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声入梦

作者:未子玖个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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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7 章


      夜晚的流霞苑换了一番景象,因有贵客下榻,院前廊下烛若流萤,不同于四人宅院的宁静,这里倒是一片欢腾,丝竹管弦不绝于耳,玉髻螺簪游廊穿堂。戏楼的方向传来了一段《武家坡》,燕南秋跨过门槛向那走去。

      “秋公子,陈大人在凉阁吃茶,您这边请。”

      带路的是个丫鬟,看穿着不像是流霞苑的下人,他有细细瞧了两眼,更加肯定了心中的想法。

      “秋公子,我们老爷和陈大人都在凉阁内,您请。”

      “你们老爷?”燕南秋下意识退后两步,戒备地看着眼前的人,“谁?”

      身后的凉阁响起门轴吱呀声,一位后生站定,含情唤道:“南秋公子,真的是你?”

      已经半年没听到有人这样叫自己了,燕南秋在原地愣住不敢转身,鼻头倒是泛了酸,他竟无比希望自己一回头看到的是那个手执折扇浅笑着的公子。

      “南秋公子,快快屋内请。”

      来人微微颔首,燕南秋抬眼去看,是亭瑶。

      陈二已经迎了出来,躬身打了个千儿,“秋老板吉祥。”

      燕南秋环顾四周,然后以食指抵唇,轻声说:“此地不宜谈话。”

      亭瑶带着恶人走上凉阁二楼,周围都换了自己的人。燕南秋还是对他的出现不解,一进花厅就毫不避讳地盯着他看。

      亭瑶摇头笑了,“相别一年有余,你还是对我心怀芥蒂。”

      燕南秋先是行了一礼,然后才开口:“陈老板是宫廷戏班的领班人,自然南下来选买童伶,亭瑶公子又是因何现身此地?”

      陈二一拱手,上前道:“亭瑶公子如今是礼部尚书。”

      既是礼部的人,这次南下同陈二一道也就无可厚非。燕南秋稍稍放下心来,瞅了二人几眼,瘪瘪嘴,心想一年过去居然都高升了。

      “礼部……在朝廷是哪一派?”

      亭瑶没想到燕南秋问得这么直接,轻咳一声,不自然地回答:“两派不沾。”他当然知道燕南秋希望他是站在祁岍这一阵营里,但确实不是。他这一年费尽心机与哥哥叔伯们明争暗斗,做出了无数牺牲才换来的官职,他可不想因为一朝站错队来日落了杀头祸。

      燕南秋点点头,心里道了一句“幸好”。陈二怕祸从口出人多嘴杂,换开了话题,先是东扯西拉地聊了几句闲篇,亭瑶并没有刻意问起燕南秋这一年的故事,只是提起燕南秋如今独身一人时,陈二唏嘘:“文家班的事儿我听说了,您请节哀。”

      燕南秋反倒不甚了解,他只说自己在南下的途中遭了劫匪,从此就跟文家班走散了。

      “看来秋老板还不知道此事?”陈二看了一眼亭瑶,说道:“文班主到底是年纪大了,没熬过这个冬天,他去世后常老板按照资辈深浅各人发了一笔银子,都打发了,然后带着夫人去了西洋。”

      亭瑶看来也是刚刚得知这个消息,惊讶过后第一反应是去看燕南秋。燕南秋张了张嘴,喉头滚动低下头去,再抬头时已是泪珠遍洒。

      “莫要太伤心了,节哀吧……”亭瑶皱眉,有些责备地瞪了陈二一眼,“事到如今不过是各自过着各自的日子,也都挺好。”

      燕南秋频频拭泪,陈二端了一盏茶,又想起当年燕南秋的习惯,把茶放回桌上。

      “罢了,端茶给我。”燕南秋做了一个深呼吸,揩净泪痕

      陈二心下明白,也还是提醒道:“这是流霞苑备的茶水。”

      “没那么多规矩,我也已经不是‘燕老板’是‘秋官’了。”燕南秋喝了茶平静下来,沉声问他们:“我太久没去外面走走看看,也不知如今的京城是个什么气候?”

