　　“啊？我不急啊……”
　　“我得去洗一下。那你等我出来吧。”他有点不好意思，“你去过书房了吗？那里有书，可以找一本读一下，我很快。”

　　为什么让我留下？
　　不过我没问。我只是说：“好的，正好我先去把粥热一下。”
　　往外走了几步，又回头，把他床头柜上的眼镜递过去，婆婆妈妈地嘱咐：“秦老师，慢慢来啊。我还带了电脑来，一点也不急。”
　　“……”秦宇低头展开眼镜，弯起眼笑了。

　　粥煮了一下午，已经非常粘稠，应该很适合秦宇喝。我重新开了刚关上没多久的小火，写了一半的纸条不知什么时候被揉成一团，一直被我紧紧攥在手心里。

　　看纸团落进垃圾桶的瞬间，忍不住笑了一下。
　　能当面说，真好啊。
　　其实我磨磨蹭蹭，不就是在等着他醒来？

　　在厨房无事可干，只是干站着罢了。拿一根筷子沾点冰糖雪梨尝尝甜味，再洗得干干净净放回去。秦宇家里一共只有两双筷子……在超市买一包也有五六双吧，他究竟怎么生活的？

　　隐隐约约听见他出房间门了，又听见厕所的方向传来水声，这下我更不能出去了，干脆翻开他的朋友圈读论文。又看见最上面那条还是说要淋雨回家的，我拿手指戳了一下。谁能想到因为这一句话，我和他忽然又是撑伞又是做饭的呢。

　　第二篇文章刚读一半，他大概洗完澡了，过来敲了敲厨房门。
　　我握着门把手，深呼吸了一下，然后才站远一点拉开了门。
　　他换了一身睡衣，肩膀上披了个白毛巾，自然地探头进来看：“好香啊。”
　　白粥有什么香的……他发梢一滴水正好滴到我右边肩膀上，我不自觉用左手摸了一下：“只是白粥，秦老师你吃红枣吗？我放一点。”
　　“我什么都吃。有点饿了。我来盛吧，真是太麻烦你了。”
　　“你去量个体温吧，我来盛。”
　　他却有点无辜地擦了下头发：“上一个体温计不小心摔碎了，我还没来得及买。”
　　“……”
　　摔碎了……

　　我突发奇想，他让我留下，是不是因为不会加热稀饭啊……

　　“不过我感觉应该好了，除了有点没力气，已经没有头晕的感觉了。”他晃晃脑袋，很认真地感受了一下。
　　“没力气应该是饿了，吃饭吧。”
　　我有点好笑地答。
　　可能是因为他的睡衣，纯色圆领短袖，显得特别亲近；也可能是他还没擦干的头发，让他不像那个专业的学者，更像一个居家的朋友；也可能只是他的语气，柔软又乖巧。

　　我摸摸鼻子，“用哪个碗？我来盛，你再休息休息。”
　　他拉开柜子：“正好，我这儿就两个碗，够我们用的。”
　　真是家徒书籍啊，我看他一本正经端出来两个一模一样纯白的碗，哑然失笑。
　　“我就不吃了，这是专门给你做的呀。”我赶紧摆了摆手，简直不敢想象和他面对面喝粥的场景。
　　“秦老师，你慢慢吃，我小说还剩个结尾，正好可以写完它。”
　　“那你怎么吃饭？”
　　“我回去了再点外卖呀。”我不假思索。
　　“林微。”他却叫我的名字，撑着头在餐桌边坐下。
　　“嗯？”我看他撑头，又有点担心，“还是不舒服吗？”
　　“没有，”他的声音有点沙哑，低低的，“我的手机在床头，你拿去点外卖吧。”
　　我死机的大脑还在反应，他又加了一句：“陪我一起吃吧。”

　　原来是要我陪着他啊……
　　我点点头，说，哦，好。
　　晕乎乎地进到他的卧室时，有一股很淡的沐浴露的味道。刚刚洗完澡后，他肯定回来过了。
　　心里貌似很镇定地想着：他今天都没看手机，肯定是还没看见我的微信消息；还有，吃外卖也好，他肯定不会让我洗碗，到时候自己能少洗一个；最后，今晚不能把锅带回去，这样下次还能见到他……
　　我也不知道这些念头怎么会出现在脑海中……
　　大概我根本没有思考。

　　只是还在想他说的那句——陪我一起吧。

　　他始终清亮的声音带着南方和诗人特有的婉转，原来也会有这样低沉的时候，平白显出几分蛊惑。
　　他待人温和知礼又饱含疏离，从来不会讲这样的话的。

　　所以我才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了。
　　我走到他的床头，被子被掀开一半，好像还留着他躺过的痕迹。是这么近的距离啊，我冷静地把他手机的充电线拔掉。已经充了一整天，有一点烫手。
　　坐回去之后，我劝他：“秦老师，要多多运动呀，一场雨竟然把你淋成这样严重的高烧。”
　　可是他竟然没有回应，只郑重其事地纠正我：“之后叫学长，别再叫老师了。”
　　他甚至莫名其妙地说——你叫我老师不别扭吗？我听着都别扭。

　　是黑夜让他的眉眼染上了神采，还是因为病了一场，此刻他心情不错？他说这话时眼睛带笑，是我从未见过的神采飞扬。
　　的确有哪里不一样了……
　　我没有自作多情。
　　我是真的能感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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