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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岂可上危楼
那些日子是恍惚如梦的,快乐,忧虑,紧张,恐惧,不同的情绪交替波动,无法平静。
少年时的烦恼和甜蜜,少年时的爱,大过天。
卓然的一个目光,一个微笑,总是让她激动很久。她以为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她以为这就是幸福。她以为卓然明了她的感情,并且会以同样的真诚对待自己。
也许,幸福只是你自己为自己的生活定义的状态,你想幸福就可以幸福,你若说这是不幸,那就是不幸。
幸与不幸,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曾经有一次,全年级同学在年级主任段老师的组织下坐船去芙蓉洲,看白鹭。小翼没有钱,所以没有参加。当她很遗憾地提起这事时,卓然却笑着告诉她,船很破,风很大,他一直忙着和同学打升级,所以根本无暇看风景。小翼的心情就便得很好,她一厢情愿地相信,卓然是在好心安慰她。
晚自习上做题做得抓狂时,她会一次又一次抬头,隔着苍白路灯下的凉薄夜色,看对面理科班的教室。如果偶尔看见卓然的清俊的身影,她就会笑。如果被卓然发现她的目光,她会立刻慌张地转头,装作若无其事,实则心烦意乱。
可是,她自动忽略了卓然对其他女孩同样温柔的笑容。
她忘了,卓然是皎皎明月,而她,只是群星中微不足道的那一颗。
哪怕努力燃烧,也只有微光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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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补课的最后一天,她在语文老师发下来的周记本里看见一张纸条。
“明天早上八点,我们去接你。”
遒劲沉稳的笔迹,一看便知是卓然的。小翼的嘴角弯了弯,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把纸条塞进周记本里的。
却听语文老师跟她说,“林小翼,你的作文写的不错,理科班的同学借去传阅了。”
哦,原来如此。林小翼抿嘴笑。
第二天早上,林小翼早早起床,胡乱吃点东西就站在路口等待。时值盛夏,早晨的太阳也十分灼热,还好能躲在法桐的树荫底下。
不料一直站到快九点,才看见那辆黑色的奥迪呼啸而来,嘎然停在小翼身前。
林小翼认得,这就是两年前撞到她,或者说被她撞到的那辆车。而此刻,车上也坐着同样的那几个人:司机,卓慕云,卓然。只不过多了一个贺兰婷。
卓然招呼她上车,她有点惴惴地弯腰躬身进去。出乎意料的是,车上的每个人都很热情地对待她,就连上次尖酸刻薄的贺兰婷也十分开心地跟她打招呼。
小翼坐在后排座最右,卓然居中,左边是贺兰婷。一路上贺兰婷叽叽喳喳不停说话,大多是谈以前和卓然在一起的经历。小翼插不进去嘴,只好看看路边的风景。
青山绿水,荷塘梯田。
“风景不错,林小翼,你觉得呢?”坐在前排副驾驶座的卓慕云悠然发问。
“是呀,很漂亮。”林小翼心中想,也很无聊。
“省城离江城不过一小时路程,风物和江城相似,我想你会喜欢。林小翼,你有没有去过省城大学?”