      亭瑶依旧眉头轻蹙,道:“京城那边传言,当年风光一时的‘燕南秋’已经死了——我一直不信。”

      燕南秋垂眼,“死了,‘燕南秋’死了。”

      亭瑶叹气,缓缓道来:“那一场大火把奕舒烧了个彻底,顺天府查实残烣确为鸦片,而乔仲池一直往来其中替他将鸦片膏销往各个烟馆,从中取利。”

      乔仲池为了搭上奕舒的鸦片生意,还另外送了银子从奕舒手里买了个小官给养子乔一承,这样一来二人之间紧密许多,奕舒也能放心地把鸦片膏卖给他。查到这里乔仲池乔一承父子也因此下狱。而弗朗就是奕舒几间屋子的鸦片膏的货源,谁都知道他们之间定有黑银往来,却奈何拿不出证据,奕舒一口咬定账本已经被烧毁,而平日与弗朗往来全是因为弗朗看中了他府上的伶人“燕南秋”。

      “那,那玥郡王如何?”

      “正月十六,玥郡王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呈上了原禛亲王府的账本,坐实了奕舒勾结外邦的罪名,账本上记录着弗朗曾经送了一箱蓝宝石。虽然奕舒嘴硬说那箱蓝宝石,是弗朗打赏给伶人的,但后来查出奕舒为弗朗开了口岸特例,允许他的私船贩运商品。如今奕舒被削爵罢官,斩监侯。”亭瑶顿了顿,“玥郡王如今是亲王了。”

      虽说封赏进爵,但老皇帝其实已经对祁岍起了戒备。西疆常年外邦来犯,便民困苦不堪,皇上一道圣旨封祁岍为大将军,派他带三万大军西征驱戎。

      “他要去带兵西征?他哪里会打仗?刀枪不长眼,万一……万一伤着他怎么办?”

      “这是圣旨,不可违抗。”

      燕南秋扶着桌子缓缓起身,走到月下抬头望去,那盈盈的月光中映着一个人的身影。南风缠香,裹着一支笛声悠悠飘来。

      亭瑶与他并排而立,安慰道:“虽说这一战艰苦险恶,可一旦胜了玥王手上就有军功兵权了,到那时谁都不能阻拦他。”

      “你以为我什么都不懂么?这种时候派出去戍边,才三万的兵力,哪有白捡大功一件的道理?捡条命回来就不错了!”燕南秋难以平静,“他为什么不写信告诉我!”

      “玥王这些日子一直在忙着查案,还要暗中肃清奕舒的党羽,生怕他们南下。”亭瑶轻叹一口气,“大概也是为了保你平安。”

      见燕南秋不说话,神情黯然,亭瑶试探道:“不如此次回京,我去拜见玥王,让他给你写信?”

      不提倒好,一提就勾起燕南秋万般情愫,他轻声道:“我想见他。”

      都知道燕南秋身份敏感,紧要关头更是不宜进京露面,万一被奕舒的人发现,一切前功尽弃。

      陈二一咬牙,道:“秋老板,您曾对我有恩,如今陈二愿堵上一条贱命,护送您进京见玥王爷一面——他这个月底就要出征了。”

      这话不假,燕南秋被抓去乔府不久,漓月园也在乔府的威胁下关了张,陈二无处可去,本打算回乡做生意,被得了消息赶来的亭瑶撞见。亭瑶完全是念及燕南秋当年在漓月园得到百般照顾的情分,推荐陈二进礼部做了个小官,再帮他一步步爬到如今御用戏班领班人的位置。

      “好。”燕南秋没有半分犹豫,坚定地点头,“我随你北上,我要见祁岍。”

      事不宜迟,三人七月十七在城外第一家客栈碰头。

      荃保和和铃都不同意燕南秋回京城,和铃甚至把他的鞋都藏起来了,燕南秋跪坐在床上哭笑不得,佯作生气。木樨不敢开口顶撞燕南秋,却也不同意他北上,紧紧搂着包袱不松手。

      “师父,万万不能回京城啊!”和铃跪在地上磕了个头,“算是弟子求您了,您这一去指不定多少把刀悬在脖子上。”

      “知道今儿什么日子么?”燕南秋瞪着眼前这群苦言相劝的人,“明日我不管你们藏鞋还是抢伞,至少今天让我去一趟佛堂。”

