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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散
蓝曦臣走后不多时魏无羡便端了晚餐过来给薛洋,同来的自然还有蓝忘机。
薛洋接过托盘放在桌上,并没着急吃,只盯着魏无羡问晓星尘怎么样了。魏无羡懒懒地瞅了薛洋一眼,说:“托你的福,一切都好。”
薛洋知道魏无羡并不想和自己多言,便不再说话,坐下默默吃饭。一顿悄无声息的晚饭之后,魏无羡收捡了碗筷起身和蓝忘机一同离去,薛洋急忙问道:“魏前辈,什么时候取我的灵识金丹?”
“你消停点吧,等晓星尘转醒,一切无恙,你就离去吧。”魏无羡知道了蓝忘机和蓝启仁的争执,又不想明白打击薛洋。
“蓝老先生不同意吧,仙督,可否让我与蓝老先生见上一面?”薛洋转向蓝忘机,语气真诚,竟然还拱手行了礼。
蓝忘机知道如果没有薛洋这毫无道理可言的请求,自己也不会终结心中的疑惑,虽结局不如人意,但依然愿意记薛洋一个人情。他点点头,对薛洋说:“我会去安排。”
魏无羡颇意外地看了一眼蓝忘机,不明白蓝忘机为何要帮薛洋。两人走出房,魏无羡将手中的托盘交给等在外间的佣仆,等佣仆走远,四下无人,便急急地问道:“蓝湛,你为什么要这么帮着薛洋?”
“回屋说。”
进了房间,蓝湛托出一壶天子笑在手中,拉着魏无羡在矮榻边坐定,斟了一杯酒推给魏无羡,又倒了一杯茶给自己,啜饮一口,淡淡开口道:“兄长曾与你讲过我母亲的事,对不对?”
“恩,讲过。”魏无羡抱膝坐着,一口饮下杯中酒,又将酒杯推回蓝忘机一侧。
蓝忘机又斟满了,推回给魏无羡,继续说道:“那日薛洋说要将灵识金丹封印在寒潭洞中,我就在想,如果此事当真,那会不会我母亲的灵识金丹也被封印其中,毕竟,我一直都未曾见过她的墓。我父亲对她用情至此,说不定,会那样做”,蓝忘机又饮了口茶,望向魏无羡的双眸,那里正闪烁着复杂的光,有心疼,也有迟疑。蓝忘机继续说道:“换了我,我也要找个办法,总不能在我还在世时,让你灵识消散。”
魏无羡动容,一时竟没想到该如何回应。只听得蓝忘机又道:“当日听温宁说你将金丹换给江晚吟,我……”蓝忘机紧紧握住手中茶杯,无限悔恨涌上心头。魏无羡再也坐不住,起身走至蓝忘机身侧,将他紧紧拥入怀中,此情此景,他再也无法装作若无其事,三言两语玩笑过去,却又不知如何宽慰怀中人,只能恨恨抱住、揉进骨血,仿佛怀中是幼时的蓝湛,固执跪在静室门口,等着那再也不复见的人来打开那扇再也不会为他等待的门。
他们都清楚,这世上,恩几多,怨几多,但凡沾上一个情字,总会生出千万个缘由叫人不愿放下,被爱也好,被恨也好,只要被记着,就都不算已成过往。
第二日,也不知蓝忘机如何说通了蓝启仁,总之蓝启仁见了薛洋。蓝曦臣和蓝忘机在屋外候着,不能听清楚屋内对谈,然而过了半晌里面突然传出争吵声,
“你把我困住这些秘密就永远不会再有人知道了。”
“那我直接杀了你不是更简单!”
“那我还真是小看了蓝耀的儿子!”
