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盲

　　慕染听到这个声音吓了一跳，随声源遁去，看到一个干瘦的老头如同鬼魅一般、不知从什么地方飘到了二人中间。
　　这裹挟山谷空灵的轻佻声音、神鬼莫测的诡谲身法、一样的破衣裳和邋遢的胡子，让她感觉到了几分熟悉，不禁想到了南山的那位老顽童。但定神一看却是张完全陌生的面孔，还是有些失落。
　　她因为出神没有注意这个老头的言语，但三殿下却是把他每一个字都听的清清楚楚，恭敬地邋遢老头行了个礼，问道：“老先生为何说，我与姐姐并无缘分？”
　　李允没有暴露自己三殿下的身份，老头儿也没冲他客气，捋了捋不知沾了多少米粒油腥的长胡子，仰头长叹：“没缘分就是没缘分，有什么可解释的啊？”
　　“可我不信缘分！”三殿下涨红了脸，突然大声道。
　　“这由不得你信不信啊。”老头儿背着手弯下腰，盯着少年：“姑娘与人家订了亲，你甭管那男的是死皮赖脸还是软磨硬泡求来的婚约，既然有了便是在冥冥之中结缘。你这小孩儿若是破了人家的因缘，你或许不在乎，但姑娘不一定不在乎啊。”
　　慕染极诚恳地点点头：“我是极相信缘分的。”
　　“是嘛？”李允眨了眨大眼睛，小嘴一抿，看着很是委屈。
　　“小伙子，你与姑娘无缘，自有有缘之人在前路等你。再说，你就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娃娃，着急找媳妇做什么？”
　　李允眼尾泛红起来，但从小接受男子汉不许哭的教育，有些慌张地作了个揖，转身越走越快，近乎是跑开的。
　　“也不知道这孩子的脾性像谁。”老头挠了挠鸡窝头，看着背影有些不解。
　　“您知道他是谁？”慕染半张着嘴望向老头，这是她见到除了宋扬第一个敢跟皇子这么说话的。
　　老头浑浊的目光直迎向慕染奇异的目光，半晌他眯起了眼睛，眼角的皱纹如菊花一般盛开：“我见过你这丫头……刚才是不是你要了两盘烤牛肉？”
　　“哪有！”慕染下意识大声反驳，细细想来好像还真是两盘，有些不好意思地刮了刮鼻子，语气有些尴尬：“我刚才在宴席上没见到您啊，您怎么知道……”
　　老头哼了一声：“你们这帮小兔崽子，如果老夫明着在场能让你们一个个暴露本性吗？”
　　慕染倒吸了一口冷气，长大了嘴：“难道您就是……老阁主大人？”
　　“很惊讶吗？”老头瞪大了浑浊的双眼。
　　“传闻天奉阁阁主就是个吊儿郎当的角色，不惊讶，不惊讶。”慕染嘻嘻一笑：“阁主大人啊，那您今天的眼缘看够了吗？”
　　老头啐了一口：“老夫一个都没看上。”
　　“那您不收关门弟子了？”慕染反问道。
　　老阁主眯起眼睛，盯着慕染有些发慌：“丫头，你是不是想从老夫嘴里探出什么啊？”
　　“您想的也太多了吧。”慕染干笑两声，第一次见到比嬴小公子还自恋的人。

　　跟邋遢老头随便聊了两句，慕染看着日头已经缓缓向西边移去，就告辞回医馆了。没有她这双眼睛，宋扬无法单独为病人诊治，就关上了医馆的大门，一个人在屋里泡了壶浓茶，靠在太师椅上，翘着二郎腿，像大老爷一样吸溜吸溜地喝起来。
　　“呦，医仙大人人今日怎么这么闲情雅致呀？”慕染笑着坐在了宋扬的旁边，也学着他摊在了椅子上。
　　“吃好了？”宋扬懒懒地撇了她一眼，突然想到了什么事，不由得笑出声来：“今天三殿下有没有和你说什么啊？”
　　慕染差点从椅子上栽了下去，有些惊恐地望向宋扬：“你是不是在我身上放了什么神器来监视我？”
