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角儿

　　我到达“育人中学”的时候刚过中午。这里变化太大，以至于我走错了路。我去的是二十年前那个校门，这里早已荒废，锈迹斑斑的铁大门上用同样锈迹的铁链锁住，中间挂了一把大锁。
　　往里看去，像是恐怖片里的鬼屋场景。那棵原本参天校门里边的黄果树也不见了。
　　校门外也一片凄凉，到处都是人去楼空的景象，紧闭锁门。我记得以前来的时候，这里无不热闹非凡，阿远租住的套房下是他房东开的一家奶茶店，奶茶店斜对面还有两家奶茶店，几家奶茶店的旁边是饭店，小吃店快餐店什么的。
　　我们把车就停在那奶茶店前，先是很多大人们来围观，放学了那些学生就从这里的大门鱼贯而出，不一会儿，车前就变成了学生。
　　直至最后随着时间一切都散去。
　　燕子跟我说：“我不知道你还不知道那个门早就被废弃了。当年教育厅下达指令进行教育改革，不分文理科，沿海先行，内地再慢慢来，考虑到改革，学校教室肯定是不够用的，所以就申请把学校后面的空地拿来建新校区，然而好景不长，开始两年学校的入学人数逐年增多，直至最高峰，物极必反，然后就开始走下坡路了。
　　后来大家生活都好起来了，渐渐地，家长们也都把孩子带去城里去读书了。想想我刚开始参加工作没几年后，家长们，还真是，死活都要把孩子送城里呢。
　　所以到现在我都不明白，当初小少爷为什么会回这里读书。他，应该是完全跟我们不一样的啊。”
　　她说完望着天空，我又实在想不到能接什么话，所以一时间竟连安慰的话都没有。
　　直到燕子继续说：“其实我问过小少爷，问他将来想干嘛，他说，”她紧盯着我，随又笑着说了句，“顺其自然。”
　　我受不了她的炯炯目光，随即饶了下头：“你还记得阿远养过一只猫吗？那猫是在村公路口捡到的，碰到它的时候我也在，我当时被那小东西吓得有些动不了。那只毛色完完全全的黑猫，脊背露骨脱毛，明明应该一副很凄惨的样子，却站在那里一直跟阿远对峙，后来阿远竟把它带回去了。
　　阿远没给那猫起名字，他说给它起了名字它就像是成了人的宠物，猫可不像狗，又蠢又贱，它们是不会被束缚的。
　　猫们天生爱干净，而且如果不给猫吃食，它们会自己去找，你看这猫，它每次叼回来的都是麻雀之类的，它可不会把耗子往家里带，至于偷腥嘛，谁都不会知道那是哪家的猫。
　　它们甚至能把蛇活活玩死。猫的速度是蛇的六倍。
　　而狗，怂，输出全靠吼，即使真有胆咬人，人只要手上拿点东西，跟它对峙，它们就不敢上前了。如果人不给他们喂食，它们就只能沦落到翻垃圾的地步，要多可怜有多可怜。人可以肆意宰割它们，即使是邻里间发生这事，也不会有人去说什么的。
　　其实没有那么多贱命。如果是地道的野猫野狗，倒是没人敢毫无准备的靠近它们。”
　　我说完，有点气喘，好一会儿我们都没说话。
　　燕子：“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件事呢？”
　　我：“不知道。就是想起来了，然后就......就说了出来。”
　　然后我们就又不说话了。我抬头看着操场另一端的台阶处，那里有很多学生正在拍毕业照，远远的我就瞧见了一个白皙的男孩在一群男孩中间有说有笑的。因为隔得远，纵使他一米七高的身材在人群中算高的了，也看得我觉得好小。让我回忆起阿远曾经跟我说的，天上的神仙看我们也觉得小，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在上面的神仙看来，大家都像蚂蚁或是猫狗一样。
　　那是燕子的儿子，叫梦梦。

　　二十年前，阿远跟我父亲说他要继续读书，然而他选择的是这所离村子十公里的小镇高中读书。那年，燕子跟他也同时入校。
　　那年年末，我去看望阿远，恰巧碰上了燕子，久别重逢的燕子愈发的漂亮了，她有南方人特有的小巧，身材丰满，更显水灵，以至于当时我遇到她有止不住的紧张。好在她话也不多，我也就逐渐放下心来。
　　直至新年，阿远好像并没有回村子过年的打算，因为燕子放下东西后就回去了，如果阿远也要回村子，应该会跟燕子一起走吧。
　　我原本打算多在阿远那儿停两天，因为那时我高二，学校开学前要补课，当是提前开学了。但我怕开学后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又见到阿远，要不然阿远不叫我来的话，我实在不好意思来，因为上一次跟着姚管家来，阿远就问了我为什么没上课，我可不想让阿远认为我不务正业。
　　然而临近中午的时候，却进来了一个女生，一个很漂亮的女生，不同于燕子的那种漂亮。我说不出的漂亮。
　　反正就是很漂亮很漂亮的那种女生。
　　她介绍说她叫于妮，是阿远的同班同学而且还是同桌，并告知我她现在暂住于此。我刚要回答他我是阿远的朋友，阿远却抢在我之前告诉她我的名字，以及我是他的发小。