      戏班的佛堂在整个大宅子的东北角,里面除了祖师爷还供了很多尊佛,因为戏班的人各自有各自的菩萨。燕南秋也在佛堂立了一个佛龛,里面供着的是陆承言的牌位。

      今日中元节,他定是要去烧香叩拜的。其实荃保早就备下了纸钱供食,听到燕南秋这么说,赶紧让和铃把鞋子拿出来。

      佛堂很“热闹”,即便这里应是清净的地方。晚饭罢,今日不上戏,大家陆陆续续都来了,或泣或诉对逝去的亲友密密细语。茗官也来了,臂弯夹着一罐酒,一手端着供果一手拿着钱香。

      他的地方在最角落,穿过洒满灰烬的夹道,绕过左右跪坐的人,茗官跪在“故高祖誉公讳肃阳老大人生西之莲位”的牌位前,倒了三碗酒,摆上供食,磕了三个头,呆呆看了牌位几分钟,这才退了出来,走到夹道上烧了纸钱点了香。

      没人与他搭话,他也不乐意在这样的地方开口。走到佛堂门口遇见了燕南秋,见样是故意等着他。

      “你来是……?”燕南秋不知道怎么开口问,他刚给陆承言上过香,便看到了夹道的茗官,想到茗官曾说自己爹娘早亡,可自己也不知道爹娘是谁,从未听他提过亲友,万没想过他也有要祭拜的人。

      茗官不甚在意,说:“是我记事起便带在身边的一个牌位,我也不知道他是我什么人。既然在我身边,那我便替他的子孙祭拜罢了,修点功德。”

      “你如何知道这位‘高祖’不是你的高祖?”

      茗官突然抿着嘴笑了:“我不姓‘誉’。”

      燕南秋回头看了一眼师父的牌位,又隔空拜了拜,拉着茗官走到一处清净地,荃保已经候着了。

      身后就是平日练功的梅花桩,燕南秋叫荃保近前来。荃保捧了个小匣子,里面有几张银票和几个大元宝,还有燕南秋自己在戏台上戴过的首饰。

      燕南秋把小匣子给茗官,“这些你收下,权当我们兄弟一场,你拿这些钱去置些地买间房,雇几个长工和伺候的丫鬟,这样你就能收些粮食,自己留一份市场卖一份。乱世当道,什么都不如粮食钱财打紧。”

      茗官截住燕南秋的话头,紧皱眉头看着眼前的两人,“没缘故的说这番话,凭白给我银子作甚?”

      有人朝这边走来,荃保示意二人再往里处走,隐进夜色里。茗官突然有些雀跃地说:“今天的月亮真好看。”

      燕南秋也随他抬头望去,笑了,“等我安定下来,就映着月光给你写信。”

      两人的影子被拖得很长,茗官不解地问:“写信?”

      燕南秋依旧抬着头,目光坚定,似乎要透过那轮玉盘看到同在月下的某人。

      “你要离开这了?”茗官点点头,抱进怀中的小匣子,“早也明白你不是同我一道的人,不过是凤凰栖了麻雀窝。”

      “你这叫什么话!”燕南秋佯作嗔怒,“我瞧你才是凤凰。”

      “走罢走罢,能走的都好,那是有了好去处。你能走,我开心呢。”茗官笑了,“这些银子我就收下了,但是我不买房置地,我要做好多戏服,也给云官做几套。”

      “给了你就是你的,都依你,”燕南秋面带担忧,细细嘱咐,“那你也要存些银子在钱庄,人总有个病有个灾的,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茗官蓦地收起了笑脸,安静地盯着燕南秋看了好久,缓缓开口:“你说得对。我这样的人,茕茕孑立了此一生,老的走不动了总要请个丫鬟伺候,还是你想的周到。”

      他明白茗官的意思,他抬手替茗官揩去眼角的泪。

      “你只等我的信,若是过了十月还没等到,就当我死了。”燕南秋怆然,长叹一口气,“再托付你一件事,过了三个月还没我的消息,你就让云官帮忙打听,找到我的尸骨,替我埋在渝州青山脚下。”

      茗官的泪落得更凶了,他攥起袖子狠狠擦了一把,“第一次人跟我辞别,却是这般要死要活的。”

      “习惯了就好,我这小半生,一直在辞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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