　　“这都被你猜到了。”宋扬用盖碗拨动着漂浮在水面上的嫩茶芽，悠哉至极。
　　慕染怔了半晌，开始浑身上下翻找着有没有异样的东西，掏了半天，也没有发现类似小镜子小弹珠这种戏本子上经常出现的法器。
　　“行了别找了，逗你玩玩。”宋扬把茶碗搁到了一边，“其实，是我猜的。”
　　慕染的脸变的通红，想骂他两句却说不出话来。
　　“我每次进宫，三殿下都会拉着我问东问西的，也不怪我会往那个方向猜啊。”宋扬语气还有些委屈：“前几日他问我你的行踪，我就说你要去西山赴宴，他今天大驾就摆来了。”他凑近慕染的脸，笑容满是探寻八卦的意味：“你怎么回他的？”
　　慕染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还能怎么回，不就说……”话欲出口，她突然觉得不对，就生生噎在了喉咙间。
　　“说你我有婚约在身？”宋扬笑的有些恣意：“既然现在易安城两个人都知道了，要不然咱们就顺了他们的意？”
　　“呸！”慕染啐了他一口：“宋十六，是不是应该让师父好好治一治你了？”
　　“大可不必。”宋扬见她这种态度，也没过多再说，转了话题道：“回来正好，给我写一封信给承王。”
　　“写什么？”
　　“就说，让他随便找个理由，请我去承王府一趟。”
　　“承王府的墙你还没翻顺手吗？”慕染下意识感慨了一句，有些不解道：“你去承王府做什么？”
　　“现在翊王对我还存有心悸。虽然我与承王的关系天底下也就几个人知晓，但我还是怕翊王会有所察觉。”宋扬平静道：“所以，我得想个法子让承王与我结下梁子，翊王那边才会放心。”
　　慕染还是面带疑惑之色：“不过，你真要帮翊王抢夺皇位，还管承王做什么？”
　　“这是不同的谈判啊。”宋扬并没有觉得这是什么不妥的事，语气甚是轻松：“承王让我顺利进宫，我就向他提供圣上的病情。翊王帮我羽族寻找绮羽玦，我就帮他争夺王位。这是两件不一样的事啊。”
　　慕染对于他的逻辑哭笑不得：“你若如实跟承王说了盼君花一事，翊王不就暴露了么？”
　　宋扬无所谓地摆了摆手：“他知道是翊王做的又如何？盼君花这种虚无缥缈的物种，承王又不可能真的查出证据来，不过是吃了一个哑巴亏而已。”
　　“那你就不怕他不信你？”
　　“他信不信无所谓，反正我需要的东西已经得到了。”宋扬怂了怂肩。
　　“你这种行为当真称得上……墙头草。”慕染感慨道：“你不觉得自己的行为很无耻吗？”
　　“无耻？”宋扬似乎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汇，细细咀嚼一番思考一番，然后赞赏地点点头：“这个词形容我再贴切不过了。”

　　承王殿下此刻披着一件薄衣，坐在案几前批阅着父皇交代下来的奏章。这几份折子都是关于西陲边境的，最近西昭的百姓并不安分，毕竟是刚刚被收复成为南瑜朝廷的藩属国，折腾折腾也是正常的事，只是不让那边的百姓见一见血，恐怕是难以压制这场动乱了。
　　他闭上眼睛，痛苦地揉了揉眉心，将目光从奏章中冷腥的字眼上脱离开来，看着一旁年幼胞弟正在自己跟自己下棋，还颇为入神。他苦涩一笑，料想如果自己也能像允儿一样无忧无虑便好了。
　　“殿下，庭陌先生到了。”老仆在门外沉声禀道。
　　“让他进来吧。”承王缓缓睁开眼睛，瞟眼看到入神下棋的李允突然蹭地一下站了起来，有些无所适从地在房间里到处乱转，想出去，却看到宋扬已经迈步走了进来。