“……”
之后,屋内就再没声音传出来。
蓝曦臣和蓝忘机两相对视,这些秘密,是什么?蓝耀,又是谁?蓝曦臣若有所思地说:“这个薛洋,到底是何人,竟知道如此多的旧年秘事。”蓝忘机依旧淡淡地道:“应该说当年的薛家,知道的太多了。”“是啊,或许也是因此,才招致灭门之灾吧。”蓝曦臣蹙着眉,陷入了沉思。
又过半晌,蓝启仁叫他二人进去。薛洋站在堂下,木然的脸上看不出表情。蓝启仁对着蓝曦臣沉声道:“曦臣,明日与我一同封印薛公子的金丹。都下去吧。”
蓝曦臣和蓝忘机同时望了一眼薛洋,大家都默契地没有出声,一同离开。
蓝曦臣要去准备明日作法所需物品,薛洋随着蓝忘机回到欢室。薛洋说想去看看晓星尘,蓝忘机想了想,便领他去了与主屋相连的一间厢房。思追和景仪正守在门口,见他二人,便行了礼,思追说魏前辈正在晓道长身边守着。两人进了房间,魏无羡迎上来问怎么样了,薛洋只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径直向晓星尘床边去了。蓝忘机正走到魏无羡身边,握住了他的手和他说了刚才的事。两人拉着手走到外间蒲团上坐下,魏无羡疑惑道:“你叔父说的是封印金丹?那灵识呢?”蓝忘机说:“未提。”“那不对啊,那灵识呢?”魏无羡自言自语似的追问。蓝忘机轻声说:“我也不确定,但是薛洋似乎知道许多陈年旧事,叔父应该是很忌惮,所以应该是不留灵识,只存金丹。”魏无羡听此言便了然了,是,灵识若存,他日总是有可能夺了他人的舍或是被献舍,那这些秘密一样保不住,只有灵识消散了,秘密才能永远成为秘密,而金丹留下,除了助益后山结界加固,也别无他用了。那何不为了保住秘密干脆杀了薛洋呢?魏无羡这样想着,看向蓝忘机,蓝忘机似乎猜中了魏无羡的心思,将那几句传出窗外的争吵告诉了魏无羡,魏无羡明白了,作为蓝启仁,杀了薛洋不是做不到,只是做不出。他心中一哂,蓝启仁如此杖正持重,可见蓝家也有着非同一般的过往啊,也是,不然怎么会定下几千条家规约束后世呢。魏无羡这样胡思乱想着,那边薛洋却久不见动静。魏无羡走过去一看,薛洋竟坐在床边的圆凳上握着晓星尘的手枕在床边睡着了。
晓星尘面容平淡,阖眸静躺,呼吸间鼻翼微有颤动,似乎还是那个从未经世事的仙山少年,而薛洋右手握着晓星尘的手,头直接挨着晓星尘的胳膊睡在了床褥上,因为圆凳高度并不合适,薛洋肩背高头颈低,看着是个很别扭的姿势,可他的面容确实从未见过的平静,眉眼都舒展了,嘴角愉悦地微微上翘,像是守着自己最大的宝藏,做着最美好的梦。
魏无羡不知为何看到这样的薛洋,鼻头竟然酸了。也别无他想,魏无羡打开外间的柜子,取了个稻米壳芯儿的枕头,枕着舒服,又有硬度支撑,魏无羡轻轻将枕头垫在薛洋头下,薛洋睡得很熟,枕了枕头左右蹭了蹭,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去,只是握着的手一点点也未松开。
下午薛洋醒来,见自己仍是入睡前的姿势,猜想蓝忘机和魏无羡应是信了他如今也不会再有其他动作,默许了他留在晓星尘房内。薛洋心中升腾起一股酸涩激动的情绪,深深换吐了好几口气方才平复。这便是感激么?这样最尘世的心情对薛洋来说确实最陌生的,这几日,薛洋只觉得自己要变个样子了,这些陌生的情绪冲击着他,他竟在心中隐隐开始后悔,可是后悔什么呢?要从何时开始后悔呢?薛洋正想着,听得门响,魏无羡走进来,怀中还抱着什么。薛洋起身,向魏无羡点头示意,倒把魏无羡吓一跳,警惕地说道:“你干嘛!”
薛洋哭笑不得:“魏前辈,你一定要我一副要杀人的样子,反而更放心么?”
魏无羡尴尬地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急忙岔开话题,把怀中抱着的那物递给薛洋。薛洋看清是一只毛茸茸的黑兔子,两只黑亮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十分机灵可爱。薛洋不傻,问道:“这是前辈特地为我选的兔子么?”