　　面对女生我总是很笨拙，不知道怎样跟她们相处，更不知道该怎么跟她们进行对话。
　　在我高中进校后，有一天，同班女生跑来找我说，她隔壁班有一个朋友想要认识我，问我要□□或微信。我用作业纸写给了她，告诉她我不怎么聊天，可她拍拍胸脯告诉我说，没事儿，我朋友也不怎么聊天。我听了后便放下心来了。
　　随后月假，那女生跟我聊天。
　　她：同学你好，我是李远欣的朋友陈海燕。很高兴认识你。
　　我：你好，我是林涧帆。
　　她：同学你一般放假做些什么呢。
　　我：学习，锻炼身体。
　　她：放假还学习啊，真好，这么刻苦。
　　我：嗯，因为不知道该干嘛。
　　她：你这么高这么壮，应该要打篮球吧。
　　我：打。
　　她：那在学校怎么没看见你打球呢。
　　我：在学校没人和我打。
　　她：那你有什么爱好吗。
　　我：不好意思，刚刚查资料去了。爱好吗，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
　　她：emmm......那你除了学习和运动还做些什么呢。
　　我:也练练乐器吧，钢琴之类的。
　　就这样，她找我聊过几次天，基本都是问东问西的，我也如实回答。起初频繁，后来就也没有了，有一次无意中我翻了翻联系人，发现她不在里面了。奇怪，我明明记得给她打好备注了的。
　　还有一个学姐，休假的时候拦住我，让我星期六去一个地方，说我不去她就会一直在那等我。然后第二天一大早我去了那里，她果然在那里等我，见到我去了，她很高兴。
　　我小心翼翼地问她有什么事吗，她说想让我陪她走走。然后我就陪她在商场走了一上午，期间我们都没说什么话，一来我怕她是有什么心事，怕说错话，二来面对女生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眼见中午，我以为她会让我回去了，没想到她却问我吃什么，我实在没想过中午还要跟她在一起，而且是共进午餐，没办法，我只得给姚管家打了电话，让他订了一家中餐厅。
　　那个餐厅我爸常在那儿开各种聚会，所以我去过很多次，大厅有西式轻音乐笼罩，跟它的设计一样，单调而华美。
　　我们相对而坐，因为人少，待一道道菜上来，上满一桌子，每道菜尝一点也就饱了。然后她终于开口了，问我平时放假干些什么，我只能跟她说学习，运动，偶尔练练乐器。
　　她说刚刚上楼的时候看见大厅里有一架钢琴，问我会不会。我回答她，会一点。
　　她一下子变得很高兴，问我能不能弹一曲。我想，她是出来散心的，既然她这么高兴，给她弹一首也无妨。
　　随后我们下到大厅去，结果我弹过一曲后，在她的几番要求下，又弹了几曲，实在累得够呛。
　　我真希望她能看出我当时累了，没想到之后她竟提出去看电影，我当时真的是好想回家。没办法，她心情不好我只得随她去看电影。看的是一部叫《速度与激情》的系列片吧，关于电影我知道的不多，阿远懂得比较多，尤其是那些难懂的剧情片，阿远总会反复看，并剖析里面的细节。而我，连里面的人物的行为我都感到费解。
　　所以，这电影看得我直犯困。
　　看完电影，她又要求要去奶茶店坐坐，我们就去了星巴克。期间她好像说她晚上不想回去太早，问我知道什么地方的小吃多，她想再多走走。
　　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地方小吃美食多的，就只能让姚管家来接我们，带我们去，最后让姚管家送她回家。
　　那天真是累到我了。没想到陪女生比摔跤一整天还要累。
　　以至于我让姚管家之后的几次月假都来学校接我。后来，我还是时不时担心学姐，会突然出现在校门口把我拦住，到时我又该说些什么摆脱她呢。
　　如果她真的心情不好，我推脱之后，她会不会哭呢。真是难受，想想都后怕。

　　当那个名叫于妮的女生跟我说，我买了很多菜，三个人一起吃火锅也没问题。一时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直到阿远摆头示意我，要不要一起吃午饭。我也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阿远就跟于妮说我还有事，并示意我可以早些走了。
　　然后我就立刻道了谢，随即离开，或者该说是逃离。多亏阿远帮我解围，否则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后来那个女生不知什么时候搬出了阿远的住所。因为后来阿远高中时期我很少去看望他。