　　“承王殿下，三殿下。”宋扬低眉行礼。
　　“你怎么学会从正门进来了？”承王挑眉，心道王府也没加固高墙啊。
　　三殿下脸色一白，听皇兄的意思，宋扬从来不从正门进王府？他又联想到慕染所言的厚颜无耻之人，面目更加扭曲起来，感觉在房间里待不下去了，跟承王低低说了两句便急速转身离开。
　　“我这小弟待人一向温和客气的紧，你是怎么惹到他的？”承王看着李允小跑的身影，有些不解地问道。
　　“三殿下想娶王妃了，却被我这厚颜无耻之人抢了先。”宋扬浅笑。
　　承王两道剑眉略蹙了蹙，听出了宋扬语气中的异样情绪，却没有心思在打听下去，转而问道：“先生今日来所谓何事？”
　　宋扬也没客气，跪坐到了蒲团之上，道：“我知晓圣上的病情了。”
　　“此话当真？”承王的语气变的有些急促，随着宋扬也跪坐下来。不管是这一个月的相处，还是易安满城的传言，他知道面前这位年轻医仙有多大的本事，若他说知晓，那多半就是真相了。
　　“是桑草。”宋扬坚定的目光穿透朦朦胧胧的白绫，直接打在承王的脸上。
　　承王感受到了那股炽烈的目光，盯的他有些不舒服。其实他早就隐约猜测到，瞎子医仙或许只是出于什么难言之隐才将眼睛蒙上，但宋扬今日如此肆无忌惮地看着他，真的让他有些心慌。
　　“桑……桑草？北国上贡的那个？”承王把自己从胡乱情绪中拉了出来，凝神思考，还是不解地摇摇头：“那可是世间难得的药材，有极好的祛寒之效，怎么会是桑草的问题？”
　　“如果桑草被调包了呢？”宋扬快速接上了承王的话，不给对方留一点思考的时间，继续道：“那根本不是桑草，而是，盼君花。”
　　“盼君花？那是什么？”很自然的，承王殿下并不认识这个本不属于人世间的物事，皱眉问道。
　　“是一种开在极北的小花，可以入药，有很强的寒性。”宋扬略低着头，“况且，它和桑草长得很像。”
　　“极北……寒性……”承王咀嚼着一对诡异的字眼，面容突然冷了下来，“本王从未听说过这个东西，也不曾听太医提起过，让本王如何相信先生的话啊？”
　　“我今日来，便是想像承王殿下证明这一点。”宋扬语气平淡柔和，“过些日子，我会想办法让桑草在皇宫中消失。不出半年，圣上的身体就会康复如初。”
　　承王冷哼了一声：“本王无法时刻待在宫中，怎么知道先生是不是动了什么手脚？
　　“殿下要是不信，宋某也没辙了。”宋扬似乎毫不担心承王的狐疑，浅浅一笑回应道。承王低头思忖了片刻，这片刻在宋扬看来很久很久，久到他有些坐不住了，承王却突然冷冷开口，声音低沉：“先生刚才回避了本王一个问题。太医院里所有人都看不出桑草的端倪，为何只有你看出来了？”
　　宋扬抿了抿干燥的下唇，仍旧平静道：“家师清怀先生，虽然只是一介民医，但早年间四处行走游历，见识比大多数太医多了些。宋某跟在师父身旁，也就多学了些东西。”
　　“是么？”承王浑身的那层寒光仍旧没有消散，语气如极天岭之上万年不融的大冰山，泛着幽幽的寒光让人不禁浑身哆嗦，让宋扬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也为之一颤。
　　“本王性情向来直爽，说话很不喜欢弯弯绕绕。先生既然从极北来，为什么一定要隐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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