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与行路

　　（一）成都总相宜
　　乘一架红眼班机，我飞离了西安上空。在夜半的云层上，读一本关于战时空军之恋的传记，说在与日本敌机纠缠的生与死的间隙，他突破云层，月亮忽然出现，几乎一头撞了上去。我把脸贴在窗上，看外面隐约的云海和平行的星子，月光涂抹在机翼上，可惜没见着月亮。
　　降落成都已经凌晨，街道安宁洁净，树木葱茏。朋友在巷口等我，一进她的小家，我先在那天蓝色的房间转了一圈，高兴道：“太不实用了——我太喜欢了！”整个房间呈一个半圆，倒有一多半是落地窗，连小小的卧室也是阳台改装的，用天蓝的碎花窗帘围起来。四处散落的是瓶花，干花，盆花，烟座，各样的小玩意儿，窗把手上挂着一串线穿的干了的茉莉花，窗台上盆栽茉莉伸着花骨朵，都搭配地相宜 。
　　从落地窗望出去，是文殊院一道道鳞次栉比的灰蓝屋瓦。
　　一觉醒来，已是中午。到外面露天坐着，要了一碟浇汁茄子，一碗红糖凉糕，一份担担面，一两抄手。那凉糕似乎叫凉“膏”更合适，如同一碗羊脂倒扣在仿青花盘里，四周汪起一圈红褐色糖汁，是红糖。凉糕本身质地很薄，像陕西的凉粉一样好消化，入口只有一点微甜清涩的香，冰凉冰凉，要甜主要靠红糖。上网一查，原来是米、北杏仁、葛粉等磨粉上锅蒸出来的。后来在成都的日子，又吃到黄醪糟、红豆圆子、绿豆南瓜等甜食，才知道这边甜食之精巧，不是我们西北人能比的。比如红豆圆子，不过是一碗红豆汤里煮着小指蛋儿大的实心糯米圆，五块钱，但糯米香而软，汤里的豆沙连皮都去了，只有那胭脂色的细沙又香又甜；而绿豆南瓜香甜糯滑，汤凉了会若有若无起一层皮，好像是为香口和了猪油。
　　用勺子舀凉糕正吃着，忽然雨就来了，乒乒乓乓打在凉棚顶上，棚角挂的红灯笼摇荡起来，里面一只虫子惊地飞快爬走。不由担心地想，难道下午坐在家里不出门么？朋友却说：“放心，一会儿就停了。”果然，吃完饭，雨就恰到好处地停了，踩着青砖街道，扶着润肺的水气，气温也降了，不禁感叹成都真是随份和气，现在无论看荷花、访老杜，都相宜了。
　　我们合计了一下，想我作为一个热恋传统艺术的人，来成都第一件事自然该是拜访杜甫，然后再去看香气蒸郁的花田。于是就去草堂。
　　我是个怪人，别人都说杜甫悲郁顿挫的诗作才是最好，我却偏喜欢他闲适的作品。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
　　自来自去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
　　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做钓钩。
　　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
　　这首就是诗人在成都所作。经过离乱的沧桑胸怀对简单明净事物的描画，才更单纯可亲。草堂遗址现在是个园林，与花魂鸟魂，竹魂蕉魂，荷魂诗魂徜徉在一起，天色荫荫。看一幅蜀绣牡丹图，由一个面如满月的一个女孩泡一壶真正的茉莉花茶，玻璃小壶内都是正午前一个小时采摘的洁白花朵，香味乍放，每举盏都是触鼻清香。又看了历代的杜诗版本，把园子随处逛逛，脚下就踩着浓浓淡淡的斜阳了。
　　随着渐暗的天色，我们便又来到了锦里。这真是个繁华风流的所在，手扎的配色古雅而鲜丽的风车，吹糖人，米上刻字，瓷器，石玩，各色小吃，浅吟低唱起来的酒吧歌手……人人都像喝醉了酒，随便走着。走着走着，又丢起几点雨。恰好也累了，又恰好旁边就有个名叫“花间月”的茶馆，便信步走到檐下坐着，来一碗成都盖碗茶。雨于是渐密起来，一线、一线落在狭长的古街，那勾心斗角的一溜天空，有燕子低空在飞——夜来了，有点湿漉漉的，五光十色，又古香古色。灯在檐下，光乱影里，世界有了两个，更不知哪个更销魂。
　　想必也是总相宜。

　　欲知详情，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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