“没有。”
省城大学是全省唯一的重点大学,因为本省高考分数线很高,所以省城大学的分数线也被全省学子抬得极高,不容易考上。不过,再难也不会比清华更难。反倒是很多以一两分之差没有考上清华的人,纷纷落入省城大学彀中。
果然,到了省城,卓慕云先带着三个孩子去了省城大学。背靠翡翠山,面临芙蓉江。教学楼和校舍多是青砖灰瓦的两层楼房,很有近代文化气息。
“为什么要来看省大呀?”贺兰婷道出了众人的疑惑。
卓慕云笑着说,“省大也是历史名校,你们以后都是要去北京上大学的,我若不带你们来,你们怕是一辈子也不会来这里参观。”
贺兰婷撅着嘴:“那也不稀罕。”
小翼惴惴地看了卓然一眼,见他也正笑着看自己。小翼也就不慌了。
卓慕云不再说什么,转而叫司机开去江心芙蓉洲和江边白鹭祠。白鹭祠倒不是为白鹭而建,而是为了纪念一位古时被贬官至此的名臣。
看完景点,贺兰婷又不依不饶:“卓叔叔,你说要请我们吃西餐的。”
卓慕云爽朗笑开,“你可真是个孩子!好吧,今天我就好好地教教你们这些孩子们。小刘,去市中心,枫丹白露西餐厅。”
小翼又是一惊,转头看卓然。卓然探询的目光落在林小翼身上,见她嘴唇轻轻颤了一下。
“怎么了?”卓然用极轻的声音问她,并且确定这声音只会被她一人听见。
“我不会吃西餐。”林小翼一字一顿地用口形说话。
“有我呢。”卓然说完,笑了笑,眉眼弯得很好看。
好在吃牛排的工序并不繁琐,林小翼只需学着卓然右手拿刀,左手拿叉就可以了。她尽量把把动作控制在很小的范围内。饶是如此,也被贺兰婷嘲笑了数次,一会儿说她的餐巾摆放不正确,一会儿说她吃相不雅,一会而说她动作笨拙。她被笑得慌了,连卓然伸手递来的胡椒瓶也碰倒了,骨碌碌滚到地上。服务生帮她拾起来,她还是羞红了脸。
卓慕云看大家吃得差不多时,便叫贺兰婷去给大家取一些蔬菜沙拉。贺兰婷不愿独自去,挽着卓然的胳膊非要他陪着去不可。卓然被缠得实在没办法,只好起身。林小翼见状也赶紧站起来,连忙说,“我去帮你们。”
“唉,林小翼,你坐下,让他们去。其实你才是真正的客人。”
卓慕云发话了,林小翼也不敢真的走了。只好坐下,在华丽的红色软皮沙发上,如坐针毡。
坐了不知多久,卓慕云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餐厅里一直播放着卡朋特的老歌Yesterday Once More, 但这样抒情的英文歌曲也不能缓和无言的尴尬,林小翼觉得如同过了几个世纪般漫长。不知不觉的,她的头越垂越低,仿佛做了什么错事,正在被卓慕云训斥。
“咳——嗯”,卓慕云清理了一下嗓子,“林小翼,把头抬起来。”
林小翼抬起涨红的脸,看见卓慕云那张与卓然相似的面容。卓然继承了卓慕云的英气,却也遗传了母亲的柔美,没有卓慕云这般咄咄逼人。此刻的卓慕云,严峻,肃然,没有一丝笑意,眉间的川字皱纹格外明显。
“时间不多,我也不跟你废话。我问你,这些情况是不是属实?你们家是从文县农村搬过来的,你祖父进城后以拣垃圾为生,你跟着他,所以没受过学前教育。你父亲先做搬运工,后来做点小生意,再后来承包了一家小商店。因为贪污公款和欠债,畏罪潜逃。你母亲几年前下了岗,后来,”
卓慕云叹口气,仿佛看到了最不堪忍受的画面,
“后来就去百乐门陪舞。”
林小翼脑中轰然一响,木然坐在卓慕云对面,良久不知该如何回应。脸上已经红一阵白一阵。屈辱、自卑和愤怒却在心中汹涌地乱成一团。
儿时,林小翼跟随外公在城市的每个角落拾荒,清贫却充满快乐。上学以后,林小翼一直努力学习,成绩优秀,因为她知道农家的孩子只有通过学习和考试才能改变命运。父亲负债潜逃,她不是没有怨言,只是深深明白抱怨根本无济于事。
母亲虽然软弱,没有技能,没有关系,孤立无助,却也尽了全力。即使是去百乐门陪舞,林小翼也没有怪过她。因为,林小翼曾悄悄地去舞厅找过母亲,她亲眼看见了母亲在舞池中旋转的样子。流光溢彩、时明时暗的镭射灯光下,母亲脸上的笑容根本就是发自内心的,无关乎金钱,无关乎任何不堪的流言。那个时候,母亲是快乐的。林小翼顿时就想明白了,没有经历过浪漫青春,甚至没有拥有过爱情的母亲,在翩翩起舞时可以暂时忘记一切,包括那些迈不过去的沟,跨不过去的坎。所以,林小翼悄悄地离开了舞厅,并且再也不提这件事。
那又有什么关系!他们从来不曾关心过你,他们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人世间的苦难,耻辱,贫困,让我和你一起承担。也只有我和你一起承担。
