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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打误撞
不知道是否高级厨具煮出的泡面都比寻常美味，辛染难得感受到速食面的魅力，吃完最后一口才发觉胃胀。他懒散倚在厨房门框，看向季渲洗碗的背影。
相比做饭，季渲收拾碗筷熟练得多。在换洗碗碟的间隙，季渲回头看了眼抱臂假寐的辛染，让他先去书房趴一会儿。
辛染揉了揉眼，像块黏软年糕挣扎着直起身，趿着拖鞋啪嗒啪嗒上了二楼。吃得太撑，连带着大脑都昏沉欲睡。辛染打了个哈欠，拐进楼梯右侧的通道。
刚刚季渲好像说过左手边那间是书房。辛染晃到门前站定，背对着柔光壁灯推向那扇色调暗沉的木门，把手竟纹丝不动。他皱了皱眉，心里嘀咕怎么自己体力突然退化。
不服气的别扭劲儿涌上脑袋，他用胳膊抵着门猛力一推，门猝不及防向内大开。惯性将辛染甩进黑暗，他差点一头栽倒在门内靠墙的柜子上。
睡意顿时消散大半，视线逐渐适应黑暗。就着走廊漫进来昏暗光线，辛染看清了那个木质雕花的矮柜，和上面放着几个金属相框。
房间内漆黑如深潭，幽暗中渗出陈旧松木味，混杂着霉味儿常年积尘的气味，令不速之客凝息窒闷。
背对门的相框幽幽泛着冷光。鬼使神差地，辛染轻手轻脚向前迈了几步。
他掩住口鼻凑近最靠门的一个。简陋木框上布满深深浅浅的划痕，中间嵌着一张泛黄照片。辛染眯着眼凑近，辨认出是个面容清丽的年轻女孩，戴着一副老气横秋的粗框眼镜，麻花辫搭载瘦削肩头。朦胧照片上依稀可见她赧然微笑。
这女生看上去与自己年纪相仿，将这样一张旧照片藏在暗室里，难不成她是季渲初恋？辛染心里起疑，目光向后飘。不同于之前旧相框看上去寒碜得就快散架，眼前的漆白木框上矫饰着繁复金纹，相片色调暗沉，无端透出压迫感。
他凑近看着那副蒙灰照片，正中间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端坐在藤椅中，还有两个穿着正装的男孩立在她身侧。左边那男孩趴在女人的椅背上，右边的则站得笔挺。
辛染眼神又扫过相片里沉着脸负手而立的男孩——看上去只是十岁左右的年纪，但辛染总觉得莫名眼熟。
门外走廊忽然传来不远不近的脚步声。跫音在幽暗寂静中被无限扩大，重重落在辛染直线加速的心跳上。他顾不上掩饰行踪，抬腿就往门口跑，却在离踏出房门仅一步之遥时直撞上逆光的高挑人影。
下一秒天旋地转，辛染被攥紧手腕压在门板上，那团黑影寸寸迫近，覆压在他头顶。
“你看到了什么。”
季渲一字一顿，声音如坠冰窟。辛染能感觉到那森森寒意下正酝酿着汹涌情绪。
“没，我刚刚不小心撞进来了，”辛染努力压制着狂跳的心脏，仰起头直视他，“正准备出去呢，不好意思啊。”
季渲似乎压下了不明情绪。他闭上眼长长吐出一口气，松开了辛染的手腕，又恢复了那副沉默神态，转身走了出去。
·
被一锅泡面暖化的气氛被插曲闹得跌至冰点。偏黄光晕在书房的红木长桌上漫流，辛染坐在桌外侧临时添加的皮椅中，红笔擦过草稿纸刷刷声不停。
“那个，我帮你把错因都标出来了，你对照我卷子上红笔圈出来的步骤再看一下。”辛染放下笔捏了捏手心，目光瞟向挂钟。时针正逼近花纹繁复的罗马数字九。
夜晚静得能听见秒针嘀嗒声，一盏台灯下两人相对而坐。季渲没抬头，手指轮转打着字，眼神聚焦电脑屏幕。
辛染等了片刻，见他对自己的话毫无反应，心里骂一句没良心。把笔袋塞进书包，他拎起书包就准备走人。
“等一下，发言稿还剩结尾。”
季渲说话时却没往对面看，电脑屏幕映亮他古井无波的双眸。辛染满腔烦闷被一句话扎破，只剩干瘪的一声叹气。
他如今能和季渲称得上朋友，但的确没理由偷看别人的私藏。不过，这是辛染第一次听到季渲语气那么凌厉。看向自己时，季渲淡漠眼神中曾曳动过的微光在那一瞬间尽数被寒意凝结。
有必要真的动怒吗？
辛染忽然想起季渲缄口不言的请假一周，和回来后若无其事的接近。或许是出于想维持难得共通的牵绊，辛染为他的反复无常找过理由，猜想或许季渲有什么难言之隐，便自作主张地共情谅解。可惜似乎是辛染自说自话，而季渲未必希望得到理解——今天是第二次莫名其妙的疏远。
辛染自认为不是没脾气的老好人，甚至周围人对他的评价首当其冲就是难相处。一再忍让实在有违他的作风。刚刚拎起书包的那一瞬间，辛染似乎已经下定决心，既然季渲一再对自己筑起壁垒，那么这朋友不交也罢。
可情节总出乎预料，辛染本以为季渲在冷着脸生气。实际上季渲沉默不言，却帮他写了一晚上发言稿。
眼下，辛染实在没法转身潇洒离开。他忽然觉得自己像被捏住七寸的蛇，季渲早窥破了他那一点儿柔软善意，借着冠冕堂皇的冷漠脸一次次逼退他的底线。