“恩,可爱吧,不用谢我。”魏无羡弯弯眼睛,很亲切地笑了。
薛洋竟然也笑了,人畜无害的笑容让魏无羡想翻白眼,真是不适应小流氓如今这和善的模样。薛洋开口说:“可是寒潭洞里不都是白兔子么?”
“是啊,但是你不一样啊,你又不是蓝家的人,而且总要让你和他人不同,才能一眼就看到你,方便约束。”魏无羡又开始信嘴胡说,其实只是他觉得薛洋更合适做一只黑兔子,午饭后特意叫思追到彩衣镇去买来的。
薛洋也知道魏无羡在乱说,那寒潭洞中哪里都是蓝家人,但是他已然答应了蓝启仁要永守所有仙门世家的秘密,便只笑了笑,说道:“谢谢前辈。”
魏无羡终于被薛洋这谦和有礼的样子给吓到了,摸了摸鼻子,说:“你今夜就在此处歇息吧,外间柜子里有被子,你自己收拾吧,等下会有人送饭来,我先走了,就在隔壁屋子,有事随时叫我。”魏无羡说完,从薛洋手中接回黑兔子,转身出去了。
薛洋没有再说话,只点点头,看着魏无羡离去,复又坐回床边,握住晓星尘的手,开始发呆。
薛洋就这样一直坐到日头西下。思追送了晚饭进来,薛洋只谢过,也没有动。他连眼睛都不想眨一下,只想就这样坐在晓星尘身边看着他。没想到蓝启仁真的被自己说动,而且明日就要作法,那过了这一夜,在薛洋的世界里,眼前这个人就真的消失不见了。薛洋原本想着留有灵识,即使千年万年地困在寒潭洞中,还有那些温暖的记忆陪着自己。但蓝启仁肯让薛洋进寒潭洞的条件便是灭了他的灵识。蓝启仁自有自己的打算,但薛洋却也在心中了悟,如果自己仍有记忆,他都不敢保证自己不会再去打扰晓星尘。那样浓烈的恨意和爱,相纠相缠,早已幻化为命运本身的那张网,牢牢捕住自己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除非魂飞魄散,不然如何都逃不出去了。薛洋明白了晓星尘为何又要自杀,这样浓稠化不开的爱恨,只有以死相破。肉身没了,灵识化了,金丹被封印在寒潭洞中,薛洋觉得这样才能保证自己永远都没有机会再去打扰晓星尘,他的晓星尘,再过五日,也会重新把他当做永世的仇人,很好,赎罪有尽时,终是要到来。
薛洋就真的这样坐了一夜。第三天的早上,他听到思追在外轻轻敲门,告诉他魏无羡和蓝忘机已在院中等他。薛洋回了句“好,就来”,突然就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了。多少年了,薛洋已经想不起自己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是在义城发现晓星尘灵识消散时么?这一次,换自己了,再也回不来了,再也想不起谁是晓星尘了。薛洋眼泪收不住的掉,胸腔被抽空的疼,他死死握着晓星尘的手,他好希望此时此刻这个人能醒过来,能睁看眼,看看他,看看这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弟弟,看看这个与他纠缠半生的仇敌,看看这个与他耳鬓厮磨的爱人。薛洋想让晓星尘回到原来的人生轨迹上,行走江湖、清淡高远,他想让晓星尘无牵无挂地生活在一个没有他薛洋纠缠的世界里。可此时此刻他怕了,他不想了,他不要忘了晓星尘,他也不要晓星尘忘了他,只有两个人都记得,那些充满血泪和温情的过往才是真的。第一次的打斗,第一次的笑,第一次的争吵,第一次给的那颗糖,第一次浑然忘我的相拥,第一次的眼泪,或喜或嗔的每一个神情,薛洋突然害怕这些都被忘记了。晓星尘袖口上的菊叶微微刺着薛洋的脸颊,被薛洋的泪水打湿,洇了一大片,洇到薛洋的心里。薛洋看到第一次见到的晓星尘,仿佛夜色中一抹月光,臂挽拂尘,背负长剑,白衣飘然,宛如仙人。只一眼,误终身。薛洋伏在晓星尘的床边大哭起来,从小到大,薛洋连哭,都要忍着,第一次纵着自己这样哭,竟然就是要生离了。