　　第二年五月，青年节已过，我们的新课就基本结束了。高三的学生即将参加高考，意味着我也将成为一名高三的学生。老师们早已为我们预定了各种复习冲击资料，意味着这一年都将反复坐这一件事情。就在这个时候，阿远晕倒了。
　　还好庞爷爷的孙子庞麟哥，在那个镇子附近的疗养院工作，他早就跟阿远他们班主任说好了的，如果阿远哪天没有请假去学校，一定先通知他。
　　我得到姚管家的通知，他告诉我阿远情况很好，已经回村子静养去了。我松了一口气，原本是想马上跟老师请假然后去村子看看阿远，转念一想，阿远肯定会照顾好他自己的，况且他已经回了村子，我怕现在去了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我又旷课的事情。
　　因为前些天他们学校举办“五四”活动，活动像是一个拼歌大赛，阿远跟他们班一个女生一齐参加的，就是上次年末我在他住所看见的那个很漂亮的女生，我还记得叫于妮。
　　那个时候我才从姚管家口中得知，阿远是他们班的班长，真替他们班的同学高兴，阿远那么有能力，做他们班的班长一定会很受欢迎。
　　他穿着定制的深蓝色正装，抱着吉他，和那个身着蓝色蕾丝边长裙的漂亮姑娘登台，终于出现在我准备好的摄像机里，真是帅气美丽夺目逼人的两个人。
　　阿远弹吉他，那个女孩主唱，很棒的一对组合，吉他声清脆，女孩的声音深沉婉转，出口一段，直接让整个操场上的人沸腾了，我摆头看了看沸腾的人群，真为阿远高兴，他们太厉害了。不过让我尴尬的是，我的手在发抖，我用左手扶住，努力稳住画面，不然就没有纪念意义了。
　　高兴的是，那个女孩进了决赛，遗憾的是，阿远的吉他弦断了，只跟那女孩合作了第一轮。听见最后五个人的决赛晋级名字，阿远背着吉他包，出现在我身边，示意我跟他离场，一瞬间我竟有想要听那女孩唱歌的想法。
　　出了校门，阿远点燃一根烟，虽然我一直都知道阿远在抽烟，但我也知道他一直都很有节制的，他还一直备有口香糖，每次抽了烟，他都会嚼口香糖，我猜一定是为了跟人说话时不让人闻到自己口腔的烟味，他就是这么礼貌而周到。
　　阿远说他还没吃饭，他把吉他放回那个住所，便领着我，到一家酒店，给我开了间房，点了一桌子的菜，还叫了酒。阿远这次登台，一定开心极了，他们表演得那么好，可惜吉他坏了，早知道我就把我的带来当备用了。
　　我和阿远喝了两杯酒，早在村子里的时候，尽管年幼，我们就品尝了酒的滋味。想起那个时候心情好了，阿远就会拉上大壮小刘，我们一齐喝上一杯从庞爷爷那偷来的粮食酒。我们当然也尝试了烟的，那时候偷来了庞爷爷的烟斗，可惜我不怎么喜欢烟味，再加上叶子烟的味道又太重，我被呛得咳了好久，至此我就跟烟无缘了。
　　饭后，阿远就回去了，那时候山上学校传来的麦克风声音基本消失了。那次我没让姚管家送我，这里的县城已经和阳城开通了高铁，我买的也是来回的高铁票，约莫第二天中午就能返校了。
　　想起以前自己一个人来的时候，坐的都是绿皮火车，虽然很慢，倒也有风味，我总能看着窗外的山水美景，逐渐平下心来，再加上一想到又能见着阿远了，心情就慢慢地变得愉悦。只是现在好多轨道都已废弃，车次也在减少了，好多好多事情要做，时间也不充裕了。

　　六月，二狗死了。
　　可怜的二狗，一辈子孤苦伶仃与老母相依为命，他就这么死了，被扶贫的官员撞死的。因为是小县城的农村户口，只赔了几万块钱就息事宁人，还被他那兄弟们瓜分了。
　　我得到消息，到达村子，已经是“头七”了。
　　我们一直在二狗家破旧的平房里坐到凌晨，等他回来再跟着我走在阿远身后。很难想象这就是人的死亡，我没有一点实际感，甚至不能察觉书里描写的那种对生命消失的惆怅感。我只能一遍遍回忆以前我们仨走在一起冒险的日子，二狗胖大的身躯，傻乎乎的笑容，吸吮的手指，不断淌下的口水，然后一切的一切都不会再出现，二狗再不会傻笑，再不会跟着我们疯跑，再不会和我一齐听阿远吹口琴。
　　至此，我才会有一点心痛的感觉。
　　午夜到了，阿远吹了一支小时候我们常在后山时听的那首曲子，这首《送别》，我也终于能跟着曲子想着歌词了。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
　　明明是首儿歌，却不是那么欢快，明明歌词那么华丽，却尽显凄凉。
　　我相信二狗听见这歌的时候会像那个时候——我听着这歌想到我母亲进而哭喊出来，然后他一定还会像当时那样，看到我哭了，也跟着哭。
　　可怜的二狗，希望在这人间，你不会胡乱徘徊，能找到回家的路。
　　第二天，我在庞爷爷家醒来，那天晚上午夜过后，我们就离开了，阿远回了家，我一如既往睡在庞爷爷家。没有回学校的心情，想去看看阿远，哪怕不说话，看着阿远也好，因为那会给我带来慰藉与力量。
　　然而我却得知，阿远回学校去了。阿远还是那么成熟，那是懦弱无知的我永远也学不到的。然后回到学校我只得使命地学习学习，因为这样，关于母亲，关于二狗，我才能努力地不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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