辛染暗骂自己一声窝囊，在负气离开和演讲稿中毫不犹豫选择后者——写好的稿子，不要白不要。好汉不吃眼前亏，这是他摸打滚爬十几年很受用的宝贵经验。
他抱臂坐回皮椅，冲对面歪了一下头，“你到底行不行啊？”
季渲表情难得波动一瞬。他敲下回车随即起身，上身微微前倾。台灯光晕投下阴影漫过辛染的前额，季渲的专注目光全落在辛染浸着一点光的眼眸里。
“你自己过来看。”
“你最好别让我半夜又重写。”辛染嘟囔着向后一推椅子，绕过书桌凑到季渲旁边。
五号字撑满一整页文档，连格式都排列整齐。年级集会发言这种稿子么，听着无聊，写起来却也格外痛苦。辛染读了几句，深觉字里行间透出一派熟稔的冠冕堂皇，很有那么回事。这与平时寡言少语的季渲联系在一起，顿时让人肃然起敬。
辛染拍了季渲一下，面上终于浮现笑意，“深藏不露啊，你怎么那么能扯官话。”
“写‘班级公文’练出来的。”老板椅在木地板上滑出沉闷响声，季渲起身站到旁边，示意辛染坐下。“你再看一遍，不需要再改就发给你微信。”
辛染陷在老板椅里，皮革面尚留余温，浑身舒服得要融化。他撑着头滑动鼠标，咀嚼那些食之乏味的枯涩字句。
“……我很荣幸能在本次期中考试中获得好成绩。在这里，我要感谢辛勤培育我的父母……”
鼠标噼啪作响，季渲越过椅背瞥了一眼，辛染把那一整段直接删了，手起刀落，干脆利落。
辛染仍撑着桌子歪头看屏幕，指尖有一搭没一搭点着木桌，敲出节奏古怪的脆响。敲击声突然停下，辛染转过椅子朝向季渲。
“给同学们的建议这一段儿，‘胜不骄败不馁，一次的成功算不了什么，只有保持谦虚的心态谨言慎行方能常胜’，不敢苟同。”辛染撇着嘴角，眼底透出季渲熟悉的那种倨傲。漫不经心的动作也掩不住锋芒，那是一般人都不会喜欢的攻击性。
“为什么这么写？”辛染扬着头看他，像只竖着刺的刺猬。
季渲早摸清他脾性，不会和常人一样被他这番模样唬住。他凑近辛染，眼神晦暗，“成功一次不代表常胜。甚至，有时只是侥幸。”
辛染移开目光。宽大电脑屏幕投下幽幽蓝光，漫过他的侧脸。他的脸颊光洁明净，没有任何阴影停驻在上面。窗外梧桐叶又窸窣摇动，夜色寂寥。
半晌，他忽然开口：“我不同意。至少对于我，幸运都是抢来的。侥幸的机会属于奢侈品。”
季渲没有再说话。他看着辛染把那段话翻来覆去地改，却始终不尽人意，索性将整个文档又复原。墙上挂钟敲响九点整，辛染撑着扶手起身，靠在桌沿与季渲面对面。
辛染把玩着桌面上一支赭红色钢笔，语气随意：“那个，顺便帮我打印一下呗。”
季渲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辛染把钢笔放下，习惯性地略偏着头仰视季渲，理直气壮道：“我自己到学校打印还要花钱。接济一下吧土豪，行善积德，我保佑你下次肯定能考好。”
季渲已经转过去捣鼓打印机，冷不丁冒了一句：“那还要平时供着你？”
辛染一哂，顺着他的意思信口胡诌：“你可以先试用一个月，多供奉一些游戏点卡和可乐，七天内不灵验可以退全款。”
谁知季渲望着他点了点头：“这个月的辅导费已经发你微信了。”
“哎你这人故意的吧，我开玩笑呢，”辛染怀疑他揣着明白装糊涂，“我又不是做生意，你有钱也不能践踏我的尊严……”
“我认真的。”季渲站在他面前忽然开口，垂眸直直看向他眼底，神色晦暗不明。
“啥，你真要凭请我当家教？”
辛染看着季渲蹙着眉头移开了视线，腹诽这人为什么每次说话和挤牙膏一样，永远靠别人脑补言外之意，每每想错了他还要装模作样叹气，意思是别人的理解能力无药可救——怎么和电视剧里的狗逼领导一样。
“帮我辅导浪费了你的时间，”领导难得纡尊降贵做解释，着实稀奇，“我不能亏欠你。”
辛染听着他一副谈生意的口吻，实在哭笑不得，“我还真就是行善积德，等着期末考第一。这次考前去栖玄寺没用，兴许是因为我造孽太多，六根不净，佛祖托梦告诫我要乐于助人。”
见他又开始鬼扯，季渲自顾自去装订打印好的发言手卡。辛染觉得这玩意很新奇，拿到后翻来覆去看了好几眼才收进书包。
·
将辛染送下楼后，季渲回到二楼书房。站在小窗边，正好能看见辛染走出大门。小径旁低矮路灯拖长远去的背影，一团模糊的黑影随着步伐浮在石子路面颤动。
季渲靠在冰冷窗框，望着人影渐行渐远，直到沉入两栋旧楼间的幽谷。足音星星点点，破碎于穿庭长风。
他想起暗室里落灰的相片，不知辛染究竟看到了多少，又认出了谁。似乎他总是这样误打误撞，闯入隐秘角落惹乱尘埃，又趁夜色悄然离去。
季渲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厚窗帘束起寒夜风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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