魏无羡和蓝忘机就站在院中,听着房内的薛洋像个孩童一样嚎啕大哭。魏无羡握紧蓝忘机的手,两人相视无言。身未死却要永世相隔,或许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真正体味其中无以言表的痛苦煎熬。
半晌,薛洋从屋内出来,神色如常,看起来更显轻松。他知道外面的人都听到了他的哭声,但此时此刻,又怎会在意这些。三人一同前往冥室。
冥室内,蓝启仁和蓝曦臣早已在等,屋门打开,那二人站在里侧,等待薛洋自己走进堂内正中所设法阵,法阵中,魏无羡特意为薛洋寻来的那只黑兔子,似乎已明白了什么,静静地等待着,仔细看去,那兔子额上竟已有抹额。薛洋在屋外看了看屋内情景,深深吸了口气,向蓝启仁和蓝曦臣点头示意后,转身看向魏无羡,平静地说道:“魏前辈,我薛洋是真的很崇拜你。如今,也很羡慕你。我可以托付你一件事么?”
魏无羡心中百味陈杂,说道:“你说,我自当尽力。”
“呵呵,魏前辈,你经历了这么多,还是如此单纯,我若是托你去杀人,你也自当尽力么?”薛洋邪魅的笑着。魏无羡嘴角抽了两抽,微眯着眼睛对薛洋说:“你要是想趁着还记得我逗个闷子,也逗成功了,你快进去吧。”
薛洋收起笑容,郑重地从胸口处掏出一个小布袋,递给魏无羡。魏无羡接过来,这布袋子上绣了一朵茉莉,因是贴身带着,摸着十分温热。薛洋笑了笑说:“这里面是晓星尘最后一次给我的糖,机缘巧合我当时没有吃,那段日子过得舒心,不吃糖也甜丝丝的,到后来才发现这竟是他最后一次给我的糖了。我舍不得吃,也不敢留给他,总也不能是我自己丢掉,左思右想,托给你吧,你吃了丢了给人了,都好,总好过我自己,不知如何处置。”
这话说的轻松,魏无羡却能体味其中的纠结不舍。他轻轻摩挲下袋子上的茉莉,出神地说:“那日在你们家的院子里,一股子茉莉花的香气。”
“是啊,晓星尘喜欢花花草草,都是他种的,我给他支的秋千架子上还引了蔷蘼花,开得很好,我还移了葡萄,花期时挪过来的,晓星尘说这时节还能活么,不想被他说中了,最终也是没吃上。”薛洋拉家常一样平静地说了这一席话,倒是把魏无羡说怔住了,正不知如何回他,薛洋又开口:“待他醒来,随意扯个谎哄过去就是了,他单纯,行走江湖这许多年,心思依然简单的不得了,不会起疑的。”说罢,薛洋冲着蓝忘机一拱手,行了个大礼,说道:“还望仙督看在薛洋留金丹为蓝氏结界出力的份儿上,今后照应一下晓星尘。”蓝忘机看向薛洋,竟第一次还了礼,说道:“好。”
薛洋见如此,心中已不再纠结舍与不舍,总是要走这一步。他向后退一步,脚后跟堪堪碰到冥室的门槛,冲着蓝魏二人摆摆手,甜甜一笑,娇声道:“回去吧,记得给我准备点新鲜的胡萝卜啊!”说完,转身进了冥室,木门应声关闭。
魏无羡看着消失的薛洋,对蓝忘机说:“如果不是这些恩恩怨怨,刚才的薛洋,才是真正的薛洋吧。只是那样明媚的笑容,也不知道晓星尘看到过没有。”
蓝忘机心中一动,一把扯过魏无羡搂在怀里,头压在魏无羡的肩头,哑声说道:“魏婴,还好,还好。”
还好,我们还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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