可是,外公,外公沟壑纵横的脸却浮现在眼前,慈祥地笑着对小翼说,“吃花生吧,今天只够买这么一点。”林小翼想象着外公捧着脏兮兮的报纸包的花生的样子,看看眼前大理石的餐桌上洁白的瓷盘和晶亮的不锈钢刀叉,不由得自嘲地笑了。外公,你看,他们竟然看不起我们!小翼再也忍不住眼中的酸楚,笑着流下泪来。
卓慕云看看远处的自助餐台,贺兰婷果然缠着卓然不放他过来,又说,
“林小翼,我看你也是老实孩子,我就跟你说明了。你父母的事情确实跟你没有什么关系,不管他们做了什么,孩子总是无辜的。只要你自尊,自爱,你还是会有光明的前途。是不是?我听卓然说你成绩很好,那好,你就考省城大学吧,上最好的专业,国际金融,怎么样?专业有前途,学校离江城又近,你还可以经常照顾一下家里,特别是你的母亲。这不是很好吗?作为你同学的父亲,我同情你,也欣赏你,我会尽量帮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林小翼抓过餐巾纸狠狠擦拭脸上的泪水,茫然地摇了摇头,她听进去了每一个字,但脑子里却像有一群黄蜂在嗡嗡乱响。不,她根本不明白卓慕云在说什么。
卓慕云皱了一下眉,
“很简单,不要缠着卓然。我的儿子,要么如他所愿上清华,要么出国留学。而他的女朋友,即使不是贺兰婷,也会是与她相当的人家的好女孩。林小翼,我知道你也是个好孩子,但是,你想想,你会对卓然有任何帮助吗?你有那么好的家世可以给他提供机会吗?你能对他今后的发展和事业有辅佐的作用吗?况且,”
卓慕云话锋一转,“我想,你也不希望卓然知道你们家的情况吧?”
小翼下意识地摇头。
卓慕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放心,我不会跟他讲。男孩子懂事晚,今天说的明天就忘了。只要你自己注意,卓然就不会受你影响。卓然对他以前的女朋友也是这样。你也不要太难过。”
“今天就当带你出来散心,回去以后,你好好复习,争取以高分考上省城大学,好吗?如果你填了别的志愿,未必有用。你懂不懂?”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语锋里已经带有凌厉的气息。
你懂不懂?不懂也得懂。你只能考省城大学,你考不上北大,也别想着白费劲。我不会让你如愿追随卓然去北京。你配不上他!
她蓦地起身,冲动地向洗手间的方向奔过去。不料卓然端着一盘蔬菜沙拉正走到座位旁边,林小翼撞个正着,圣女果紫甘蓝玉米豌豆撒了一地。林小翼没有抬头,也没有说抱歉,甚至有些鲁莽地推开了卓然。
贺兰婷皱着眉抱怨,“这个林什么翼,怎么这么粗鲁?费了半天劲调的沙拉,白忙活了!”
卓然有些愕然地看着林小翼踉跄而去的背影,转头问卓慕云,“你跟她说了什么?”
卓慕云微笑,目光却寒冷如冰,
“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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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江城的路上,气氛沉闷而诡异。卓慕云闭目养神,贺兰婷也没叽叽喳喳跟卓然说个不停,也许是太困,后来也睡着了。而林小翼,一直冷着脸看窗外,如同一座沉默的石雕,无论卓然说什么都不回头,甚至不看他一眼。
不敢看,不忍看。你是王子,你的父母是官员,是艺术家。而我呢,一个逃犯和一个舞女的女儿。林小翼的脸上泛起奇异的笑容。一个是皎皎云中月,一个却是沼泽污泥。多么可笑啊。林小翼,你可真是痴心妄想。他们活该嘲笑你,你确实很可笑。
林小翼一直微笑,笑得凄凉。一路青山绿水,艳阳高照,她的心底却是冰冷冰冷,好像连风景也懂得屈辱和绝望。
回家以后,在无人的房间里,林小翼才开始流泪,直到落日西沉,直到月出东山,直到夜深人静。
那一天,8月23日,是林小翼的17岁生日。
本来,她打算在这一天告诉卓然,“我喜欢你,很久了。”
本来,她想问卓然,“你把我当作你的新女朋友了吗?”
本来,她认为,满城盛开的芙蓉,和芙蓉江畔白衣飘飘的卓然,就是上天给她的最好的礼物。
17岁的生日,林小翼独自流泪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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