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宦

　　“处理好了吗？”酒宴结束后的霜余坊后巷，魏郯站在马车前低声开口。
　　“酒盏和酒壶已经送到了御药房查验 ，刺客伎子暗中押回了东厂，敬酒的吴伯栩和徐沛也派人跟上了，半个时辰内就能悄无声息地绑走。”魏七小声答话，身后数个厂卫隐在黑暗之中。

　　魏郯嗯了一声，又问：“还有呢？”
　　“还有？”魏七挠了挠头，“还有就是……已经派人到魏五那知会过了，他现在应当就已在刑房等着了，这些人一旦押进东厂，他立即就……”

　　“我不是问魏五。”魏郯打断他的话。
　　魏七歪歪头：“那干爹是在问……”

　　魏郯眉心敛起，像是有什么话难以出口。
　　魏七亮晶晶的眼睛不断眨巴着，仿佛是无声的催促。

　　魏郯抿了抿唇，憋了半晌终于开口：“……她呢？”
　　“她吗？”魏七疑惑片刻后，才反应过来魏郯说的是谁。他左右张望，嘴里嘟囔道，“哎，刚才督公出来之前还在这呢，怎么这一会儿功夫就……”

　　“督公若想找我，叫我的名字就可以了，”突然，巷子的墙头上跳下来一道人影。
　　暗淡的钩月下，黎星含笑的脸颊泛着细微的莹光。
　　“叫一声阿星，我就会出现在督公面前了。”

　　*

　　看着马车内坐在他对面的人影，魏郯只觉得自己被鬼迷了心窍。
　　黎星一个夜燕儿，专在夜里翻墙入户的飞贼，竟然告诉他自己怕黑？天可怜见，他怎么竟信了这样的蠢话、真让她上了自己的马车？

　　“只送你到莳香馆后门下车。”魏郯不带情绪的声音在昏暗的马车内响起。
　　“好。”黎星乖巧地应着。借着马车内昏黄的灯火，魏郯注意到她捂着腹部的手。

　　“你喝的毒酒……”他缓慢地出声。
　　黎星歪了歪头看他，星眸噙着笑：“督公是在关心我吗？”
　　“本督只是想推测出刺客的目的。”魏郯理由充分，“不是所有的刺客，都仅仅只想要本督的这条命。”

　　“原来是这个缘由，”黎星长长地哦了一声，“那么督公也不必推测了——这毒酒的确是想要了督公性命。”
　　“可你似乎没事。”魏郯盯着她。
　　“我只喝了一小口毒酒，又及时服用了师门的解毒药，应当不会有大碍，只是……”黎星揉了揉自己的肚子，假模假式地轻叹，“……只是疼上几个时辰怕是难以避免的了。”

　　魏郯抿唇：“待本督回宫之后，会派御医过去。”
　　黎星眨了眨眼：“御医不如督公，督公一句关心阿星的话，比十个御医都要管用。”
　　魏郯冷道：“本督没有关心你。”

　　黎星像是没听见似的：“能换来督公的关心，这杯毒酒饮得很值。”
　　魏郯额角崩起一根青筋，再次强调：“我没有关心你。”

　　“好好好，”黎星无诚意地点点头，哄小孩似的附和，“督公说没有就没有吧。”
　　魏郯：“…………”
　　罢了，罢了。
　　黎星为他饮了毒酒，他暂且忍一忍便是。

　　念及此处，魏郯的眉眼间难得地浮现出了一丝不解。
　　他实在不明白，怎么会有人会为了不打草惊蛇，竟真能以身相代为另一个人饮下毒酒？他觉得这法子蠢笨之极，心里也清楚，这蠢法子是黎星自愿所为、同他毫无关系——可难以避免的，他的内心深处的确生出了那么一毫厘的动容。
　　动容于她的蠢笨法子，更动容于她的毫不犹豫。

　　可即便动容，他内心仍然怀疑着——黎星真是这样蠢笨的人吗？

　　她倘若当真这样愚蠢，那么饮下毒酒的举动，是为了表明什么？
　　忠心吗？
　　……还是别的？

　　又或者这是她故意为之呢？
　　故意当着他的面饮下毒酒，故意向他表忠心，故意教他动容。
　　就如同月升园看戏当日，黎星在他面前显露自己贼道的技艺一样——只不过那日她露的是自己一身的本事，而今日露的是自己一腔的“忠心”。

　　他发现自己的思绪进入了死循环。不论黎星是太蠢还是太有心机，她为他饮下了毒酒的现实却无可辩驳。
　　——而这实在不是一件任何人都愿意为另一个人做的事。

　　半晌之后，魏郯撇开脑中的一团乱麻，重新开口。
　　“黎星。”他叫她的名字。
　　“你接近本督，到底是为了什么？”

　　嚓地一声，马车灯盏上炸开一朵火星，映亮了黎星的同样望着魏郯的眼睛。
　　“督公觉得我是为了什么？”

　　“全天下想要巴结本督的人多如牛毛，难不成原因都要本督一个个去猜？”魏郯讽道。
　　“巴结？”黎星轻轻地重复了这两个字，忽地笑了，“督公也是这样觉得吗？我在巴结你？”
　　“不然呢？”

　　黎星伸出手，提起舔灯棒拨了拨马车中的油灯：“说是巴结，倒也没错。可巴结只是手段，却非目的——而我接近督公的目的，或许比督公想的要简单得多，督公要猜一猜吗？”
　　“本督不想听你绕圈子，更不想听谎话。”魏郯的声音虽然泛着懒恹，那双眼睛却不曾放松，他端详着烛光下黎星的脸，试图从她的神色中寻找那么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

　　黎星亦看他：“可我从未同督公说过谎话。”
　　魏郯被气笑了：“从未？本督不戳穿你，你真以为本督信了你怕黑的鬼话？”
　　“可我的确没有骗你啊。”黎星手肘撑在矮桌上，托腮瞧他，眼睫在莹白的脸颊上落下一道阴影，“我真的怕黑，房里要时刻亮着灯，若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夜里就很难入睡，时常得睁着眼等到天亮。”

　　魏郯想起前段日子魏五的回报。
　　“她未曾出过莳香馆的大门，房里整夜都点着灯，通常第二日快到卯时，才会睡下——一连三日，都是如此。”

　　可就算怕黑这一条是真话，那又如何？魏郯想。
　　真话假话混着说，才最易骗过别人。

　　“干爹，莳香馆到了。”
　　这时，魏七的声音从马车外传了进来。

　　透过马车的灯火，魏郯瞧见黎星坦荡的双眸。那双眼睛又黑又亮，像是林中的深泉，声潺潺、清幽幽地探过来，教人不自觉地被吸引。
　　不知为何，他心里突然生出了一股莫名的异样。

　　“你可以走了。”他挪开目光，靠上马车的软垫。
　　“送佛送到西，督公不如再走几步，送进院子？”黎星试探的声音传进耳朵。

　　魏郯忍不住回她：“那本督是不是最好送你到房门口？”
　　黎星转了转眼珠子：“如果督公愿意的话。”

　　“别得寸进尺。”魏郯冷冷扔出一句，不再看她。
　　“行吧，”黎星作势便要下车，说话的语调中夹了一分若有似无的遗憾，“只是方才说到我接近督公的目的，话还没说完，或许督公不想听了……”
　　魏郯：“…………”

　　走进莳香馆后院的时候，魏郯已经开始生气。
　　堂堂司礼监掌印太监、东厂提督、盛朝的当朝权宦，竟还要被一个女人牵着鼻子走。他不知道是该气自己越活越回去了，还是该气黎星这个总在他试探他底线的女人。

　　“你现在可以说了。”走到房门口的时候，魏郯的脸已经黑得比天色更暗。
　　“督公要不要进去喝杯茶？”黎星得陇望蜀。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仿佛闻到了一股陌生的气味在她房间周围若隐若现，她微蹙了蹙眉，将这气味暂且抛诸脑后——莳香馆一日来往的生人以百数计，或许只是谁路过了此处而已——她将注意力放回到魏郯身上。

　　“本督的耐性有限。”魏郯嗓音中已经带了愠意。
　　“好，”黎星抬起头，目光不闪不避，噙着笑意，“督公以为，一个女子，为人送药、陪人听戏、替人挡酒……做这一切能是为了什么？”

　　魏郯不自觉地拧了拧眉心。
　　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巴结他、讨好他、攀附于他？
　　还能是为什么……

　　吱呀。

　　——思绪被骤开的房门打断。
　　“阿星姑娘可算回来了。”
　　“我们兄弟俩等好久了。”

　　两个生得一模一样的年轻男子从黎星的房中走出。
　　上身不着寸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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